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七十年代的我们

      出生于七十年代的人,常常自诩:我们是最优秀的一代!我们继承了六十年代前辈们身上吃苦耐劳的优良品质,同时又具备八十年代人所欠缺的毫不为己、专门利人的高尚情操;我们既没经历三年自然灾害的贫穷、也没让改革开放的大潮冲刷掉完美的人性;我们从小就体会着各个姓氏大家族的热闹与喧嚣,甚至为有着一个能够帮助自己打架的哥哥而深感自豪……总之,我们常常沾沾自喜、充满了对那个时代的敬畏和感恩。但是,在我们的心里,总会有一种近似于遗憾的情结若隐若现,每当看到八十年代的年轻父母与自己的孩子亲密拥抱的时候,我们会略显局促,甚至不知所措。明明看得见生发于心底那份对于子女的无尽喜爱,却又不由自主地被一种矜持束缚着,似乎若不小心突破了那道防线,就会愧对从小接受的教育,就会使我们成为孩子爷爷奶奶眼中没有正事儿的父母。

      直到有一天,孩子外出求学,忙碌中略显孤独的我们才幡然悔悟:‘孩子怎么就长大了呢?从小到大,我都很少抱过她……’那份不解和愧疚使我们陷入深深的沉思:我们为何会如此羞涩、如此不愿、甚至不敢表达感情呢?深夜耳边响起钟表的滴答声,那富于韵律的节奏瞬间穿越时空,将我们拉回到童年,一份恍若隔世的熟稔轻轻推开泛黄的相册,里面粘贴着我们与母亲的合影。顽皮的小精灵袒露着刚刚走失了门牙的白色舰队,满怀欣喜地期待闪光灯按下的一瞬。她一手提着裙角,另外一只手则无所适从地垂在大腿外侧,母亲安静地站在孩子身后,只是把手轻轻搭在孩子的肩头恬淡地微笑,却不曾将那只小手拾起,置于自己的掌心,是因为相距太远,还是如果一旦蹲下来抱起孩子,会使自己显得不够矜持?带着疑问我们探寻了很久,忽然有一天终于明白,原来滋养我们成长的那片土壤本就缺少一种养分,那就是爱的表达。

      从小到大是绝口不敢提及‘爱’这个字的,它就像山腰下的一片雷区,尽管远处枝繁叶茂、果树飘香,但没有人敢踏足半步。‘爱’只是电视剧中刺耳的台词、只是三毛笔下一段恣意的文字、只是港台歌曲里缠绵的音符……我们从没有在父母的口中听到过这个有违天道的词汇,它明明活生生地存在,但却被遮蔽着白色的布帘儿,直挺挺地躺在家中的某一个角落。

      那个时代的父母,形象定格十分精准,父亲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王者,不苟言笑、冷峻威严,要说哪个孩子的屁股上没沾过父亲赐予的巴掌手印儿、鸡毛掸子的累累伤痕,那都算是白活一回。母亲向来是昏暗灯光下的缝补、街口相送的踟蹰、是来人去客儿时的忙碌、是锅碗瓢盆四季不变的协奏……话说~小说里趴在母亲肩头,颠簸着飞奔冲向医院的场景,我是没有经历过。那时浑身起了麻疹,最多一瓶桃罐头,若是真有幸发了烧,母亲用嘴唇轻触一下额头,就已经是最大的赏赐了……记得有一年,一个寒风凛冽的三十儿晚上,我的中指被大门夹得鲜血淋漓,一路狂喊着冲到母亲身边,当时就以为会幸福地死在她的怀里,可是母亲接过我的手指,仔细端详了一番,果断地说了一句:“没事儿”,接着就平淡地指引我独自一人去了前院儿的卫生所,进行了简单的包扎。

      八十年代的中国,正如火如荼地开展社会主义四化建设,七八岁的我们怎么也搞不懂,父母怎么就能忙到那种程度?没黑没白、没日没夜、甚至都没有时间来养孩子,所以常常会把家中的老大送到爷爷奶奶或是姥姥姥爷身边,临行前倒也会很负责任地嘱咐一句:“别饿着肚子、别掉到东边水壕沟里淹死啊!”于是就有了一代人,在一位与母亲有着相同性别、不同气味的女性身边,一边想象着乳汁的甘甜、一边不得不抚摸着一对干瘪的乳房,在怀疑中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当然,也有被送去时拼命挣扎、鬼哭狼嚎的,眼看着母亲就要消失在视线的尽头,勇敢者二话没说,挣脱爷爷的大手,一个箭步飞奔至母亲身边,勉强能抓住的衣角儿就是他生存下去的全部希望啊……“妈,别……”还没等那个‘走’字出口,耳畔响起清脆悦耳的风声,伴随着母亲的一声怒吼:“快回去”,由远及近的蜂鸣音便整整轰响了一个暑假。于是从那时起,就落下了一生的病根儿,对于拥抱再不敢有半点奢望,后来,无论我们发展成了‘缺爱型’还是‘回避型’,总之都被心理学专家统一给命了名,叫‘障碍型人格’。

