霜雪祭长风(八)

“天子御下,律令严明。忠勇必嘉,奸恶不宥。循旧法古,休养生息,宜顺四时,刑以秋冬……”

西市清出了大片空地,专作行刑之用。刑台四周俱有数百名士兵把守,目光警惕地盯着试图往前挤的人群。外圈各色纸伞犹如接天莲叶,一路铺满了长街。伞下挨挨挤挤地站满了围观的百姓,此刻都敛声屏息,静静地倾听一名官吏宣读判罪文书。

那官吏扫一眼台下的百姓,清了清嗓子,又大声念道:“……兹有凶徒陆、洪、阮三人,勾结同伙,暗中作乱,杀知府而泄愤,屠百姓以逞威。欲壑难填,陷万民于彀中;天良尽丧,置百姓于水火。上塞天听,下欺黎民,恶行累累,罄竹难书。依律重处,决不待时。布告于民,与众弃之。”

念毕,官吏把目光投向对面端坐雨棚的雍州同知,后者会意地掸了掸衣袖,取出朱笔,在写着三人姓名的令牌上画了大大的叉,随后振袖丢出。

“时辰已到,带人犯!”那官吏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天色,随即头也不回,逃一般地快步走下了刑台。

在这漫天大雨之中,自然是看不出什么时辰来的,但是为了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他们已经等不及了。

几个一身横肉的刽子手已在台上就位,泛着寒光的刀刃承接着雨水,碰撞出纷乱的铮鸣。陆怀风在这连日的身心折磨中,几乎已失去了知觉,整个人僵硬而麻木。他面无表情地听完了那份长篇大论的判罪书,随后身体一轻,被人像拎鸡崽一般拎了起来,一路拖拽到刑台中央,紧接着膝弯被狠狠踢中,不由得跪倒在雨中。

“行刑!”

陆怀风不需回头,便能想象地出,他身后的刽子手定是高高举起了屠刀,他似乎还能听见冷风呼啸和雨水砸落刀刃的声音。

今日便是要命丧于此了罢。

瞬息之间,过往种种如同烟云浩海,纷至沓来。

他想起了他初入华阳那年,掌门冯御虚是如何牵着他,一步一步走遍了华阳山的每个角落;他想起每个长夜始尽的黎明,他是如何从被迫起来练习剑术,到自觉将伏魔剑法练上十数次;他想起他第一次下山除祟,遇到了那样难缠的凶邪,又是如何与师兄弟们齐心协力将其诛杀。

他想起在华阳的每一个霞光澄明的清晨,每一个竹影摇曳的月夜;想起不苟言笑的凌师伯,想起温柔亲切的素师叔,还有孩童心性的苗师叔;想起水穷处,想起演武场,想起藏剑窟,想起云海松涛……

一切终成过去,不复回还。

施加了千斤气力的屠刀裹挟着冷雨猛然挥动,耳边霎时响起呼呼的风声。

陆怀风闭上眼,坦然迎接即将到来的死亡。

灵台空明,杂念俱除。

四周的一切似乎都静了下来,静得他能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

静得头顶上发出轰然炸裂的巨大声响,在此刻都显得格外清晰。

撼天震地,山川变色。

台下的人群一阵骚动,婴孩、妇人的哭喊和汉子的咒骂搅作一团,混乱中掺杂着推搡和踩踏的声音。巨响的余波还在持续扩散,整个雍州城似乎都在震颤不止。

预想中的屠刀没有落下,陆怀风慢慢睁开眼,抬头望向巨响的来源——

苍穹之上,魔气缭绕的巨大结界贯穿天地,而就在魔气最为浓郁的顶端,竟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处裂纹蜿蜒的缝隙。裂缝之外,涌动着强劲的白色光芒。随着白光源源不断地灌注进来,裂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当裂缝逐渐布满结界上方时,白光忽而幻化为漫天剑阵,以雷霆万钧之势撞向结界,瞬息之间将其击碎。

白虹破阵,剑指乾坤。

困住雍州城多日的巨大结界,在此刻全部化为齑粉。其上流动的黑紫色魔气,也随着结界破碎而烟消云散。

陆怀风紧绷的心弦一下子放松,见得云端数人衣袂飘飘,御剑而来,连忙挣扎着站起,高声喊道:“凌师伯,素师叔!”

