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与不在,爱就在那里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静舟去了药店,用母亲以及自己长期失眠的医嘱处方开了安定,只有14颗。这是她几年来每周必做的功课,数量不会有差,因为每人只能买七颗。时间也无差,因为只有黄昏的这个时候,她才足够的时间能走得远一些,到这个两条街外的药房。但是,应该没有下一次了吧。静舟微笑着,喃喃道:这就凑够100颗了,应该够了!


1

这是一间上世纪九十年代装修风格的房子。

地面是暖色调带点花纹的小块地砖,其中几块已经有了裂纹和缺口。一套组合柜顶天立地,从东至西横跨客厅,发黄的柜门宣示着它的资历。窗户都在卧室,客厅光线暗淡。静舟小小的身体,蜷缩在角落里的沙发上,身上盖着深色的毯子,色调完全溶于幽暗里。

静舟瞪着发黄的房顶,许久没有眨一下眼睛。一丝清晨的光穿过没有拉紧的窗帘,照在了离静舟几步之遥的床上。她知道自己该起来了,但是依然没有动。只是机械地将眼神慢慢地延伸到床上的光圈上。看着它慢慢地移动,扩大面积,直至照亮她的眼睛。

这个房子是父母的,静舟在这里出生,长大,出嫁。不不,不说那段婚姻。世事无常,兜兜转转,她在这个房子,生活了三十多年。

一声虚弱的咳嗽声,惊醒了发呆的静舟。她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几步跨到床边。拉开窗帘,刺眼的阳光一下铺满了整个床,也晃到了妈妈的眼睛。妈妈烦躁地闭上双眼,又是一阵报复性的歇斯底里的咳嗽。

到时间给妈妈吸痰了,这是静舟每日清晨的第一个工作。用吸痰器吸过痰,又给妈妈喂了水,静舟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握着妈妈垂在床边干枯的手,无意识地来回搓着,并未聚焦的眼睛专注地转向窗外。

十年了,就在这间屋子,这张床上。妈妈瘫痪了十年,而静舟,照顾了十年。

瘫痪的妈妈,就是静舟的专职工作。她没有任何收入,完全靠着妈妈的退休金来生活。

每日固定的时间,固定的流程。吸痰,擦脸,漱口,喂饭,翻身,擦药,换纸尿裤,擦身,按摩.......二十四小时,循环往复。没有休息,没有替工。

每三天,静舟得抽出时间出去一趟,把三天吃的菜买回来。因为妈妈伴着脑梗失语,所以静舟也不得不日日沉默。而且,她也越来越懒得说话。买菜的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吐字困难,说话也含糊不清起来。


2

小远又打来了电话。静舟没有接。

这几年间,每隔一段时间,小远都会给她打电话,但是,静舟一次都没有接过。

在心里,静舟早已删除了这个人,无论是生活,还是感情。之所以没有拉黑他的电话,是因为,静舟固执地认为,她绝不能原谅他的逃离,但是可以理解他的选择。

毕竟,在那些日子里,静舟的小家和妈妈已经破碎的家,只能靠着小远一个人的收入来维持。当时妈妈还没有拿到退休金。

而小远,也才刚刚工作没两年,完全没有底气负担得起一个这样的家庭——妻子完全没有收入,并且家里还有一个瘫痪在床时刻需要药物来维持生命的老人。

整整一年,小远和静舟没有了自己的生活。静舟每天照顾妈妈焦头烂额,只沉浸在自己害怕失去母亲的恐惧当中。而小远,每日两点一线,来往于单位和母亲这个小房子。在满室腐朽的老人气味中毫无怨言地准备着三人的一日三餐,洗着永远都洗不完的换洗衣服,忍受着欢笑越来越少直到再无语言交流的压抑气氛。

他们终于爆发了争吵,谁也无法说服谁。

静舟想不通,父亲走了,静舟是母亲唯一的依靠。哪怕是失去工作,失去自己的生活,失去自己的一切,静舟也无法放弃妈妈。所以,她选择辞职亲自照顾瘫痪的妈妈,这有什么错?

