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见七月不见你(上)

1.

仲夏正是武汉最热的时节,正午的阳光炙热的烧灼着大地,宽大的梧桐树虽然沿着街道投下浓密的树荫,但空气中的闷热让鸣蝉也不愿意多吵闹一句。这个时候是对行人极不友好的,白晃晃的阳光下却有一个穿着短袖衬衣的年轻男子急匆匆的跑过街道,拐进了曲折的巷弄里。

带着锈迹的铁门紧闭着,他轻轻敲打的铁门,带着某种莫名的节奏感,也好似在向着某人传递着带有深意的讯息。敲过门后却没有回应,他并不心急,过了一会儿,一阵乒乒乓乓的声响之后,铁门小心的开了一个缝隙,一个稚嫩的声音传了过来,怯生生的好似初次与人遭遇的林中小鹿一般:

“是林老师吗?”

“是我,海笙,我来给你上课了。”

门豁然开了,站在林鹿言面前的是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女,却比寻常人家的孩子更加瘦弱,白皙。她倚靠在门上,眉目低垂着好似看着地面,又好似什么都没看着。大大的眼睛里映着的,是一个二十一二岁,穿着白色短袖衬衣的年轻男子,但却并没有什么神采。只是空洞洞的,好似白云一般的简单而透彻。

“外面晒,赶紧进去吧。”

斑驳的铁门又关上了,顾海笙耳边的喧嚣声一下子被阻断了,她摸索着往屋里走着,林鹿言却不避讳什么,径直将她的手轻挽着,搀扶着她穿过空荡荡的一楼走上了二楼,一间窄小的的房子里,却有着一扇巨大的落地窗。这是海笙的房间,也是她的“课堂”。正午的阳光透过落地窗让整个房子显得格外明亮,海笙摸索着给林鹿言推过来一把椅子,自己则摸到床上,盘腿坐下,一脸期待的看着鹿言。

这是她每周仅有的两节“阅读课”,也是她每天最期待的时刻。

林鹿言拿出手机翻到上次读到的章节,继续为她读着藤泽周平的小说《蝉时雨》:

“想起那年七月,天空逐渐在安静里远去,远处轰鸣着隐约的雷声。母亲撑伞送来了红豆,希望我带走。她的笑容和红豆的味道,就如同四周的蝉时雨般清晰,自回忆里一次次卷土重来。”

“林老师,蝉时雨是什么意思?”

海笙听到一个莫名的新词感到很新奇,禁不住要打断林鹿言问道。

“蝉时雨就是很多的蝉在一起鸣叫,他们此起彼伏的声响忽快忽慢,此起彼伏,好似一阵阵的下雨声。”

“这样啊,我妈妈以前带我去公园的时候,我也听过蝉叫,但它们好吵呀,怎么会有人能把这么吵闹的声音,写的这么好听呢?还有红豆又是什么?”

“红豆就是红色的豆子呀,古人说“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常常会用来表达对一个人的牵挂。”

听到这里海笙莫名的不说话了,鹿言所讲的蝉时雨,红豆,这些东西她从没见过,从小就失明的她全然不知红豆是什么,但她心里却深深记下这是一种可以表达牵挂的事物,也真的很想送鹿言一把红豆。

鹿言没有在意海笙的失神,他的心里已经被别的事情占据了。

他清朗的读书声又响了起来,夏风吹动着木制的窗户,吱吱嘎嘎的竟有些像蝉鸣一般。两个各有心事的人全然没有注意时间溜的很快,转眼便是傍晚时节了。

“海笙,以后我有一段时间不能再来了。我要去实习了,可能要过年才会再回来了。”

海笙着急的摸索着抓住了鹿言的手,轻声说道:

“林老师,你还会回来吗?还会回来再看我吗?”

“会的海笙,其实我也很舍不得你呀,等我毕业了,或许就有更多时间来看你了。”

海笙的耳边蝉鸣声蓦然而起,轰然间让她的脑子里只有一片空白。一直到很多年以后,当再次回到这栋小楼时,她依然会想起那时想要送出红豆的心情和蝉躁的下午。

鹿言没有让海笙去送他,而是自己在离开时小心的带上了门。鹿言回头看了看,海笙已经摸索着趴在窗前了,白晃晃的阳光照在她本就没有血色的皮肤上显得她愈发的明亮,在低矮又泛着青灰色的小阁楼上,宛如一个白日里都明亮的星辰。

海笙的世界里从小就没有光明,在过去甚至是连声音都没有的。

家里的巷子曲曲折折的,细长的小胡同不仅隔绝了路人,甚至连同人声都没有了。海笙的妈妈在街上摆着小摊子,早早的出门后便会把门锁起来。海笙便在高高的阁楼上,安安静静地生长了好多年,一直到鹿言骑车撞翻了妈妈的摊子。

海笙也说不清为什么会对鹿言有着格外的亲近感,是他送妈妈回来时夸自己好看是羞红的脸,还是他手掌摸自己脑袋时的那莫名的安全感?她也说不清,她只记得他的声音是自己没听过的清澈。可是这个记忆只有两个月呀,还以为是七月,却没想到已经快到九月了,九月就要入秋了,夏天也要过去了。

晚上,妈妈一如既往地回来的很晚。最开始时,妈妈是晚上去摆摊的,可是自从有一次半夜家里进了一个醉醺醺的变态,海笙差点出事后,妈妈就再也不敢彻夜去摆摊了,但回来的依旧很晚。

“妈妈,林老师要回学校了你晓得吗?”

