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9月13日 星期四

林玲抬手拨开粘在脖子上的头发，没想到北方的天气也这么热，她有些后悔只用发带在头顶束缚她的及腰长发，但是此刻没有心情处理头发，只是调整了一下宽边的绢丝印花发带，好让头发尽量都到脑后去。背上的紫色背包捂得她都快长痱子了，她抖了抖沉甸甸的包，有气无力地走在新校园的主道上。路上来往的年轻男女络绎不绝，他们身上洋溢的青春活力也没能感染到她。从她身边的走过的异性频频侧目，用眼神表达着他们的赞美和好奇，是什么事让这个漂亮的女孩看上去如此忧虑呢？

“我走不动了。”林玲说。

走在她前面两米开外的男生停下来，转身对她说：“你要是肯听我的劝，早餐多吃点，现在也不会走两步路就没劲了。”

男生身材精瘦，五官精致，肤色偏黑，长得象没有酒窝的古天乐。他是林爸爸好友的独子，比她大几个月，但比她高一届。九月初，他已经是省城大学里大二的学生了。新生开学晚，他开学近半个月她才来学校报到。他这次请假专程送林玲来上学，一路上都以她的兄长自居。因为三言两语无法解释清楚的关系，林玲只好让他占占口头上的便宜。不过她早已打定主意，一抓住机会就要把张晓阳占的便宜讨回来。

林玲心情更加不爽了，两步路？他当她是夸父啊。下地铁就该看到学校了，结果出错口转错弯，他们走了两条街后终于看到校门，却被校门口的迎新人员告知，他们还要走两公里才能走到主校区的迎新报名点。两点之间，直线是最短的距离，他们偏偏兜成个半圆。

她往路边的水泥石阶上一坐，立刻有股热气透过牛仔裤传到她的皮肤上。她瞪着眼睛看他，姐不走了，看你能拿我怎么办。

张晓阳满头大汗，一手扶着放在行李箱的上的深红色旅行包，一手来回扯动胸前的柠檬黄T恤透气，汗水浸透了的T恤贴在后背上，明显比短袖袖口的颜色深一层。一路走来，路边的松树比人高不了多少，根本指望不上树荫，张晓阳早就受够了永无止境的阳光浴。

“姑奶奶，大热天的，你要歇也好歹找个荫凉地歇啊。”

“姑奶奶渴了，你去给姑奶奶买瓶冰水来。”

“冰水没有，口水要不要？”

“你真恶心。”

“哪敢跟你比，都不看看地上有什么就一屁股坐下去。”

林玲噌地跳起来，差点被背包的重量给拉下去。她回头看见石阶上什么都没有，明白自己受骗了，也不好意思再往回坐，拍了拍牛仔裤上的灰说：“走吧，我歇够了。”

林玲率先往前走，张晓阳没有立刻跟上来。她不用看都知道，张晓阳一定乐歪了嘴——她总觉得，张晓阳主动请缨地送她上学就是来看她笑话的。走出一点远后依然没听见张晓阳拖着行李箱跟上来。她决定忍一忍，深深地吸了口气，身体不受控制地转了回去。

“你笑——”

张晓阳专心地研究着路边的指示牌。

“你刚才说什么？”

“没事。”林玲看着指示牌往回走，“我们走错了吗？”

“没有。从这右转就是报名大厅了。”

林玲的表情立刻从尴尬变成了错愕。

留下，或是回去？这个问题从林玲接到通知书就困扰着她，现在不得不做出决定了。

林玲是因为赌气才填了千里之外的学校，一直盼着第一志愿落选，等到的却是从北京寄回去的录取通知书。爸爸妈妈当然舍不得独生女跑这么远，但也没有左右她做决定。她现在的心情就象跷跷板，年轻人对待新鲜事物的期待和兴奋占一边，对家乡和亲友的感情占另一边，两者的高度随着情绪的波动而上下起伏，始终找不到平衡点。而造成目前局面的间接肇事人，此刻正排在长长的缴费队伍里面，等着帮她交费报名呢。

