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说她的女儿长的不如她好看,她母亲每次听到这话就很生气,说,好看有什么用,安安稳稳比什么都强。 公允地说,她的女儿并不难看,尤其是,她才两岁多,正是天真活泼的小孩子,能难看到哪里。我没有抱过这孩子,仔仔细细地看,也不过一两次,在路口,她缠着她的姥姥买零食,撒娇时的无理与直拗和别的孩子没有分别。
我和她认识的时候也就是像她女儿现在的年龄吧,我们常在一棵大柳树下玩过家家,她每次都要当妈妈,要主持家里的一切大事,我的布娃娃也得交给她抱着,她很认真地哄娃娃睡觉,训斥我们太吵,惊醒了小妹妹。于是,我们一哄而散,跑到别的地方去玩,把她一个人晾在那儿,她站着站着就委屈地哭起来。
那棵大柳树早就没有了,她的家也搬过好几次,我们俩最亲密的时候就住一前一后。她家院门的合页不大好,睡觉锁院门时必要用力使劲向上顶,夜晚,就显得声音很大,还会伴随着她父亲低沉的咳嗽声。
她家里有种特殊的味道,其实每家都有特殊的味道,有的是发潮的饼干味,有的是衣橱的木头味,有的是家具散发出的干油漆味。她家也有特殊的味道,是因为后窗户被高墙挡住,总不见阳光,而产生的阴凉的味道。阴凉是有味道的,不同于潮湿的霉味,而是干净、简单,丝毫不夹杂腐败的气息。
直到再次搬家,她有了自己的房间,她家的这种特殊味道没有了。她的房间很明亮,有一扇大窗户,并且朝南,阳光透过玻璃完完全全地铺在她床上,那条水红色的被子,在太阳照射下喧气腾腾,映在人脸上也觉得像火烧。
她站在镜子前面卷刘海儿,用她母亲的塑料发卷,卷了再用吹风机吹,结果头发就像一小条面包卷横在额头,我笑起来,她也笑了,赶忙又把它往直里拉。她的头发是褐色的,不太多,很柔顺,用一枚红色发卡别着,她不敢让她母亲看到她卷头发,会挨骂。
我们玩的游戏依然还是单调无趣的,一遍一遍翻看夹在书本里的玻璃糖纸,把它们放在手心里,看它们慢慢卷起来,成了一个圆桶,在手心里滚来滚去。我们还用医院废弃的塑料输液管,编各种钥匙扣,也在里面灌上油和细碎的彩色小亮片,做个手镯戴在手腕上,看上去是五彩斑斓的,玩几天也就丢开了。
有人说她是被人宠坏的,这样说没什么道理,她的父母并没有怎样地娇惯她,他们都是普普通通、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她根本不需要别人的娇纵,她明明白白地清楚自己是讨人喜欢的,这是一种特权,与生俱来,不用费力迎合什么。因而她冲人撒娇使性都是自然而然的,即使她和别的孩子一样,要做家务,大家仍然觉得她是娇生惯养的。
她喜欢到街口的小店里买杏干,一次就买一小袋儿,也就四五个,含在嘴里,吃了杏儿,核儿也要噙半天,腮帮子鼓起一小块儿,和人说话时,就有了点儿顽皮的意思。遇见她的人都喜欢逗她,和她开玩笑,她有时欢喜,有时根本不理,有人就说她是狗脾气,喜怒无常。
她吃着杏干,慢悠悠往家走,傍晚和她嘴里的杏干是同样的味道,淡淡地,有回味。她随意地看着路边嬉闹的小孩儿,看着忙碌的主妇的身影,看着树叶经过一天的喧闹慢慢变得平静。她知道有人也在看她,那是哪家的男孩儿,不认识,总站在自己的阳台上,看她从他的眼前走过。他注视她很久了,仿佛很熟悉她每天路过的时间,他静静地站在那儿,手抄在口袋里,很像个雕塑,不怎么动。她对我说起的时候,总是叫他石膏像,说他过于古怪,没准儿有什么心理问题。她从没说他可能喜欢自己,提到他时也总是有些鄙夷的神情,生怕被他喜欢是件倒霉的事。
