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亚历珊德拉小姐拿来了水和面包,她就像块钢铁一样沉默着狼吞虎咽,看上去仿佛饿了很久的样子。
“慢点吃,别噎着啦。”我好心地劝道,可收到的却是这个女孩子充满敌意的冰冷目光。她白了我一眼,继续沉默地吃着。
终于,她吃完了最后一点面包,然后拍拍手上和衣服上的碎屑,自顾自的站了起来。但亚历珊德拉仍然没有说话,她只是好奇却警觉地打量着四周和我。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她终于开口问道。
“叫我路易斯就好。”
她歪着脑袋,显得很是稚气,“那么说,是你送我去瑞士了?嗯,路易斯先生?”
“没错。”
亚历珊德拉马上靠近了过来,“那么我们何时动身?”
我示意她坐下,然后说道:“还不确定,我需要找个合适的时候——确认好德国人的巡逻路线和时间,天气要好,但是还不能天太晴,最好有云——总之你先在这里躲几天。我会给你带吃的来。看见这儿了么,推它一下,这里是藏身的地洞。如果你听见我下楼时故意大声说话,立刻躲进去,不要犹豫。”
“好吧。”她摇摇头,“我先要睡个觉,我好久没好好睡过了——自打我家人不见以后。”
“他们会没事的,”我安慰道,“等到德国人被打败,他们肯定会从监狱里回来的啦!(注1)”
“不,你不知道。”亚历珊德拉嘟起了嘴巴,显得很孩子气,但是又和她那大人的口吻格格不入,“如果什么坏人能让我父母和我哥哥失踪,那么他一定是非常可怕的坏蛋。”
她甫一说完,明显打了个冷战,然后抱着膝盖一言不发地看着墙角,显得十分伤心和惊恐。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了,只好摸摸她的头发,劝她睡个好觉。然后我就向楼上走去。
当我刚锁好地窖的门,一个声音突然在我身后响起来了。
“啊哈,路易斯先生,你原来在这里!”
我吓了一跳,回头看时,却发现是夏洛特小姐。她拿着一块选好的蛋糕,微笑着看着我。
“你好啊,房东小姐。这个蛋糕要两法郎四十五生丁。”
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然后推了推眼镜,才开口道:“怎么这么贵了啊?!路易斯先生,您涨价涨得也太厉害了些。”
我露出一副苦瓜脸来,“您不知道,最近巧克力价格翻了一倍——更别说这种蛋糕用的是瑞士奶油,不是本地的——下个月我可能就要停做好几种糕点了,根本搞不到原料。”
“哦,可怜的人儿。我可不希望那样子,你的糕点真是棒极了呢,我想我已经上瘾了。”
我接过夏洛特小姐递来的蛋糕钱,把它们丁零当啷地扔进收银柜,“时局如此,人人自危。我想只能寄希望于战争早日结束了。”
“是啊!我也讨厌战争。”夏洛特小姐皱起了眉头,“对了,你在地窖里干嘛呢?我也没见你拿材料上来。”
“哦,我必须定期检查,预防有老鼠什么的。没别的事儿。”
“说起来,我那儿有种蛮好用的驱鼠药剂,你要不要——”
门铃叮当地响了起来,这吸引了夏洛特小姐的注意力。我顺着她的发梢看过去,看见进来的人是雷蒙上尉。
“你好啊!雷蒙先生!”夏洛特小姐欢快地招呼道,“你也来买点心么。”
雷蒙上尉摸了摸帽檐,向我们点头致意,“啊,不,夏洛特小姐,我是来给镇民发通告的——正好你们都在,这倒是省了我的事儿。”
他伸手递来两张告示,一人一张。我扫了一眼,不禁惊呼起来:“什么?!宵禁?!这,这些德国佬搞什么鬼啊!”
雷蒙上尉叹了口气,“前几天又有人越境了,德国人没能发现。那位少校怀疑有镇民与此事相关,所以下了这个命令,得持续一段时间了,起码俩月。”
“说起这个,”我气愤地嚷道,“那些德国人能不能放开一些瑞士来的货物检查?!我的原料现在越来越他妈的贵了——抱歉,小姐——再这样下去,我只能卷铺盖走人了!”
“是啊,路易斯先生的糕点都在涨价,我都快吃不起了。”夏洛特小姐一旁帮腔道。
“抱歉,我决定不了,您恐怕只能去和少校谈谈这事儿。抱歉,我得去别家了。”雷蒙上尉摸摸帽檐,转身离开。等到大门关上,我气愤地把厨师帽扔在了桌子上,“这个混球!该死的!抱歉,夏洛特小姐,我得关店一会儿,我要去德国人那里抗议,对,我非得抗议不可!”
“我可以帮你看着店——你瞧,我不会算错账的,毕竟都有价签。”
夏洛特小姐温柔而热情地看着我,让我有些不好拒绝。我于是把商铺临时委托给她(当然没给她地窖钥匙),然后自己往德国人那里走去。
德国人那儿今天居然聚集了不少市民,大都是来抗议宵禁或者其他各种限制的。
那个小兵富克森,以及其他办事处的小兵们忙得满头大汗。他们都在好言好语地努力劝服着,但似乎对镇民们毫无效力。
“我们要见少校!”“对!凭什么限制我们!”“让他出来见我们!”
诸如此类的话语在接待厅里此起彼伏,已经完全压过了一切其他声音,以至于没人注意到少校已经出现在楼梯口了(除了我,我没有和他们扎堆在一起,而是站在门口冷眼看着)。
“安静!”少校突然大喝一声,把所有人吓了一跳。屋子里立刻安静下来了,镇民和小兵们一齐惴惴不安地看着他慢慢走过来,屋子里一时只有他拖动着废腿,在地板上滑动的刮擦声。
“列位!”克劳德少校的声音冰冷如冬夜,“请各位回去吧,这个宵禁的命令,不可能收回。”
人群再次混乱起来,大家都试图用声音压过他的意志。然后——
砰!
少校直接拔出手枪朝天花板开了一枪。这一下子大家又噤若寒蝉了。
“列位。”他的语调带上了一丝嘲弄,“被征服者就应该有些被征服者的觉悟。”
他顿了顿,眼神冰冷地扫过人群,“这些事情,都是各位市民自寻烦恼。我记得我说过,越境是违法行为,可依然有人在协助罪犯越境——这个人我会找出来的,他的下场只有绞架。现在,请离开这里。”
那些市民们,如同被取走了魂魄的行尸走肉一般,畏畏缩缩地陆续离开了。克劳德少校最后看到我还没有走,脸色变得更加生冷。
“路易斯先生,我想您不是来抗议的吧?”
“不,少校,恰恰相反,我是来抗议的。您近来禁止那些瑞士货商入境,我的原料大成问题——再这样下去,我恐怕只能回特鲁瓦了。”
他盯着我,半晌才开口道:“您的意见我会考虑的。不得不说,您的手艺确实不错。我个人还是不太希望您离开本镇的。”
“那您就行行好,早点解决我这个难题吧。”说完,我就转身离开了。
到晚餐时间,我趁着没人上门,带着食物和饮料再次进入地窖。我惊讶地看见亚历珊德拉小姐正激动地走来走去,坐立不安。
“您可回来了!”她一见到我就走上前来。
“发生什么事了?”
“有人,有人进了地窖!我只好躲起来了。”
注1:开始时没人知道灭绝营和屠杀犹太人计划的存在,大多数人都以为犹太人被关押起来或是强制做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