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乔伊斯杰出的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里最后也是最长的一篇,《死者》的主题用一句话就可以概括:一对夫妻之间关于前任恋人的坦诚对话。然而这种将复杂文本缩剪至主题概括的做法,堪称对作者精巧构建的无礼亵渎。
小说以一种令人困惑的方式展开。仅仅在前三个短小的段落里乔伊斯就连珠炮般向读者介绍了将近十个不同人物:李莉、凯特小姐、茱莉亚小姐、莫肯、玛丽·简、帕特、福尔汉姆、加布里埃尔和他妻子、弗雷迪·马林斯。加上混杂其中的多个爱尔兰地名,我们很容易迷失在这些人物与人物间的关系里:“他们是谁?哪些人是主人公?以及更重要的,由副文本标题暗示出的重要“死者”又是谁?”
这些问题并不很容易立刻得到解答。但当我们随着文本进一步前进,随着诸如“现在的男人都是骗子,千方百计占你的便宜”这样偶尔闪现的乔伊斯式的刻薄幽默,读者渐渐明白故事围绕加布里埃尔先生和他妻子格丽塔展开,他们来参加加布里埃尔的姨母——两位莫肯家小姐凯特和茱莉亚——举办的圣诞舞会。而这,“一向是件大事”。
加布里埃尔要在舞会上演讲,他为是否引用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诗人罗伯特·勃朗宁的诗行苦恼,因为他知道舞会的客人会把这些他们无法理解的语句视为纯粹的炫耀。他将要在他们面前失败(这时不论是读者还是加布里埃尔本人,都不会知道这并不是他今晚最后一次失败)。接着读者又迅速被加布里埃尔和他两位姨妈无趣而冗长的拉家常所淹没。以及更加无趣又更加冗长的对莫肯家舞会的细致描述,包括精致复杂的食物和装饰、它们引起的加布里埃尔对过往生活的回想,以及更多记不住名字也搞不清关系的次要人物之间的毫无意义的漫长的对话。在这一部分我们很容易感到厌倦,而与厌倦一同加深的还有那个从小说起始就不断困扰我们的谜团:在这一群无趣的活着的都柏林人的看上去没有尽头的社交生活中,那个“死者”似乎根本无从现身。
终于,我们在小说进行到一半时几乎是硬撑着迎来了加布里埃尔的必然失败——他在姨妈家舞会上的圣诞演讲。他发表了一些关于爱尔兰国民精神的评论,但是说实在的,即便是在座的都柏林人们自己,又有多少人关心这些呢?而小说甚至就在这些冗长的、引不起读者丝毫兴趣的语句中走过了大半。唯一似乎值得注意的是加布里埃尔在演讲的最后提到了“过去”、“青春”、“世事变化”和“思念而又不在的那些人们”,它们也许和“死者”有关,但随着加布里埃尔德的浅尝而止我们也无法明了。
这之后小说又迅速回到了那从四面涌来、难以摆脱的庸俗日常中。其间仅有加布里埃尔的妻子格丽塔星光一闪:她的面容隐藏在阴影里,只露出裙子上赤褐和橙红色的图案,一动不动地在笑声和争论的杂音里听一首几乎难以辨别的歌。那是一首她熟悉但不记得名字的歌。
加布里埃尔被这样的妻子迷住,舞会结束回旅馆的路上他跟在妻子和友人的身后直盯着他的女人,更以为她“轻盈”、“娇弱”。“一股柔情蜜意之潮从他心中涌出”,他渴望向她回忆两人沉闷生活中的星光时刻,重温那些曾经的激情。到了旅馆,加布里埃尔在往日的回忆中感到自己终于摆脱了一切他激情与爱欲的拖累,他想要向妻子发出性邀请。然而在苍白灯光笼罩下的格丽塔尽显严肃与疲倦,她说自己“只是累了”,但显然不止于此。这是对沟通的委婉拒绝,他感到挫败;更糟糕的是加布里埃尔感到妻子并不共享他正经历的对彼此的澎湃爱欲,他对此感到愤怒。
然而格丽塔毕竟还是吻了他。他的激怒被这一吻抚平,于是轻轻地问:“格丽塔,亲爱的,你在想什么?”格丽塔尝试着慢慢坦诚,起先是那支她忘记名字的歌,说到这她流泪了,接着是一个常唱那歌的人——一个在十七岁时就死去的、她少女时代的、因她而死的情人。她开始痛哭。为了死者。
在漫长的几乎毫无关联的叙述之后,乔伊斯终于在小说的最后两页向我们宣示了标题的含义。然而这并非毫无关联。
乔伊斯在《死者》里揭示了平庸无趣的城市生活之下的以加布里埃尔夫妇为代表的都市人内心激烈的情感涌动。从小说的最后几页我们终于明白那些沉闷、冗长的对社交情景的无聊叙述并非毫无意义,它们的存在就是为了让读者以阅读的方式再一次亲身感受庸常生活的压抑、琐碎与贫乏。这些让人感到烦躁不耐的叙事语句恰恰是鲜少趣味且看不到尽头的都市生活日常的精确再现。而在这些几乎将我们淹没的貌似永恒的沉闷生活之下,存在着偶尔闪现的汹涌情潮。不论是在乔伊斯的小说里还是在读者的日常生活里,正是前者的存在,才让后者显得愈发珍贵。
这恰恰是《死者》让我感到尤其感动的一点。在妻子格丽塔勇敢地展示她埋藏已久的脆弱时,在这个琐碎日常中难得的闪亮瞬间,处在愤怒与情欲的激荡中的丈夫加布里埃尔并没有辜负妻子的勇气和信任。他压抑了自己汹涌澎湃的情感,于信任与坦诚中和妻子一起建立了彼此间更加深刻的联系。面对着黑暗的未知,面对丈夫可能的嫉妒与狂怒格丽塔纵身一跃,而加布里埃尔也确实接住了她。作者乔伊斯在整部《都柏林人》中以不同方式和角度塑造出庸常、肿胀的各色现代都市生活,而格丽塔与加布里埃尔这对夫妻的终场战斗却宛若早已消逝的英雄史诗,为这琐碎、绵延的现代生活画上了一个烛火般闪着微光的句号。
“他听着雪花隐隐约约地飘落,慢慢地睡着了,雪花穿过宇宙轻轻地落下,就像他们的结局似的,落到所有死者和生者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