但是,小远他不能接受静舟将所有的精力全部放在一个瘫痪在床、生活无法自理、甚至连情绪都无法表达的人身上。他固执地认为,解决问题的办法有很多种,不需要放弃谁,也不需要牺牲谁。生老病死无人能逃,但是首先,我们要顾好自己——这才是正常的生活态度。

于是,小远在静舟的怒吼中离开了。

直到现在,静舟对小远那一套说辞依然嗤之以鼻。他所说的,只不过基于瘫在床上的人跟他毫无血缘关系而已。如果那个人是他自己的妈妈,他还能是那副冷血的腔调吗?

铃声还在执拗地响着,响了三次,终于偃旗息鼓。

或者,静舟是想偶尔还能听到手机为小远而设的专属铃声,给自己没有一点指望的生活,稍稍带来那么一点……调剂?


3

静舟把妈妈的枕头垫高,依偎在她身边。两个瘦骨嶙峋的女人,靠在一起,在没有供暖的初秋之夜,多少能给对方增加一点体温。

静秋找到了一部日本电影,封面上一对靠在一起的母女,在明暗交织下的剪影,很是触动她,很应景。

妈妈只是瘫痪和失语,并没有失智。因此,晚上一起呆在床上看电影,长久以来,就是两人偶尔的消遣。

电影里的母女跟她们好像啊。一个中年的女儿,全职照顾着罹患老年痴呆症的妈妈。日日月月年年,不得不做的许多工作完全能映射到静舟身上,静舟看得泪流满面。女主的妈妈像是渐渐枯萎的草一样,越来越没有了生气。生活也一天比一天拮据,日子一天比一天无趣。当她意识到,还不算很老的妈妈,生存期可能会比自己来得还要长,意味着自己的一生将完完全全消耗在早已不认识自己的母亲身上时,她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这种可怕的绝望突然感染到了静舟。

静舟完全沉寂在了剧情当中。她看着女主抑郁失语,看着女主盯着母亲的眼神日益冷漠,甚至仇恨,看着女主终于在母亲又一次发疯般地对家徒四壁房子搞了破坏之后,恶毒地给母亲的水杯里下了毒……

天哪!!

静舟的心跳到了极致,甚至不敢转头看母亲的反应。

当她缓缓平复下来之后,她下床关掉了电视。偷眼观察了一下母亲的表情。母亲眼里的震惊来不及掩饰,猝不及防地落到了静舟的眼中。

接下来直到关灯睡觉的一段时间里,静舟感觉得到,母亲的目光追着她,一直在悄悄地观察着她。静舟不敢与母亲对视,生怕看到母亲目光中的探寻,也怕母亲看到自己眼底的恐惧,和慌乱。

寂静无声的夜里,静舟小心翼翼地翻着身,掩饰着自己的失眠。因为,她能听到,床上的妈妈不同于以往的呼吸,分明也在跟自己一样,心里受着煎熬。

今天这见鬼的电影!将静舟这十年的生活,如同十倍速回忆录一样,赤裸裸血淋淋地摊开在了母女的面前,将早已麻木甚至有些抑郁的静舟唤醒了。


4

那首专属铃声再次响起的时候,又是一个月之后了。

当它依然执拗地响到第三次的时候,静舟接起了电话。显然,电话对面的小远,没有想到这次例行公事般的试探,竟然得到了回应。他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两人都沉默着。

小远的声音沉稳地通过信号传到了静舟的耳中。静舟说不出来话,喉咙里哽着什么东西一样,让她呼吸困难,无法发声。实际上,静舟并不愿意说什么,也不需要说什么。因为,她知道,即使她什么都不说,小远也明白。

他什么都明白,她的拮据,她的痛苦,甚至她不愿意说出口的后悔。

小远轻声地叫着静舟的名字,她依然咬着嘴唇,固执地沉默着。只是,眼泪早已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5

