涛在离开江南之前到上海来和我吃了最后一顿晚饭。他早就说要来找我,但一直被各种事情耽误,迟迟没有动身。这段时间校园里的梅花、樱花、梨花、玉兰和紫荆次第开放,有时候在一个傍晚,我偶然间走到一颗开满了花儿的树下,就会想到等涛来的时候我一定要带他到这校园里走一走。只是到了最后,我们各自把日程挪了又挪才在他离开前勉强拼凑出一个下午让我们能短暂的见上一面,匆匆忙忙吃上一顿饭,既算是接风,也算是饯别。
印象里涛和我第一次一起出去吃饭也是这样匆匆的。那时候中考刚刚结束,我们一个班的人最后一次聚在那间熟悉的教室里,老师给我们发了中考试题的答案让我们估分。教室里没有人再像平时那样大声喊着“安静“维持秩序,但那个下午的喧闹总是有点恹恹的,声音里弥漫着一种惴惴不安又依依不舍的味道。涛坐在我身边,我们一起盯着那份答案仔细计算着未来。其实那份答案我早就看过了,那天下午我来到教室里也不过是想看看他的估分,看看我们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像这样坐在一间教室里看着下午慵懒的阳光挂在窗边的铁栏杆上荡悠悠地飘。在那个半大不小的年纪,分数,前途,好像都没有这样一个能并肩坐在一起的下午重要。只可惜我们各自算了算分,大概率我们的前路是被手上这几张薄薄的纸给隔开了。那天下午我们带着一种怅然若失的心情走了好远的路,最后才在闹市区角落里的一家小餐馆吃了晚饭。时隔多年,那顿饭的滋味早就被埋没在岁月的种种酸甜苦辣里变得模糊不清,但饭桌上的心情却时常徘徊在我的身边,在某些觥筹交错的时候我会和它悄然邂逅,好像那顿饭才是我们中学时代的最后一节语文课,课上我们真正听懂了什么叫“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那天吃完饭我们分开后,我在路口呆立了一会儿,看着涛的背影在人群中摇晃着,像潮流中一棵倔强而孤独的苇草,一点一点消失在暮霭苍茫之中。那时候我们的世界都很小,小到一次微不足道的送别都像是万里送行舟。
在当年那次有些稚气的送别之后,十年时光里我们走进了钢铁森林,穿过了茫茫人海,卸下了少年的拿云心事,带上了成熟的微笑面具。幸运的是我们从来没有如当年离开时的想象中那样长久的分开过,只是我们的世界都在快速膨胀,再一回头,忽然发现一道宽广的鸿沟横亘在眼前让我们再难以像当年一般朝夕相伴。现在走到了一个新的十字路口,我们又一次匆匆相聚,坐在餐桌边。他盯着手上的菜单点菜,我的目光越过我手上的菜单悄悄观察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好像没有多少时光流逝的痕迹,依旧盛满了当年那个少年洒脱得略带点戏谑的目光。果然在自己离自己最近的那些人身上往往会有一种时间放满了就脚步的错觉,其实大概只是因为我们一起都在变化着,因此彼此之间反倒像相对静止了一般。依旧和十年前一样,这顿饭吃得模模糊糊,没有留下什么印象。饭后我们一起走进都市的温和夜色里,晚风带着雨的味道柔柔地拂着,像一个久别重逢的旧友用手触碰着我们的脸颊,努力用触觉寻找当初的影子。忽然间风中吹来几片晚樱的花瓣,飘飘摇摇不知从何而来,轻轻飞舞勾走了我的思绪。很多年以前一个晴朗的春日中午,我们翘了学校的午间自习,也是这样肩并肩走进一旁的大学里,好像偷偷闯入了一个封闭的后花园。那校园里盛开了一路的海棠花,春风吹过,飘香的花语纷纷扬扬落在我们身上。站在这个时间点上回望那时的我们,好像这许许多多个春夏秋冬的故事都已经在这片片飞花之中写好了,不可更改,那飞花沿着时间,沿着阳光和季节,一路风霜雨雪终于落到了今夜,我才真正看到它的无奈与苍凉。
那一晚我们最后在徐汇的教堂前道了别,当我又想起那首《送元二使安西》的时候,涛却用一句“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打断了我的思绪,这种豪放自信的句子传唱了千百年,但在这里好像就是为他单独准备的一样,这诗句用他低沉的嗓音说出来,变成了一种让人宽慰的节奏和难以忘怀的祝福。
曾经一起踏遍落花的少年们就这样各自奔向各自的远方,消失在滚滚红尘中。下一个十年,我们又会在何方?成了什么模样?没有人知道。只有身后高楼大厦,炫彩霓虹之下那座古老的教堂的黑影竭尽全力向苍穹挺起身姿,仿佛以一种坚韧的姿态祈愿着一个美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