对于高她好几个年级的孟庆祥,她就是完全不同的态度,学校许多女孩儿都暗底里喜欢孟庆祥,她知道,因此,当孟庆祥约她一块儿看电影时,她有万分得意。她也从不掩饰自己的得意,故意在人前显露,惹得太多女孩儿嫉恨,说她有浪荡气息。她抓住了一次反击的机会,当很多人的面,狠狠羞臊了一个喜欢孟庆祥的女孩儿,她大声宣扬那个女孩儿在受到拒绝后还如何纠缠,出尽洋相,最后还胆敢将自己的贴身内衣送给孟庆祥。这对于其他喜欢孟庆祥的女孩儿来说,无疑都是一次重创,她们对她的嫉恨更加深,但表面上再不愿和她发生任何摩擦。
孟庆祥被她的蛮横给迷住了,他觉得她那些冷酷的举动全都是因为她真心地喜欢他,想得到他的喜爱,这样极端的态度给了孟庆祥别样的欣喜。他们在一起成了壮举,有点儿惊世骇俗的意思,在校园里他们是显眼的一对儿,趾高气扬地走过每个教室门口,明目张胆地嬉笑打闹。好几次夜晚,他们在路边相拥接吻,被路过的邻居看到,告诉了她父母,说她还这么小,怕她吃亏。
她父亲盛怒之下第一次出手打了她,高声嚷着要给她转学,她很平静地说没这个必要,自己不会和孟庆祥再来往,跟他一开始也就是闹着玩的。她父亲听了愕然万分,她母亲则在一边哭泣,她觉得他们太小题大做,把自己想的过于幼稚。她对孟庆祥也是这么讲的,说自己确实只是玩,要和其他女孩儿比一比,结果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赢了。孟庆祥觉得屈辱,甚至有些发蒙,他无法整日面对嬉笑依旧的她,很快转了学。
她开始认真学习了,突然间变成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乖学生,起初,大家都很诧异,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不肯相信她就此蜕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可是,一年多过去,她真的就成了班里成绩最好的学生,只是依然是狗脾气,不和同学亲近。她的父亲去开家长会,坐在其他家长羡慕的眼光里,有些不自在,他说不出如何把女儿教育的如此成功,只好说全是她自己懂事。人们更羡慕他好福气,纷纷说她将来一定错不了,他就等着享福吧,她的父亲也隐隐地看到幸福,想想也笑起来。
她喜欢穿着一件花格呢子衣服,半长的,刚刚盖住膝盖,腰上有一根挽着蝴蝶结的带子,蝴蝶总是很配小姑娘,裤子是黑色直筒西裤,衬的腿很修长。她的装束算不得时髦,却很秀丽雅致,在她还是个学生的时候,她就显露出十足的女人味,她没把自己装扮成一个盲目的时尚追随者,而是一个绝对的淑女。她一直都是穿皮鞋,上体育课也是,体育老师拿她没办法,告到班主任那儿,最后也是不了了之。她根本不喜欢那些体育运动,说如果学校开体操课,她倒愿意好好学的。
正当她在逐渐印证着关于她前途无限的寓言时,陡然而来的变化令许多人又傻了,她要退学。那天,她起来吃过早饭,没有背起书包,而是走回自己的屋里,坐在她的床上说她不打算上学了。她的父母张皇失措,以为她不舒服,安慰她好好休息一天,便急匆匆上班去了。等他们下午回来时,她做好了晚饭,白粥、馒头、小菜,晚饭吃的很平静也很心虚,她的父母期望早上的一切都是自己听错了,而她不过是信口说说耍脾气。他们问她的身体可好些,如果不舒服就再休息一天。她只好又明白无误地说自己决定不上学了。