今天的太阳很好,温柔地照在妈妈躺着的大床上。阳光是最好的快乐添加剂,也是最好的空气增香剂。刚刚换好的被单,散发着让人安心的香气。

静舟和妈妈的视线交织在了一起。

这是那天电影事件之后母女两人的第一次对视。瞬间的眼神接触,让两人都像是受到了惊吓,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对方眼中的情绪,就躲开了。

静舟坐在床边,隔着被子给妈妈揉着腿,低着头,故意不去看她探究和忐忑的眼神。静舟心下黯然,又不免生气。妈妈这是不信任她了,开始对她设防了吗?

这时,静舟感觉揉着腿的手好像越来越湿,还有着似乎高于体温的热度。糟糕!静舟赶快掀起被子,果然,妈妈尿床了。静舟刚才换了被单,并且给妈妈脱了纸尿裤之后,想让她透透气,所以还没来得穿上新的。

其实妈妈并没有完全失禁,十年的磨合,静舟早已能够看懂妈妈对于这件事情的表达。不过,尿床也是常有的事。一早上的一段忙乱,让此时的静舟疲惫又麻木。但是,当她看到妈妈眼神中的挑衅,她明白了,她是故意的。

在妈妈卧床之后,曾经一度极其消瘦,最瘦的时候,静舟完全可以轻松地把妈妈抱起来。也许是静舟照顾得当,在妈妈情绪稳定之后,体重恢复了过来。

最初,静舟是开心的。即便妈妈往后的日子都要卧床,只要她身体机能恢复了,她们母女也可以很好地生活下去。

人的想法是会改变的。从什么时候起呢?静舟不得不悲哀地承认,卧床老人的寿命真是长得难以想象!也许……有一天自己都不在了,妈妈还在。

这个念头一起,静舟的心都疼了。为无助的自己心疼,也为想象中孤苦无依的妈妈心疼。

然而,长期劳累失眠的静舟,身体反而在消瘦。

因此,对于妈妈这个有着正常体重且不能配合翻身的老人,每次挪动她,都会让静舟力不从心。

她费力地先将妈妈侧躺,垫好纸尿裤,找好位置,然后让妈妈平躺,将一面胶条粘好,接着再让妈妈从另一个方向侧躺,把压着的那面纸尿裤整理好,然后再平躺,另一边胶条粘好。

这就是给妈妈换纸尿裤的一套操作。

换床单大同小异,同一套动作重复来做,又是一顿让静舟筋疲力尽的操作。

这样的工作,静舟几乎每天都要来一遍,甚至不止一遍。以往的静舟,会麻木又熟练地完成。但是今天,在妈妈没有丝毫抱歉和怜爱反而充满试探和挑衅的眼神下,静舟的胸口像是被谁的大锤抡了一下,钝痛弥漫了满身,想喊都喊不出。


6

静舟提着买来的菜,步履匆匆,走在回家的路上。她无法像身旁闲庭信步的老年人一样,也不敢像悠闲坐在小公园里聊天的同龄人一样。家里一大堆的事情等着她,没有一刻得闲。

走到街角的时候,正好与一个拐弯路过人高马大的男人相撞,手里的菜顿时落地。西红柿溜溜的一直滚到路中间,被一辆小车碾个正着。碎裂的西红柿汤汁四溅,狼狈而可笑,像是静舟再也收不住的彻底崩裂的心。

刺眼的阳光晃得静舟看不清眼前,青天黄地,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一阵眩晕,静舟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自己沉重的身体,一下蹲坐在了路上,放声大哭。

撞了静舟的男人正在帮忙捡起滚落满地的蔬菜,面对嚎啕大哭的静舟完全手足无措,匆匆把袋子整理好塞给静舟,在路人的指指点点下仓皇逃跑。

哭过的静舟最终还是带着菜回到了家。她依然想哭,但是,哭给谁看呢?