收费大厅开了空调，却抵不住人气旺，除了避免太阳直射，这里比外面凉快不了多少。张晓阳不时地擦擦额头上的汗，有些心不在焉。要不是因为一路上张晓阳象送女儿出嫁似的殷切周到地陪伴她，她几乎以为他在为即将到来的分别惆怅了。

等待考验人心。看着张晓阳前面的队伍一点点缩短，简直就像把她的心放在磨盘里碾压，可是她还是无法下定决心。张晓阳脸上显露出来的焦躁越来越明晰，那是他快要失去耐心，期望事情快点结束的神情。在他和收费窗口还隔两个人时，张晓阳招手叫她过去。

“快到我们了，把银行卡给我。”

林玲取下背包，拉开拉链，在包里翻找。交完费的中年男人领着留齐耳短发的女儿从她旁边经过，边走边将钱包放进皮包里。林玲目光追随着那个女生的背影，想起了她中学时代的好朋友白娟，不知道省城大学的新课堂能吸引那个假小子多久的注意力呢。

“找不到吗？你说过放在钱包里，我来帮你找。”张晓阳伸手要去拿包，她退后一步避开了他的手。

“我们先回去吧。”

“你再找找，我们好不容易排到了。”

排在他们前面的中年妇女也交完费，拖着箱子走了。林玲看了一眼收费窗口里面面无表情的收费人员，低声说：“我还没想好。”

“你说什么？”

“我想不起银行密码了。”

“这有什么，刷我的。多大点事啊。”

“我不要你的钱。”

正在旅行包里翻找的张晓阳停下动作，眼睛盯着她，瞳孔收缩起来，他的耐心耗尽了。

他们站在窗口既不交费，又挡住了别人来交费，身后的人群抱怨起来。骚动引起了带着志愿者红袖章，站在角落维护秩序的男生的注意。藏青色的制服穿在那人健壮的身上很是服帖，头发剪成寸头，步伐稳健，看得出他很享受此刻的身份。男生很快做出判断，朝他们走过来。

张晓阳拖着行李箱让到一边，林玲抱着包跟过去。维持秩序的男生走到他们面前，问他们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林玲摇头谢绝了他的好意，男生警告地看了张晓阳一眼，走回到原来的角落。

张晓阳恶狠狠地盯着兵哥哥离开，随即又将火力对准了林玲。林玲在枪口下开口了。

“我们走吧。”

“走？走去哪？”

林玲虽然早有准备，还是被张晓阳的吼声吓了一跳。

“不想要我送你就早点说，我又不是非要赖着你。坐完火车坐汽车，又走了那么长时间的路，汗都流成河了，劳心劳力，还讨不到好。”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怎么会不想你送……”

“那你一路上横鼻子瞪眼，没个好脸色给我看。”说完还不解气，他又补充道：“要不是职责所在，我早就不管你了。”

林玲想解释，却不知道怎么开口，他完全曲解了她的意思。

“好了，办正事要紧。给伯伯婶婶打电话，用我的手机，里面有他们的号码。”

“我不打，爸妈本来就不放心我来这么远的地方上学，要是知道我第一天就把银行密码忘了……”

张晓阳掏手机的动作再次僵持在半空中，他阴沉着脸盯着林玲看了半晌。“你真的把密码忘了？”

林玲垂下目光，看着自己紫色帆布鞋的鞋尖。

“被你气死了。”张晓阳拿过她的背包，拉上拉链后帮她背上。“走吧。”

“去哪？”

“补充水分。”他拿好东西朝门口走去。“再这么耗下去，我就要成干尸了。”

学生还没下课，宽敞的食堂大厅里只零星坐了几位送孩子上学的家长和他们的孩子。对于刚从熙攘的人群里撤出来他们而言，真是个既清静又凉快好去处。

他们选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来喝冒着冷气的可乐，都没有说话。林玲看着过道上不时走过的人群，他们来去匆忙，象身后有什么赶着他们去往下一个目的地。她却只想停留在原地，不要掌控不了的变化。