“嗯……”

妈妈只是应答了一声便去洗澡了,哗啦的水声里,海笙自顾自的说着话。

“也不知道林老师什么时候会再回来呢?也许,也许就算是回来了,也不会再来看我了。”

“是啊,就像他读的故事里说的,林老师说不定在大学里也有一个好看的,温柔的女朋友,他们一起度过漫长的岁月,毕业后一起去了遥远的城市里,结婚,生子,过日子也说不定吧。”

“妈妈,你怎么不说话了呢?”

妈妈没有理会海笙,只是浴室里传来的水声好像变得更大了一些。从很久以前开始,每次妈妈工作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会花很长时间去洗澡,哪怕是冬天没有热水时,也会冷水洗半个小时,然后才会来看海笙,为她准备明天的食物。

海笙一直不知道妈妈到底是在做着生意,只是妈妈每次回来都有很浓的酒味和香水味,也许,妈妈是卖酒和香水的吧。

2.

秋樱还记得,海笙出生的那一天正下着大雪。那一天,她的丈夫在卖蜂窝煤的路上被车撞死了。

她躺在床上,产后的阵痛与虚弱让她动弹不得,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婆婆和小叔子拿走了对方的赔偿,婆婆本想把她也赶出去,却被小叔子拦了下来,最后还是搬光了家里一切值钱的东西。

孩子要吃饭,可她却被通知下岗了,几万块钱就买断了工龄后,她就跟这个自年轻时就为之奋斗的地方没有了瓜葛了。她背着孩子,一步一步在雪地里蹒跚的走着,走到家时实在熬不住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里,一条大蛇缠上了她的身体,孩子的哭声惊醒了她,她蓦然发现小叔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了她的床。她想喊却被捂住了嘴,本就是刚刚生产的身体更抵不住一个男人的力量。

孩子哭声越来越大,隔壁的邻居家传来大骂的声音,小叔子被吓得赶忙去捂住孩子的嘴巴,房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邻居骂骂咧咧的几句也没声了,小叔子威胁着说道

“给我老实点,要是敢出去瞎说,我就掐死这小赔钱货。”

说完小叔子忙不迭的跑了,秋樱赶忙把门窗都反锁好,确定他不会再回来了,才松下一口气去看看孩子。海笙却对着妈妈笑了起来,秋樱悲从心来,抱着孩子默默地流着眼泪。

“妈妈,你洗好了没?我还没洗了,你快点呀,要不我跟你一起洗吧,反正待会儿你还是要来帮我的。”

秋樱一下子从回忆中被拉了出来,应了一声便听见浴室的门轻声拉开了,海笙一手拿着洗漱用品笑嘻嘻的摸索着进来了。

不知觉间,这个孩子已经十五六岁了,只是自己还能照顾她多久呢,而自己走后又有谁能照顾她呢?

“妈妈,你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我在想再过几年,你也该嫁人了。”

“妈妈瞎说,我不要嫁人,谁会娶我呢?一个瞎子?一个累赘罢了,我就跟妈妈过一辈子。”

秋樱将洗发水挤在手掌上,顺着海笙长长的头发均匀的揉搓着,泡沫一下子升腾了起来,宛如一朵小小的白色的云冠,戴在了女儿的头上。

“说什么傻话呢,再过几年,妈妈攒够了钱就带你去做手术,不会让你当一辈子瞎子的。那时候,你就可以穿好看的衣服,找一个喜欢的人嫁了的。”

海笙没有说话,如果有一天她能看见了,她会看到什么样的林老师呢?要是他长得很丑的话,会不会太让人失望呀!那是不是还不如看不见呢?

海笙心里一下子矛盾了起来,但就算他很丑,她也还是很想看到他的样子的。

第二天秋樱又是在中午时离开了家,在一个小房间里,她仔细的给自己化着妆,她已经四十了,厚厚的粉底也快遮不住脸上的细纹了,这样的生活也应该快要结束了吧。

离开家时,海笙还趴在二楼的窗户上对她喊着早点回来,秋樱心里蓦然间有些憋闷了,等这个孩子真的能看见时,自己又该怎么样去面对她呢?

海笙趴在阁楼上,听妈妈的高跟鞋在水泥路上敲打出清脆的声响渐渐远去,脸上的笑意也慢慢收敛了起来。偌大的房子静悄悄的,她关上窗户安静的坐在床边上,阳光的边际一点点挪动着,时间对她好似也没有了意义,她做不了什么,唯有等待,等到数完36000个数后,妈妈回来的声音,那林老师呢?要数多少个数,他才会回来继续讲那个没讲完的故事?

秋樱刚刚走出街口,远远地便看到一个穿白衬衫的男生站在街道对面,她脚步一顿,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走了过去。林鹿言就走了过来,一脸踟蹰,许久没有开口。倒是秋樱自顾自的笑了声,问道:

“听说,你要走了?”

“嗯呢……要毕业了,学校安排了实习。”

“还回来吗?我是说,海笙还想你能回来给她讲故事的。”

林鹿言蓦然了,那个站在二楼目送他的身影又浮现在了眼前。

“三四个月就会回来了,实习也就是走走过场。”

“哦,挺快的,那祝你实习顺利。”

说罢,秋樱便准备离开了。却不想林鹿言先一步堵在了她的面前,眼睛有些泛红,像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一般。

“今天你就别去了,我,我有钱”

秋樱的脸霎时惨白了起来,一股巨大的屈辱感油然而起,她本以为自己已经不在意这些了,却不想还是在意的。眼前的男孩,站在二楼的女儿 ,两个身影交织在眼前让她有些眩晕了。半晌她才笑了一声,带着笑意的应道:

“行啊,488元包钟,888元包夜。”

大群的鸽子从高楼上飞起,悠远的鸽哨声响起又飘远了。七月即将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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