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过于复杂,不可掉以轻心。
不过一时放纵,或惹无边灾殃。
或者,有些事情,看似对错明晰,其实背后大有曲折。
我说的这件事,发生于公元前592年,齐顷公七年。
那一年,齐国来了几位奇怪的使者。
关于这件事情,各种史料记载,细节不尽相同。
甚至连《史记·齐太公世家》和《史记·晋世家》关于这件事情的记载,太史公也前后相迕。
依《史记》,那一年,来的是晋使、鲁使和卫使。
其中,晋使郤克,时为晋卿,掌晋政,身份极为显赫;其他两国使者《史记》没有记载名字。
若依《春秋榖羊传》,那一年,来的是晋使郤克、鲁使季孙行父、卫使孙良夫、曹使曹午
若依《春秋公羊传》,那一年,来的是晋使郤克,鲁使臧孙许。
总之,那一年,齐国来了使者;
奇怪的并非他们的身份,而是——他们都是残疾人。
《史记》说,郤克驼背、鲁使跛脚、卫使瞎了一只眼。
《春秋榖羊传》说,郤克瞎了一只眼、季孙行父是个秃子、孙良夫跛脚、曹午驼背。
《春秋公羊传》说,郤克跛脚,臧孙许瞎了一只眼。
总之,那一年,齐国朝堂之上忽然聚集了一群残疾的各国使者。
这事情好笑吗?
至少,齐国人觉得十分好笑。
然后,他们做了一件事。
他们根据各国使者的残疾点,派出相应的接待人员。
让驼背的接待驼背,让瞎眼的接待瞎眼,让跛脚的接待跛脚,让秃子接待秃子。
这场面,是不是更可笑了?
辉煌庄严的朝堂之上,齐国的君臣是否为了忍住笑声憋出了内伤?
然而终究有人忍不住了。
她是齐顷公的母亲:萧同叔子。
她笑了出来。
她不知道惹祸了。
我们现在不晓得,她到底是觉得好笑就笑了,还是实在憋不住才笑的。
她本来不在朝堂之上。
《春秋左氏传》和《史记·齐太公世家》说她藏在帷账之中偷窥;
《春秋榖羊传》和《史记·晋世家》说她坐在楼台上远观;
《春秋公羊传》说她特意爬到一个高台的楼梯上偷看。
她一定事先得知了消息,来看个新鲜。
然而她毕竟没有满朝士大夫那般演技,
她终究做不到腹内狂笑而面目庄严。
她的笑一定很大声,因为大家都听到了,那几个外国使者也听到了。
《史记》没有记载其他使者如何反应,特地重笔描绘郤克怒了!
那时天下格局是晋楚两强争霸,卻克是晋国的掌权者。
所以,事大了。
他回国路上途经黄河,中流起誓:“不报此仇,绝不再渡黄河。”
郤克回到晋国,请求国君起兵伐齐。
幸好晋侯尚算英明,说:“这是你的私人恩怨,怎么能把国家牵扯进去?”
郤克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恰好齐使四人到晋,卻克二话不说把他们抓了。
《史记》说四个人全部被杀了,《左传》说没杀,先逃了一个,后来三个也都放了。
四年后,机会来了。
当年和郤克一起出使齐国的卫孙良夫攻打齐国,败了,便到晋国求援;
当年和郤克一起出使齐国的鲁国臧孙许也到晋国,希望一起伐齐。
他们大约都想报当年被辱之仇吧。
这两个人通过郤克说动了晋景公。
于是,春秋著名的鞌之战爆发了。
郤克亲任中军主帅,在鞌地(今山东济南西北)与齐国大战。
过程这里不详说了,总之,齐国败得很惨,齐顷公险些被生擒。
齐顷公希望献重宝求和,郤克不肯,一定要顷公献出他的母亲萧同叔子。
齐国很为难。
幸好,有人劝说郤克:“萧同叔子是齐君的母亲,相当于晋君的母亲。你把她抓过来,怎么处置她?本来您帮鲁、卫出兵是义举,结果成了报私怨的暴行,如此可乎?”
大约郤克打了胜仗心情好,大约看着齐国惨兮兮的模样,多年恶气也出了(当然,还有政治上的考虑,本文不赘述)。
这事,居然就此了结。
后人谈及此事,多归咎于萧同叔子妇人短见,不识大体,给齐国惹来无穷麻烦。
明朝著名学者,来自泉州的李光缙对此事的看法,很代表主流意见。
他说因为“萧同叔子处台上而笑子,客不悦而去,卒有鞌之战。”
这是典型的“红颜祸水论”。
他还延伸道,唐朝郭子仪要会见当时权相卢杞的时候,让身边妇人全部退下。因卢杞相貌丑陋,怕妇人少见多怪,得罪了卢杞。
然而鞌之战的发生,未必同郤克怀恨萧同叔子有太大关系。
其时正值晋楚争霸,晋楚之外最大的国家便是齐国。
因而,谁制服了齐国,谁便可能成为春秋霸主。
故而晋国对齐国无所不用其极。
当各种和平手段都用尽后,齐国仍不肯同晋国结盟,战争,便不可避免。
事实证明,晋国通过鞌之战,重构了当时楚国称霸多年的天下格局。
所以,萧同叔子引发鞌之战的说法并不确切。
其二,真正羞辱郤克他们的是谁?