晚上睡觉的时候,静舟照例给妈妈吃了安定,自己却没有吃。她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只是故意忽略了妈妈狐疑的眼神。

躺在床上,静舟又一次回忆起了那部电影。杀死了母亲的女主,靠坐在地板上,轻轻哼着一首曲子,微笑地看着窗外的夕阳,如释重负。这是影片中女主唯一的一个笑容,也是她这一生最后的一个笑容。女主享受了片刻的安宁之后,喝下了整瓶安眠药,躺在了早已死去的妈妈身边。

彻夜辗转,无法成眠。十年来,可以说,静舟亲手把自己的生活毁了。

第一步,她自以为是辞了职,想要贴心地陪伴妈妈,不让她留下遗憾地走完最后一程。结果,她弄砸了。因为一部电影,妈妈就能对她有这样的怀疑。这是对于她的自作聪明,命运给出的第一张罚单。

第二步,她固执己见,不接受小远的任何建议。还妄图让那个年轻的男孩跟她一样,坚守在这个日渐腐朽的牢笼。所以,她失去了小远,失去了她的家。这是命运对于屡教不改的她给出的第二张罚单。

两张罚单,足够让她被罚下场,再没有翻身的机会。

静舟闭起了眼睛,听着妈妈压抑的呼吸声,心灰意冷。

尽管静舟疲惫到每次入睡前都祈祷自己不要再醒来,不要让她再去面对这没有尽头的痛苦,但是,只要她还在,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


7

静舟开始有意地不再服用安定,但还是按时去药店购买。不声不响,行尸走肉般地等待着那个时刻的到来。而妈妈,日日躺在床上,用她洞悉世人的双眼,去观察着静舟的一举一动。

秘密终究会被用心的人勘破。

但是,静舟悲哀地发现,妈妈的眼神里不再有怀疑,不再有恶毒,不再有挑衅,有的,只剩下了鼓励。她看着静舟拿在手里的药片,眼中闪烁着光。

静舟依然无感,只是平静地积攒着,像是在跟生活妥协。

小远又来电话了。

静舟接了起来,依然没有说话。但是,她听着电话里小远的声音,近近的,暖暖的。小远好像在说,静舟不要怕,走出来吧。静舟,放了自己吧,不要再固执了。

静舟转头看向妈妈,少见的慈爱眼神,甚至在昏黄的灯光下,更加让静舟不舍。静舟大步走向床边,妈妈嘴里发出着喑哑的嗬嗬声,眼光在药片和水杯间不住地流转,似乎满脸写满兴奋和期待。

静舟不再犹豫,抓向药片塞进嘴里,拿起水杯一饮而尽……

三颗,就三颗。

静舟只是美美地睡了一觉。没有任何牵挂,没有任何负担地睡了个天昏地暗。她没有担心妈妈晚上不翻身会不舒服,没有担心纸尿裤会承载不了一夜的流量,没有担心妈妈一直咳痰会影响睡眠,没有担心第二天早点没有准备会饿坏妈妈……

她什么都没有担心,因为,她只想安安稳稳不受打扰地睡一觉,甚至连美梦都不要有。


8

阳光明媚,风和日丽,这是多久没能享受到的光亮和自由,但这一切,真的还能属于她吗?

静舟躲在养老院病房的门外,悄悄地看向屋内。有护工在喂妈妈喝粥,一勺一勺小心翼翼。接着又给妈妈翻身,揉背,搓腿,……亦如当初自己做过的一样。

她就像是藏在幼儿园门外的家长,提心吊胆地观察着自己的孩子,生怕她的宝贝会哭闹,会不习惯,会不高兴。

然而,都没有。妈妈的眼睛看着眼前的护工,慈爱而平静。本来就该是这样,她本就是一个慈祥安静温柔的人。

静舟依依不舍地悄悄离开了,她还要去找工作,拼未来,去找回自己流失的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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