来者正是华阳长老凌万顷、素流光,以及门下弟子若干。

为首一人率先落地,扫一眼被绑缚的三人,只淡淡地“嗯”一声作为应答,顺便抬手设了一个挡雨结界,将众人护在其中。长剑闪动,一道寒光划过,缚灵索纷纷断裂委地。

陆怀风终于能够空出手来,长揖道:“多谢师伯相救。”

回应他的又是一个波澜不惊的“嗯”。

陆怀风退立一旁,对于这位凌师伯惜字如金的风格已然是见怪不怪了。

“幸而还算来得及时。”一位青衫女子款步而来,身后跟着数名华阳弟子。

“师父!”阮无忧一见来人,顿时扑到青衫女子怀里,哭得梨花带雨,“呜呜呜,您要是再不来,徒儿就要长眠雍州城了……”

“好了好了,莫怕。”素流光轻轻拍着阮无忧的肩,安慰道。

“见过凌长老,素长老。”

洪齐既没有迎上去,也没有拉着谁哭诉心中的阴郁,只是立于原地,疏离地行礼。

华阳掌门与三位长老同出一门,除长老苗沧海之外,各有亲传弟子一至数名。而洪齐因天资稍逊,虽拜入华阳,亦只是外门弟子,修不得内门心法,故而比起陆、阮二人,始终还是有如天壤之别。

“除去外伤,你们可有不适?”素流光点点头,目光一一扫过三人。

“没有,就是日日闻着臭鸡蛋、烂菜叶,熏得我想吐。师父您瞧,他们还用缚灵索来绑我们!”阮无忧委屈巴巴地扯高衣袖,白嫩的手臂上勒痕交错。

“缚灵索……”素流光闻言一怔,与凌万顷对视一眼,眸中闪过一丝沉痛。

“素师叔,您和凌师伯可是收到了我们的传讯?”陆怀风忽而想起什么,急切道,“还有那灵蝶带回去的香气,师叔可知是何来路?”

“我们并未收到任何传讯,也不曾见过有灵蝶飞回。”素流光皱着眉,“你们三人迟迟未归,我便料想定是出了意外。查探之时,方见雍州上空结界笼罩,魔气肆虐,故而请凌师兄一同前来。”

陆怀风望向洪齐,后者神情淡漠地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隐约记得,当初查到摄魂一事时,是洪齐自告奋勇负责向华阳传送讯息的。

“怀风,你适才说灵蝶,是否已寻到了线索?”素流光叫住他,“雍州城内境况如何,你与我细细道来。”

“是。”陆怀风回想这数日所发生的一切,斟酌道,“我们初到雍州,便听闻城中邪祟害人,多方寻访,得知乃是一女子所为。此女子手持红伞,上覆魔花,香气馥郁,有摄魂之能。弟子与其多次交锋,均不能得知其身份和意图,反而误入魔花归途幻境,险些困于其中。”

“红伞,魔花归途……”素流光略一沉吟,不由脱口道,“难道竟是……”

“宋秋雁。”凌万顷忽而开口道。

“师兄!”素流光连忙打断他。

“我知。”凌万顷神色淡淡,“不可说。”

“好。”素流光似是松了一口气,“此事需等掌门师兄出关,再行定夺。”

这打哑迷一般的对话,在场的弟子均是听得如坠云雾。

“他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呀。”阮无忧扯了扯陆怀风,小声道。

“我也是。”陆怀风低声回答。

阮无忧还想再说什么,忽然瞥见凌万顷的目光看向这边,连忙闭上了嘴。

她平时最怕这位少言寡语的凌师伯,整日里总是一副严肃神情,授课时也常常板着脸,还最爱点人起来回答问题,尤其是点那些不专心听课的弟子。若是答不出来,便得罚去山门外面壁思过。

她一点儿都不想去山门外站着,活脱脱像只守门的灵兽,还要被来往的师兄弟们指点嘲笑,太羞耻了!