是齐国君臣!
是他们让驼背接待驼背、跛脚接待跛脚、瞎子接待瞎子。
是他们设计出了如此怪异滑稽的场景。
当时,郤克们必定满腔怒火无处发泄。
倘若他们质问齐君,你为何用驼子接待驼子,跛子接待跛子,瞎子接待瞎子。
岂不显得驼子看不起驼子,跛子看不起跛子,瞎子看不起瞎子?
这是一个哑巴亏。
倘若没有那一刺耳的笑声,那么,笑的人在腹内笑,恨之人在腹内恨。
事后大约仍要伺机报复,然而未必如此激烈。
然而就是那一声笑。
那一声笑,朝堂的庄严塌了,肃穆的面纱撕了。
那一声笑,让暗亏,变成了明亏。
那一声笑,如同清脆的巴掌打穿了所有人的面皮。
我们不难想像,那样被当作怪物围观的场景下,我们最恨的,一定是那个笑得最早最肆无忌惮的那位。
所以,最大的错误不是萧同叔子犯的,
然而,我能够理解郤克最恨的却是萧同叔子。
其三,萧同叔子自然也犯了大错。
他贵为国母,如此不识大体。
他的儿子和臣下羞辱来使,她非便不加以阻止,却兴致勃勃的去看热闹。
看热闹倒也罢了,所有的男人都等着看热闹,你如何怪一个女人呢?
然而他没有那些久经风雨的男人们的演技。
男人,能把持着不笑,
她不能。
所以,一声失控的笑,让她在男人写的史册上留下了灰色的形像。
萧同叔子不知道,男人世界有男人世界的游戏。
那时的国家,羞辱来使并不少见。
这多是表明一种不友好的态度,或者给来使以下马威,
除了任性,有时,还是一种外交手段。
若干年后,齐国的使者晏婴出使楚国,亦被各种羞辱。
楚人为了羞辱他身材短小,让他从狗洞出入,并嘲笑齐国是否没人了,才让如此丑陋的人当使者,诸如此类。
幸而晏婴机智,一一予以反击。
这是国与国之间的游戏,是另一种战争。
倘若没有萧同叔子,郤克们大约还在构思如何在朝堂之上,用外交辞令或其他手段反击齐国。
然而萧同叔子一声讪笑,性质全然变了。
大丈夫为妇人所嘲笑,
在尊崇贵族精神的春秋,在男尊女卑的时代,
这种耻辱,非一般人所能承受。
所以,萧同叔子,最大的错误在于,
那一天的朝堂,是齐国与晋国、鲁国、卫国们的角斗场。
那样的场合,齐国国君可以笑、齐国大臣可以笑,
他们的笑,郤克可以视为自己需要拆解的招。
但,萧同叔子,不能笑!
因为,你是女人;
因为,你与国政无关。
你的笑,不是政治的攻击,而是纯粹的人身侮辱。
然而,你能怪萧同叔子分不清场合,拎不清状况,识不了大局么?
恐怕这个责任还是在男人身上吧。
是谁把女人变成附庸,让她们藏于闺阁或深宫,
让她们不经世事,把她们当成泄欲对像以及生殖机器?
当男女关系变成豢养与被豢养的关系时,
你怎能指望仅仅比动物高一等级的被豢养对像有什么大局观?
上面的李光缙什么情况下发出那番感叹?
是他在读《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时。
这个列传也记载了另一个女人可悲的故事。
那一天,平原君拥一美人于自家楼台上看风景。
有一个跛子走了过来,美人见了,大笑。
跛子有那么好笑吗?
不知道。
总之,美人笑了,而且大笑。
于是此日,跛子找上门来了。
对平原君说:“我知道您礼贤下士,士不远千里而至者,以君能贵士贱妾也。”
所以,他希望平原君砍了那个美人的头,为自己出气。
平原君笑笑,把他打发了。回头对家里人说,这家伙因为一笑就要我杀人,太过分了。
然而,其他人并不认为这事很过分。
恰恰相反,他们认为平原君很过分。
所以,一年之间,平原君门下三千宾客,竟然走了一半。
平原君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直至有人告诉他:因为你不杀了嘲笑跛子的那个美人,“以君为爱色而贱士,士即去耳。”
平原君只好斩下那个美人的头,亲自到跛子家登门道歉。
此后,他的门客才逐渐又回来了。
——不过一笑耳,丢了美人头。
那时候,女人和男人并不是一个世界的生物,甚而不是一个等级的物种。
当她们跨界跨物种,便危险了。
不但有性命之危,
男人还会把他们失败的责任推到你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