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起头的时候,云霞在不远处,追赶着我刚刚靠在椅子上做了的梦。
最好不要在傍晚时入睡,要不然等你醒来的时候,就会被夜幕降临时压下来的错觉带出一种很迷惘的情绪。
今天去茶城的时候,看到朋友的店对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一家叫“一封茶书”的店。我很好奇,不知道店主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可等了很久终究还是没有等来。
忽然意识到,在过去的这些年里,我似乎遗忘了很多人。除非因为某个特定的场景的提示,才会想起关于某个人或者是某件事的一个小片段。不能不说,这在我们短暂的一生中实在是令人遗憾的丢失。
今天不经意看到一句话,“山是地质年代极其缓慢的浪。”心里还是被触动了一下。那些看起来比较废话的话,往往会在某一刻成为耐人寻味的句子。
我从前也说过,茶是我们可以留住的每一个春天。可惜那些极其美好的想法,始终需要付出很多才能实现。
最近两年来,我很少再像从前那样去找一个人认真地聊天,说一些哪怕是胡扯的话。倒是偶尔会在夜幕快来临前,认真地听几篇书。
有时我会想起小土著和许开良。
记得第一年做茶的时候,我去过他们村很多次。自从一九八八报废后,我就几乎没怎么骑过摩托车,而他们村后面的茶山却需要骑摩托车才能进入。在我很早以前的想法里,那满山的茶叶,只要我需要,随时都可以垄断,无外乎是大醉几场罢了。
小土著曾说,那条崎岖的路上,只有他才能开到八十迈以上。我起初很怀疑,直到后来看到他原本的十指只剩下了八指。每一件事的背后都需要付出,或者说只有经历过才知道,我们飞起来的前提是要先长出翅膀来。
夕阳曾在某一刻,打在了那面洁白的墙上,构成了那枝晃动着的竹。我也曾相信,在临着炊烟的某一处,开着一间小卖部。
每个人都浩浩荡荡地降临到人间,可最终,大多数都守在那片几辈人一直坚守的故土。
“我希望我们中有人能成为大人物。”多年前的一个傍晚,喝高了的许开良这样说。
那个白天,我们骑着车,穿过崎岖山路,最后把车停在一个巨大的石头下。有鸟飞来停在我们眼前的花朵上,吸着花朵里的蜜。巨石上攀爬着百香果,从苍穹垂下来,在我们头顶晃荡着。
站在山里,想着现实与执着的距离,有时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只有山里牛羊的铃铛,飘过那条深沟,钻进我的耳朵里。只有那几缕烟斗里的烟,散在我触手可及的时空里。
有一年,许开良姐夫做了一款茶,最后到了我手里一袋。许开良姐夫是一个喜欢玩的农民,在大部分人眼中,他属于不务正业的一类,却比大多数人要过得好一些。他在家后面的山里养了蜜蜂,种了樱桃。我曾掰了几枝,拿回家里嫁接,虽然都活得很好,可不知道为什么樱桃总是结得不理想。
站在阳台上,看着许开良家的方向,有时我会想起我们在夜里喝茶吹牛时说过的话,“千秋大业一壶茶。”
我有些想笑。在那么遥远的一个地方那么遥远的一个夜晚,居然会有人说这样的话。
很远处的山顶萦绕着云与风,在暮色里看得见,有风雨也飘在那些山里。
我曾把许开良姐夫那袋茶带到昆明,分给许多人喝过,无一例外地都说茶里有烟火味。如果每个人都得出同样的结论,那就没必要去争论。
烟火味是许多人都喜欢的东西,但出现在茶汤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我喜欢吹牛,但更喜欢听别人吹牛。小土著就很会吹牛。他有幸去了一次杭州,回来就和我吹牛。我曾错误地以为他在那个地方肯定是第一天迷路第二天找不到回家的路,结果他却异常的优秀。他在杭州整整呆了两年。我有时觉得如果把我丢在那个地方两年,我在一年零三百六十三天时就已经饿死了。
可小土著不一样。他对我说,他在那里见到了西施,而且说得绘声绘色。我有时真的恨自己没有马良的笔,要不然那晚西施就会在小土著绘声绘色的描述中被我复活了。
可接下来,小土著又说,你知道吧老曾,要不是西施她老公跟在她旁边,我那晚一定跟她要个联系方式。
你还见到西施老公了?我大惊失色。
对啊,不就许褚嘛。小土著面不改色。我沉思了许久,最后笑得满地打滚。
然后许开良开口,兄弟如果要我们村后面这一山茶,就喝了这杯。
那晚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无数只飞蚂蚁,围绕着灰暗的灯光。
对,喝了这杯,这山以后就是你的了,钱给不给都行。小土著附和着。
我一饮而尽。
然后我就想起那句话,“万丈红尘三杯酒。”
什么是执着?执着就是你永远不会改变的,比如你那双永远深邃的眼睛。
今天又喝茶,喝到一半的时候,朋友从仓库很深的角落里偷偷摸摸拿出两饼茶来。
“你闻一闻。”
我只好拿着闻了闻。
“怎么样,香不香?”
“香。”我只好又说。
“一饼三千。”
“哇!”我一声惊叹,连隔壁都能听到。
可不知道为什么,接下来再喝茶我就感到索然无味。
我突然又想起早以前刚开始做茶的时候去找小土著和许开良的光景。我们骑着车在那些山间小路上颠簸。他们村后面的茶山在云雾缭绕的森林里。
我想起小土著说,这里只有我能开到八十迈。
我想起小土著的奶奶说,这后面的山叫大忠山。这山里的茶好啊,我们祖祖辈辈都在这里,我都知道。
我也记得那晚我几杯酒下肚,大手一挥,以后这后面的茶都是我的了。
千秋大业一壶茶,万丈红尘三杯酒。
可又何尝不是风雨一壶,满地江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