“凌师伯千万不要看这边,我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阮无忧在心里默念。

凌万顷非但没有移开目光,还提着白虹剑向这边走来,阮无忧揪着衣角,磕磕巴巴道:“凌师伯,我……”

话未说完,凌万顷已经越过她,走下了刑台。

“诶?”阮无忧愣愣地呆在原地,似乎有点不敢相信凌师伯就这样放过了自己,刚刚编好的一套说辞也派不上用场了。

“仙、仙君饶命!我……我只是个普通百姓啊!”

凌万顷很快拎着一人回来,一松手,那人便摔了个狗啃泥,还要战战兢兢地爬起来,不住地磕头求饶。

“同知大人位高权重,怎会是普通百姓?”陆怀风冷冷地看着他,由于受了官府多日的“款待”,话中不免带刺。

“啊,是……是下官说错了,下官从来没有做过杀人放火的恶事,还请仙君饶命!”同知跪伏于地,浑身抖个不停。

“为何伤我华阳弟子?”凌万顷盯着他,手中长剑锋芒毕现。

“……三位仙长法力高强,下官岂能……岂能伤了他们哪?”

白虹剑陡然铮鸣,颤动的剑身透露出主人此刻汹涌的怒气。

“嘭!”

刑台中央忽而裂开一道极深的缝隙,同知的脸色变了又变,双手抖个不停,好半天才颤声道:“我说……我说!知府死了,邪祟又迟迟找不到,是……是下官一时鬼迷心窍,不想担这昏庸无能的罪责,才全部推到仙长身上……”

“我……我真的不是有意为之!求求仙君饶我一命罢!”同知爬起来,想要去拽凌万顷的衣角,凌万顷皱着眉退开几步,厌恶道:“休要碰我。”

同知扑了个空,便跪在原地嚎啕起来,一面哭一面不忘求饶。

陆怀风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陈。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蛛丝一般紧紧地粘在心头,怎么也甩不掉。

雍州同知先前污蔑于他,叫他受了许多屈辱,如今冤情昭雪,可当他看到同知这副样子,竟然没有感到丝毫快意。

身上的枷锁打开了,但是有什么更为沉重的东西,仍旧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

“大人乃是朝廷命官,如此跪地求饶,成何体统?”素流光缓缓道。

“饶命啊……饶命……”同知只是麻木地重复着这句话。

“华阳中人向来只会斩妖除魔,从不滥杀。同知大人是非功过,应由律法评判。”素流光低头看着同知,见后者脸上露出喜色,又道,“华阳中人不理俗事,并不代表便能任人随意欺辱。如今怀风他们无辜受累,大人还需给我们一个说法。”

“好,好!”同知如蒙大赦,忙不迭应承,“仙君想要什么补偿,下官立即去办!”

“其一,将前因后果详细列出,广告于民,为他们澄清冤屈;其二,抚恤百姓,安定民心——这个想必大人自然懂得;其三,结界已破,但邪祟一事仍未查清,此事关乎我华阳声誉,更关乎雍州百姓安危,故我等需在此停留数日,追查线索,届时希望不会有官府事事相阻。”

看似有商有量,但不怒自威的语气已容不得同知拒绝。

“是……是,仙君为我雍州除祟,自是再好不过,下官这就吩咐下去,今后仙君查案,自可便宜行事,绝无阻拦!”同知擦了一把汗,心底升起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

随行的弟子各自前去休憩准备,凌万顷抬头看了看天,径直向城外走去。

陆怀风想要跟上去,被素流光拦下:“怀风,你们有伤在身,还是先去养伤,后面的事情,我和你凌师伯自会处理。”

“不过是外伤,无碍。”陆怀风恳切道,“师叔,除祟未果,是弟子学艺不精,弟子心中实在有愧。这城外锁魂台,弟子先前也曾探过,却并未寻出什么线索。凌师伯最擅阵法,弟子愿一同前去,以尽微薄之力。”

“如此,你便随我们同去罢。”素流光点点头。


雍州城外,锁魂台。

百尺高台巍然独立,檐角风铃清音远送,故地重游,只令人感慨万千。

亭中石碑上镌刻的“锁魂台”三字,由于年深日久,字迹已变成了暗红色,远远望去,笔划纵横,就如同流淌四散后,又凝固风干的血迹。

凌万顷站在石碑前,盯着那三个字,默然无语。

素流光轻抚檐柱上的符文,一寸一寸,竟不由得恍然出神。

谁都没有说话。

陆怀风站在他们身后,也自然而然地被这浓烈的悲凉凄怆所感染。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许师叔伯与那位斩杀蛟龙的高人乃是故友,登临此地,一时睹物思人;又或许是触景生情,思及往事,伤怀不已。

但不管是哪一种,这锁魂台背后,都必定藏着一段令人唏嘘的过往。

良久,素流光才沉声道:“凌师兄,这锁魂阵可有异样?”

