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远离家乡,我对山的理解肯定如同我的世代居住在家乡的爷爷辈一样。认为它无非就是围绕在村子四周的那些。中学时地理课老师告诉我们,我们那儿的山,充其量只能算丘陵。老人在给我们小辈讲故事俗语的时候,却将其中的一片“丘陵”称之为“九顶落阳山”。口传故事里的雄美壮丽的大山,实际上是青葱妩媚的丘陵。在村里人看来一点也不矛盾。他们很清楚传说就是传说,总会添油加醋。在生活中也他们从来不称呼故事里的名字,而是“东山”、“西岭”怎么顺口,怎么省事怎么叫。
我们村是依山而建的。高低起伏坑坑洼洼,沿着高低起伏的地表,建起了漂亮的瓦顶石头房。从村子高处侧着看这片房子的红瓦顶,就像一片红色的海洋掀起的起伏的波浪。站到东山顶,俯瞰村子,整个村子像一片红砖地面。走进村子里,被高高低低、新旧杂陈的房屋围绕起来,容易让人忘记这原本是一片山坡。我的第一个家在南岭,是我的出生地。
山水相依,从小我就知道。我家门口,青草丛里,夏天下雨多了,就会汪出一眼泉。有时候整个夏天都不断流。洗菜、洗衣都可以。泉水清凉甘甜。这时候,我姥娘家后边的沟里也汇成了溪流,开始浑浊,几天后才清澈,我们小孩子经常在里面玩水,妇女们也有在这洗衣服的,大人们干完农活,路过这,也有脱鞋洗脚的。跟这些小水流相比,大张庄河就壮阔多了,沿着东山顺流而下,和上高村河、南沿河汇集到田庄水库。我最喜欢夏天发山水的时候,可以站到大河沿上,看咆哮的洪水。大人们也会围观,他们会小心的拖住洪水裹挟下来的树木或者其它有用的东西。这当自然也成了我们小孩子观的看点。洪水迅疾的像奔跑的野兽群,轰隆隆,轰隆隆,靠近会震的人耳朵疼。活着的鸭子、鹅子,死去的鸡、狗和猪,若隐若现的浮现在洪水之间。洪水慢慢变清,小孩子们就可以进河里洗澡和抓鱼了,当然大人是不同意我们去的,学校老师也不希望我们去。每年暑假之前,学校都像给家长“传票”似地召开家长会,还发一张《致家长的一封信》,总少不了一条,禁止去河里游泳!小时候觉得不胜其烦,认为学校管的太宽。
我们当然不会拿那些细致繁琐的注意事项当真。成群结队的去河里玩。一个猛子扎进河水里,人仿佛就进了另一个世界。外面聒噪的蝉鸣,变成了咕咕流水的声音,用手拨弄河底的沙子,那声音如同用手抚摸充满气的气球,沙沙的。
“一封信”里还有一条,禁止在山坡上放野火。我当然也做过。却没觉得有什么危险可言。我们不会傻到去满是茅草的地方放火,可以到田间地头的小空地里放火,这里只长些短草,着不起来,撒泡尿就浇灭了。我喜欢跟表弟去山上漫游,没有什么目的,就是一边吼着歌,一边左顾右盼,纯粹的游山玩水。有时候也很功利,比如惊蛰时候,我会去山上掀蝎子。夏秋之交,我会更频繁的上山下地,是去捉蚂蚱。
上山捉蚂蚱,掀蝎子,下河抓鱼,捞虾米,这些事儿都是耗体力的。捉蚂蚱,蚂蚱当然不会等着就擒,有些蚂蚱得追出数百米远最终才抓到。掀蝎子更是不知不觉,就走遍了一片山。抓鱼、捞虾也会顺河而下不知几千米也。可我们乐在其中。在外边“疯”一天,下午被咕咕叫的胃唤回家时,总是衣衫不整,灰头鼠脸,手里有时候有一两串蚂蚱、一瓶蝎子、或者几条小鱼,也有时候什么都没有。回到家多半得招父母数落“熊孩子,成天在外面疯,真不听话。”说话间,热好的饭菜摆上桌,筷子也塞到了我们手里。
很早以前,山上有没有那么多地,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我姥爷开过很多片地。原先是荒草地,被整理成了农田。现在莫说垦荒,很多现成的农田,也开始撂荒了。有人在山上的田地里栽杨树,图省事还能卖钱。种粮食值不了几个钱,还得搭上很多劳力。这笔帐,老百姓都会算。张庄河两岸的田地也是人造的,土壤来自我们小学附近的土丘。我出生之前的张庄河应该更宽阔些吧,记得老人说过有一百多米宽,打我记事儿起,也就只有四五十米了。敢叫日月换新天的年月流水一般逝去了,山地里不再种红薯和高粱了,河边的洼地也少有人耕种小麦。老百姓还是放不下煎饼,顽固的种植着玉米。如今,风吹过村子,再见不到炊烟,风吹过山,再听不到高粱响动,风吹过河,也再掀不起涟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