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桥(4)

2007年9月14日 星期五

一天过去大半了,林玲依然睡眼惺忪,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太阳偏西了,她跟着张晓阳从岔路口左拐后,影子拖在身后,每迈一步都象要撕开黏在脚上的影子,脚一放下影子又立刻黏上来,走得异常艰辛。她早上花了一小时梳理出来的蜈蚣辫也有些松了,几缕发丝垂到脸庞,加深了这种艰辛。除了背后的背包,今天她怀里还多了个放了一打衣架的簇新不锈钢脸盆。她腾出一只手将发丝别到耳后,望了眼前面的路,长叹了口气,不走了——前面隔段水泥路就有一段台阶,两段加起来就近四层楼高了,后面还不知道还有多少段。女生宿舍是建在山顶上吗?

“你是不是走错了?怎么走了这么久还没到?”

“我踩过点了,不会走错的,从这里上去就能看见宿舍了。”

张晓阳头也不回地说。过了一会,他才发现到林玲没有跟上来,往回退了几步,站在路边梧桐树投下的伞状阴影里等她。两只行李箱护驾一样地立在他左右两边——多出来的一个是报名后去领宿舍钥匙时一齐领到的,里面装的是新生的床单被褥。

林玲拖着步子走到了树荫下,抬手捋了下发丝。“我怎么不知道?”

“上去就知道了。”

“我是说你踩点的事。”

“昨晚我出门时你早睡了。”

“不可能。房间隔音效果那么差,连耗子在床头墙角磨牙的声音我都听见了,也没听见你房间里有什么动静。”

“你一晚上没睡?”

“我认床。”打死都不能承认是想家。

“干嘛不早说,我可以……”他眨眨眼,像是突然忘词了。

“可以什么?”

“早上见你眼睛那么红,还以为你是哭的呢。”

“姐是那样的人吗?”林玲径自往前走去,心情惨淡到了极点。吸取了前一天的教训,今天早上一起床,她费了很大的功夫将一头长发编成蜈蚣发辫垂在一侧胸前。张晓阳见到她时盯着她看了好久,二话不说就要带她回家,她执意要留下来也没惹他生气。她为自己的发型自鸣得意了半天,原来根本是表错情,会错意。

话说回来,至少他很关心我。林玲想到这里,折身回去要替他分担一只箱子。张晓阳只肯把旅行包给她,然后左手提一个,再利用台阶边的斜坡拖着另一个箱子快步往上走。明明都做好决定了,此刻望着张晓阳的背影,她的心依然沉甸甸的。

当去留的问题象煎锅一样烹炒着她时,身下躺的是不是床都无所谓了。林玲翻来覆去地想着白天的事,答案呼之欲出了,只是她还不能接受。

他们在食堂喝完冷饮后没有回去排队报名,而是寄存了行李,参观校园。

学校大的足以让林玲失去方向感,尤其是在她看来,大多数方方正正的建筑群长得都差不多。张晓阳的方位感和辨识力很强——部分归因于他学的建筑专业——带着她在学校里绕来绕去,教学楼、体育馆、操场、图书馆、食堂,仿佛他早在脑中画好了地图,没有走一点冤枉路。林玲不免奇怪,他们上午来学校时竟然会走错路。在他们走进室内体育馆时,她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学校门口有一幅校园规划图。”

她恍然大悟了一会,立刻又勾起了另一个疑问:“地铁出口不也有吗?”

“你什么意思?”他语带警告地问。

“我要是懂看图就不会走错了。”

“必要的时候,自然就会了。”

她虽然心中不同意,但也不跟他争辩。张晓阳对酷热天气的承受力接近极限了,显得很烦躁,即使进入室内也没有让他体内的温度降下来。他们走累了,于是在正在参观的教学楼里随意挑了间教室进去听课。他们挑的是能从后门进入的大教室,所以当他们在阶梯教室最后一排坐定时,完全不知道老师讲的是什么专业课。

林玲听得很认真,习惯了高中老师照本宣科的模式,第一次见到讲台上的老师滔滔不绝地讲课,觉得讲台上的人既有才华又充满了魅力。半个小时过去了,林玲终于听出一点眉目,他从宇宙的爆炸讲到了地球上生命的形成,又提到了人的起源,又旁征博引地提出了各种对达尔文生物学的质疑,直到最后问题还是没有肯定的解答,人类是怎么起源的?

她以前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对于既已存在的事物,她缺乏探究根源的好奇心,高中课本教她的都是有答案的问题。她想知道张晓阳怎么看待这个问题,一转头,看见张晓阳趴在桌上睡着了。他枕在胳膊上的半张脸都挤压变形了,嘴巴嘟起来,相当可爱。去年暑假帮她补习数学,也经常见他这样睡着。以前没觉得什么,现在大概意识到可能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他,她一时之间竟然舍不得移开目光了。

张晓阳醒着时,周身的桀骜之气会从他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放射出来,既增添他的魅力,又显得难以靠近。睡着的他安静温和,象一只收起了尾巴的孔雀。她很喜欢现在的样子。