“并无损坏。”凌万顷绕着阵眼查看须臾,忽而眉头紧锁,“然阵下似有异动。”

“蛟龙出世,雨漏不止……”素流光喃喃道,“难道百年前的事情还要重演么?”

“师叔,您的意思是,此次雍州城天裂,与这下面镇压的蛟龙有关?”陆怀风心中“咯噔”一下,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八九不离十。”

陆怀风瞬间感到脊背发凉。天裂漏雨,邪祟横行,这桩桩件件,竟然都在同一时间齐齐出现,若说仅是巧合,恐怕是没人会相信的。

“陆怀风,你且看着,这雍州城,还有这城里的人,一个都逃不掉。”

红伞女子的话又浮现在脑海,仿佛一株棘刺遍布的藤蔓,死死地缠住他,扎得浑身疼痛。

“师兄,若是加固封印,能否阻止蛟龙再度出世?”

素流光略显焦急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不知。”凌万顷沉默一瞬,续道,“但可一试。”

“好,你我合力,希望莫要再出意外。”

凌万顷和素流光分立法阵两侧,抬手掐诀。灵力汹涌,一白一青两道光柱自二人所站之处腾空而起,汇于阵眼上方,而后变幻为锁链盘绕的巨大光阵,层层覆于原先的锁魂阵之上。

甫一收势,阵中忽然金光四射,化作一柄长剑直直冲上云天,碎金迸发,莫敢逼视。

俄而云散雨收,天裂像逐渐恢复的伤口一般,缓慢地愈合。

笼罩在雍州城上方数日的阴霾和暴雨,终于消失殆尽。抬眼望去,远处晴空万里,一片天朗气清。

“成了。”素流光松了一口气。

凌万顷没有答话,他的半个身子都隐在檐下的阴影里,眼中晦暗不明。

陆怀风心底的不安越发强烈。倘若这锁魂阵当真能够如此轻易地加固,那幕后之人所做的一切,岂非徒劳无功?可是那红伞女子说过,即便华阳派的人知道,也改变不了分毫。

华阳派应该知道些什么?又为什么会无法改变?照今日师叔伯的反应来看,他们分明是知道那红伞女子的身份,可为什么不愿如实相告?是难以启齿,还是另有隐情?

幕后之人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

恍然间,他仿佛又踏入了归途幻境,在一片茫茫白雾里,回应他的只有无边无际的虚空。

他隐约感到,这并不是一切的结束,或许有更多未知的变数,还隐藏在重重迷雾之中。


夜幕降临,护城河怀抱一轮圆月,柔和的月光遍洒城池。雍州城迎接着数日以来第一个和风无雨的夜晚。

结界破去,天裂已收,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轻松愉悦的事呢?

月色正好,最宜把酒言欢。

百姓纷纷走出家门,寻亲访友,无话不谈。少男少女于河边放灯祈福,文人雅士相约同话歌诗。

临风舟楫声缥缈,照水楼台影动摇。

歌舞升平,夜不闭户。没有暴雨的袭击,没有邪祟的侵扰。

这才是原本的雍州城。

风起了,裹着丝丝凉意的寒流穿行在暗夜中,悄无声息地汇集于雍州府衙上空。

府衙屋顶之上,一抹红色裙摆随风轻舞。

万家灯火犹如点点繁星,倒映在女子的眼中,绽放出万千光华。她闭上眼,似在沉思。再度睁眼之时,跳动的火光俱已掩去,眸中唯余霜雪凄清,长夜寂寂。

红衣飘扬,如同地狱盛放的红莲业火,誓要将这人间焚烧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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