      障碍被清晰地发现,已是我们长到可以谈恋爱的年龄了,那会儿挑灯夜战、抒发情思是常有的事,无数封情真意切、柔情似水的信笺御风而行,满载着无尽的欢喜飞到对方身边。终于有一天女孩主动开口:“你爱我吗?”……沉默,“你爱我吗?”虽然心中已经有了百分之九十的笃信,但是那百分之十的空缺还是期望对方能够补上,等待良久还是没有回应,微怒,“你到底……”“嗯”吭哧了半晌,对方总算出声了。‘嗯’这个字,特别讲究语境,读二声的时候代表了疑问、读四声表肯定、三声半推半就,而这轻轻溜达出的第一声所包含的羞赧,则被两个同一时代成长起来的年轻人心有灵犀地同频共振了,那份默契如同镜子一般,映射出了彼此的心灵轨迹,也在日后的相处过程中,平添了一份莫名的爱怜。

      爱——自然而然地结了果儿,一个全新生命的诞生,为我们的成长补齐了最为重要的一堂课。谦虚好学是成为一个好母亲的首要前提,我们听从医生的安排,让新生儿趴在母亲的胸前聆听心跳;我们大量阅读西方的育儿书籍,学会了以国际化的手法进行温柔的抚触;我们甚至会在孩子睁眼望天儿的时候,用意念来揣度他的心思……但是,无论如何都没有学会,夜深人静,在孩子的一声啼哭惊醒所有人的美梦、心脏忽悠忽悠颤抖的时候,能以什么样的方法把那个大喇叭关闭~于是乎全家齐上阵,妈妈、爸爸、保姆……全都无计可施,唯独当那个小家伙把脑袋靠紧姥姥胸口的时候,他知足地安静下来,那一刻,耳边响起姥姥自创的小曲儿,伴着满地溜达的拖鞋声,祖孙俩同时露出满意的笑容。也许那时姥姥身上溢满的爱,远远胜过三十年前自己初为人母时的体验吧!

      常常我们会为老人那种所谓的隔辈亲深感困惑,当年专挑最疼的地方下手的母亲,怎么突然就变得温柔如水了?从来没有把我们揽入胸怀的大手,怎么就能把孙儿高高举起,架在脖子上随处招摇?这份情感究竟是延续还是转移呢?有时真想把她怀中的那个小家伙换成自己,在弥漫着她体味的空气中再次回到那个矇昧的时代。 无论老人怎样毫无底线地行使溺爱特权,坚决不允许身为子女的我们沾染半点恶习,即使当你烧得一半火焰一半海水的时候,也断然不能将你的头贴近她的胸口,做最温柔的抚慰。但是我们知足,彼此守护着各为成人的礼节与规则平静相处,直到有一天这一切发生无可避免的逆转。

      恶性肿瘤的侵袭使母亲经历了两年痛苦的折磨,身体日渐衰退,眼看着呼吸如游丝般微弱,我陪伴她再次住进医院。当生命发出告别信号的时候,任何医疗手段都无计可施,我们只能静守,眼望生之烛火燃尽最后一滴泪。那段日子,是绝望中的幸福,每天给她喂饭、按摩、擦洗身体,我们将几十年前母亲曾做过的事情一一重演,在时光的折叠之处,体会着她施予我们最后的一份爱,那就是允许回馈。

      那日太阳初升,她望了望身边陪护的我,欣慰地闭上眼睛进入昏睡状态。因肺功能丧失,她只能坐立着入睡,为了给她一点支撑,我从身后轻轻将她抱住,瞬时温润的身体如孩童般融化在我的手里,一对低垂的双乳安静的等待我的抚摸,那是滋养我生命成长的源泉啊!如今它将耗尽最后一滴乳汁,与女儿做此生最为艰难的道别。也许此后我们再无相见,请让我留住她,留住母亲的柔软、留住母亲的温度、留住母亲的爱……那份不舍让我不由自主地轻唤一声:“妈妈,我爱你!”泪水伴着无声的安静倾泻而出,十小时后母亲停止了心跳。

      有人说,临终之前最后消失的才是听觉,母亲是否听到我的那句话,我不得而知,但想必那也是一直以来,她所希望听到、却始终难以开口对我说出的话吧!母亲用默默的爱陪伴我走过了36年的人生之路,也许她认为,女儿已经懂得了爱,所以在为我上了最后一堂生死课后便转身离开。

      我们常常会错误地认为,情感的陪伴一如门前的涓涓细流永无止息,其实它是火焰,会瞬间幻化成蝶,飞往另外一个维度,从此再无相交。所以当康乃馨铺天盖地盛放于五月的那一天时,无论你的母亲近在咫尺还是天涯相隔,请一定毫不犹豫地对她说出那句话:“妈妈,我爱你!”若你还能够拥抱她,请一定把那份温暖留存在身体里……

      姥姥怀中的那个小家伙儿已经长大,不再允许我和他有任何亲昵的肢体动作。入夜,偷偷抚摸他的脸颊、亲吻他的额头,虽然是梦境,但我相信他能够感知到那份深沉而笃定的爱,愿今夜有梦,梦里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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