她不上学了,她说已经厌倦了读书的枯燥,如果不是考试成绩还能给她带来一点儿新鲜和快乐,她不会支持到现在,而现在,这点儿快乐也变得索然乏味。她不爱学习,她只是爱学习背后的那么一点点虚荣,然而这虚荣太容易让人厌倦,来的也太漫长,她已经失去了耐心。如同玩腻了一件玩具,她再也提不起兴趣,孟庆祥也好,学习也好,都是如此。
她在家里呆着,无所适事也怪无聊,她父母憋气,也不问她有什么打算,故意要冷冷她的骄气。过了一阵子,她独自去了姑姑家,离我们这儿也不是很远,她在那儿住了两个月,回来后就告诉父母她准备嫁人了。
她姑姑家有个远房亲戚,台湾人,这两年在国内投资做珠宝生意,有心在国内找个人,她知道了就请姑姑给她做媒,要见见这个人,姑姑说你想好了,他在台湾是有老婆孩子的。
他们见面了,还好,他没有她想象中的老,五十岁的人看上去顶多四十刚出头,她确定他会喜欢她,所以很快就说笑自如了。他们是目的明确的两个人,交往反而变得单纯了,除去了不必要的遮掩和造作,只看相互的取悦是否能合拍。他对她是满意的,就像古书上说的她是年轻貌美、正值妙龄,性情乖巧又不失活泼。其实,像他这样年纪的人,对待年轻女孩子天然就带着几分怜惜,那是一种世故沧桑对率真单纯的体恤,也是残败衰老对旺盛生命力的一种妥协。他能包容的范围足够大,她的好早已超过了他的标准,有点儿浪费,因此,他就更有几分内疚和歉意,这样的一来一往,他们双方都达到了最满意的状态。
她家里人觉得她着了魔,死死地看住,不准她再出去,他们对她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再多一点点,不知道崩溃的会是谁。她仿佛也有些体谅父母,不和他们硬顶着,处处作出柔顺的样子,惹的她的母亲几次和她推心置腹、流着泪劝她千万别鬼迷心窍。她也流泪了,看着母亲鬓角的几根白发,她的心尖锐地被刺痛。
她还是离开家,去找那个台湾人了,他带着她把国内地大城市游了个遍,神仙眷侣,像度蜜月。回来后,她说还是要回家见见父母的,他同意了,说她的父母未必愿意上门看望,不如约出来吃个饭。是她回的家,敲开门就理所当然地挨了冷脸,屋里的空气也是冰冷地,她坐在床沿儿低头不语。这些天来,她父母被折磨的已经精神绝望了,他们喋喋不休地发泄着怨恨,恨铁不成钢的愤恨全转化成最恶毒的词眼儿,都是咒骂他们自己的。她默默地坐在那儿,静静地等他们说累了,声音渐渐底下去,频率慢慢缓下来。她说一切都是自己决定的,不会后悔,诚心诚意请他们去见个面,好歹是她的终身大事。
她的父母最终屈服了,他们在酒店见面,不像谈亲事像谈判,她母亲说自己的女儿太年轻,他们的婚姻也没保障。台湾人说自己在本地的投资可以做保障,她母亲气急了,质问他是不是安心就把女儿当外室。她出来打圆场说,要马上到台湾也是不可能的事,总要等等。台湾人也说,先在这儿买幢房子,生意店铺也有她的份儿,机会成熟就给她办过去。她母亲哭了,说这才像在卖女儿,不但卖,还要讨价还价。
两年后,她去了台湾,再后来生了个女儿,送回来交给她母亲带,每月都往家里寄奶粉,说这个牌子的奶粉最好。她走的时候对她姑姑讲,自己只当他是跳板,一辈子是不可能的事,如今算算,一辈子的三分之一已经过去了,不知她会怎样安排那三分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