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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喇叭得的是肺癌。这是我回到盘山林场的第二天,老二告诉的。他说,刚开始的时候,张大喇叭只是觉得胸口有些发闷,干点力气活就喘不上气来,还常常眼前发黑,却也没有当回事。林场照顾他,把他安排到管护站里上班。就是在林场里一户人家的孩子考上了出名的大学,这家人把张大喇叭请来,在升学宴上吹两首曲子热闹热闹。在他刚刚吹奏完两首曲子后,老二他们就发现他的声音不对劲,常听的曲子竟断断续续。看向他时,才发现张大喇叭的脸色,竟铁一般的青。老二陪着他去了趟省城医院,那里直接确定了他的病情,而且是晚期。
“他说什么也不治了,我拉都拉不住他。”老二伤感的说。
除了叹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多年前,我曾听一位老人说过一句关乎人生的名言:情深者不寿。我想,这句话放到张大喇叭身上,也许是从开始就决定了后来的结局。
老二郑重的对我说:“把你喊回来,是有一件事。是我代表全盘山林场的父老乡亲求你一件事。”
老二很严肃,目光中闪烁着某种决断的力量。我惊讶一下,心头盘复片刻,却也猜不到盘山林场的父老乡亲有什么事情能求到我身上。我已经离开这里很多年了,目前这里的一大半人都是我不熟识的。
老二说:“自打有了这个盘山林场,张大喇叭就来到这里,林场里的每件大事小情的,都少不了张大喇叭的喇叭声。可以说,他的喇叭声已经和盘山林场联系在了一起。现在他不行了,就这么让他消无声息的走了,林场里的每个人都过意不去,要为他做点什么。可我们这些人又能做什么呢?大伙为他捐钱去看病,他又不接受,又给退了回来。我左思右想的,想起来老大病世逝前,我去看他,老大对我说,说他一点也不害怕死,他知道张大喇叭会为他吹奏送行的大喇叭声。只是不知道张大喇叭有这一天时,谁会为他吹一首喇叭声?”
我瞬间明白了老二的意思。只是这份责任太重大了,我这种“半拉子”的吹奏技术,又怎能担任?我连连拒绝:
“这怎么能行?我这两下子你是最清楚的。虽然和张大喇叭学过一段时间,却也是硬把狗皮往貂皮上贴。老五总说我吹的喇叭声像杀猪。”
对于我拒绝,老二并没有感到意外,只是看了我一眼。随后从裤兜里掏出个铁皮做的烟盒子,慢慢的卷起了旱烟。不再理会我。
我感到心里有愧,懊悔自己当初怎么不好好跟张大喇叭学学,否则也不会落到今天这种尴尬的境地。我出了个主意:“咱们林场里没有会吹大喇叭的,可外面有啊!这事就交给我了,我负责去找,一切费用都由我来出。也算是弥补了我的惭愧。”
老二对我的提议,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态度。只是点燃了烟卷儿,狠吸了一口,吐出的浓烟,很快就在萧凉的秋风中飘散。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是盘山林场附近最高的一座山岭,山岭上的树叶已经落尽,尽显凋敝。只有冬日的大雪才能掩盖,才能在寒意中孕育下一个灿烂的春天。
老二开口说:“你的这个主意,我们都讨论过了。不是不可办,只是不管找来的师傅吹喇叭技术多么高明,总让人觉得心里咯咯愣愣的,不舒服。师傅吹完,走了。盘山林场依旧是盘山林场,盘山林场的事,就应该由盘山林场的人来完成。否则,这种咯咯愣愣的感觉却永远留在这里人的心中。不妥。很不妥。”
看到我仍然没有松口,老二接着说:“其实,我也想过,吹大喇叭有什么难处?不就是一张嘴,八个手指头嘛!我私下里把张大喇叭的喇叭拿过来,偷偷的练了练。可不行,那玩意儿看着简单,真正吹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老五说你吹的像杀猪,可听我吹的,说是像用石头砸猪。那一刻,我就放弃了,我就知道这个事儿,必须要由你来完成了。”
我想象着老二吹喇叭的情景,想象着他憋得满脸通红的模样,我知道,我要是再拒绝下去,我这辈子都愧对这片山岭。说句心底话,我也不能认可送别张大喇叭的喇叭声,由一个外来不相干的人来完成。
“好。我同意。这件事儿就交给我吧!”我下定了决心。
老二站起来,拍了拍后屁股上的灰尘,说:“喇叭在老五手里,我们就去取回来,让老五用车拉着你去野外练习练习,不能让张大喇叭听到,等你练得差不多了,再告诉他。”
当我拿到张大喇叭的喇叭时,看着这个二十年前我曾吹过的喇叭,上面斑驳的痕迹,有的是我在盘山林场时就有的,有的是后来才有的。每块斑驳,都寄予着一个人的悲欢离合。在喇叭的开口处,有条最长的皱纹,虽然被耐心的修整过,可还是显露出来,提醒着我关于这条皱纹的记忆。这就像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已经在心底留下了印痕,你的若无其事,并不代表它不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