“你是不是不喜欢这个学校？”张晓阳开口打破了沉默。

“我对这学校一点都不了解，哪里就知道喜欢不喜欢了。”

“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你以前没出过远门，这次到离家这么远的地方上学，害怕是难免的。”

“谁害怕了？”

“不是害怕是顾虑，行了吧。”张晓阳举手投降，“你今天要是跟我回家了，就要复读一年，花一年的时间得到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要是你想留下来，钱的事不用担心，大不了先用我卡里的钱垫着，等你想起密码了再还我。”

“一年的学费可不是小数目，你哪来那么多钱？”

“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本人自有生财之道。”

“你能有什么门路，肯定是张叔提前预备好的。”请将不如激将，她知道，这招有时候对张晓阳特别好用。

“跟他有什么关系，这钱是我赚的。”

“打零工？”

“可怜的丫头，你见的世面太少了。靠出卖劳动力能赚到什么钱，我运用的是智商。”

“说白了就是投机倒把呗。”

“你的思想太老旧了，亏你还是学理科的，怎么一点经济概念都不懂。”

他们之间说话很少有不带刺的时候，她以为自己练就了一副护体铠甲，多重的话都伤不了她，可是他刚才那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戳到了痛觉神经，他们的思想观念有代沟了。她顿时感到眼前雾蒙蒙的，于是低头喝饮料，控制眼睛里的水汽漫延。

“不懂你教我啊。”

“知识不会可以教，要是观念不同，说什么都是白搭。”

“好好说话你会死啊？”她咬着吸管磨牙。

“不会啊。”他观察了她一会，“你眼红我了，是不是？”

“没有。”他真的这么不解风情吗？林玲还以为他很精明呢。

“你跟我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可以分些给你。不过一次不能打多，否则我就没本钱了。每个月给你打多少合适？八百，一千？”

“你是认真的吗？”

“你看我象在开玩笑吗？”

“你真——”她突然抬手捂住左眼，使劲揉搓，希望把不听话的泪水揉回去。

“怎么了？”

“有东西掉进眼睛里了。”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什么东西象针一样戳了下她的内眼睑，咯得她眼珠涨疼，她不敢揉了。

“把手拿开，我看看。”

张晓阳起身靠近她，居高临下地调整了下她的头，使其正对着他。他的手指一碰到她的皮肤，她的眼皮就抖个不停。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他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撑开她的眼睑，凑近了细看。她反射性地闭上又睁开，长长的黑睫毛象蝶翼在他手指间翕动。

她曾要求张晓阳当自己的模特，为其画过很多素描，自认为对他的表情已经非常熟悉了，可是此刻盈满了她眼睛的这张脸，看上去依然与她印象中的所有形象都不同，他的神情专注而慎重，脸上的线条因而显得更加刚毅，也更加迷人。她在心里勾勒起草图，放在餐桌上的手指也不自禁地动起来。

张晓阳对着她的左眼又揉又吹。一会儿后，他从她眼角拈出一根眼睫毛给她看。“你看，只是根睫毛，顺势利导就出来了，使劲只会适得其反，眼睛被揉得这么红了。”

“我难受嘛。”她眨着泪光闪闪的眼睛，凑近看了看他指肚上的罪魁祸首，鼓口气一吹，那根睫毛不见了。他的手一时似乎不知该往哪放，抬起来挠了挠鼻尖，扶着餐桌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去用水洗洗吧，眼睛会舒服点。”

“冰敷敷就好了，现在没那么难受了。”林玲捧着纸杯贴在眼睛上，正好挡住了她的窃笑——为她在张晓阳转身之际从他脸上捕捉到的羞赧，以及此刻意图支开她的不自在。这样的张晓阳太稀罕，太可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