张晓阳的头动了一下,她赶紧坐正了听讲,过了一会儿,才又拿眼角往那边瞟。张晓阳没有醒,但一摞头发滑下来,悬在额头上。林玲手心痒痒的,想去帮他拂开头发,但其实更想用手指感受一下他脸部的线条和光影的深浅变化。她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来,放在课桌上用头压着。在她和张晓阳认识之前,双方父辈那已有了口头婚约,但实际上他们的关系介乎兄妹和朋友之间,从来不是情侣。

讲台上老师的声音变成了催眠曲,她渐渐阖上眼睛时还在想,张晓阳就像只想要飞过大海的鸟,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他愿意带着一起飞翔的树枝。最糟糕的是,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是否想成为他飞累时停在海面上歇脚的树枝。

当她躺在床上反复思索白天没能想明白的问题时,她离答案不远了。

城市的灯火太过辉煌,窗帘都挡不住外面的灯光。林玲睁眼看着昏黑的天花板上一块灰黑色的印记,它的形状呈不太规则的水滴状,仔细分辨时,那水滴状又变成了正从蛋壳里伸出头来的小鸡,又象一只欲展翅起飞的鸽子……早晨,她在曙光中拉开窗帘,才发现那块令她遐想联翩的图案,只是陈旧的天花板上一块新刷的白石灰。

无论她怎么想,都改变不了它本来的样子,这就是问题的症结。于是她明白,她不能影响到他,但至少该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一直以来,他们靠得太近了,近到一切有的没的都变得理所当然,可是她又不知道这个理所当然在哪里。

她决定留下来。

早上一见面,张晓阳态度强硬地要带她回家。若是早一天,哪怕是早两小时她都会欣然答应。此刻她却不得不拒绝,因为她有了自己的主张。张晓阳怕她后悔,上午带她随便找教室旁听,给她时间考虑。但她心念已定,只想趴在桌上补觉,偏偏遇到一个爱找茬的老师,动不动就被点起来回答问题,她浑浑噩噩地把所有问题又问了回去。

林玲头脑昏沉地走着最后几级台阶,张晓阳已经在平台上好整以暇地等她了。她忍不住抱怨,“昨晚睡得那么晚,你怎么还跟打了鸡血似的,这么有精神?”

“难不成跟你一样,蔫不拉几的,我们是八九点钟的太阳,这会该醒了。”

“或许你是因为愧疚?”

他打算下来接包的脚停了下来,俯瞰着她。“我愧疚什么?”

“以为我哭了一晚上,没把我照顾好啊。”

“学校是你挑的,名是你坚持要报的,我有什么好愧疚的。不过说起来,倒是有点遗憾。”

“遗憾什么?”

“你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看不到我——”他扬了扬眉毛,露出做牙膏广告般的灿烂笑容,“这么帅的帅哥,难道不遗憾吗?”

“呿,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林玲话音刚落,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尖叫,接着是硬物砸地,在台阶上滚落的声音。林玲回头去看,在离她两三级台阶处,挂着迎新志愿者胸卡的男生双手搀着扎马尾的女生的胳膊,他丢下的行李箱骨碌碌地滚完了最后一节台阶才停下来。扎马尾的女生回过神来,对上他们的视线,煞白的脸瞬间变为嫣红。张晓阳迈出一步,想去帮忙,她逃似的掉头追行李去了。

“发生了什么事?”林玲望着两个折回去的身影问。

张晓阳站在她对面,理应看见了事情的经过,但是他什么都没说,若无其事地接过她手中的旅行包,拖着两个箱子走了。

林玲走了几步便有了定论,那个女生一定是被他的招牌白牙晃到了,踏空了楼梯,差点摔倒,旁边的男生丢了箱子去扶她。她斜眼瞟了张晓阳几眼,越发肯定自己的推测,咧嘴笑起来。张晓阳看她的眼神里在飞刀子,她收回笑容,没过多久,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小心,别笑抽过去。”

他们走进林玲即将度过四年时光的学生公寓里,除了靠门那张床是空的,其他三张床上都放东西了。公寓里正在收拾床铺的两名女子停下来,热情地自我介绍。留着学生头,满脸兴奋的女孩叫胡嫚,她和林玲同专业,都是学艺术设计的。化了淡妆的中年妇人身材开始走样,是胡嫚的妈妈,从湖南送她来上学的。

一个女生拿着洗好的抹布从卫生间出来,抬起手背蹭了蹭鬓角,声音清洌地自我介绍,她叫王诗语,学工业艺术的。她长着一张精巧可人的瓜子脸,两条长长的粗黑发辫垂在胸前,荷叶边的湖蓝色连衣裙刚刚过膝,身姿婀娜,周身散发出令人忘俗的恬淡静美。

林玲转头看张晓阳,张晓阳也正好看她,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她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仿佛他看穿了自己都还没明白的心事。

林玲放下不锈钢盘,取下背包,打算放到床下面的书桌上时犹豫了,转而问她们,“有多余的抹布吗?”

“用这个吧,我刚用过洗好的。”王诗语走过来递上抹布。

林玲接过来谢过,擦拭书桌。

张晓阳事不关己地操着手站在一边看林玲收拾。林玲只介绍了自己,没有介绍张晓阳。张晓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放下行李后,操着手站一边看林玲干活。王诗语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连,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张晓阳察觉到她的目光,转头看她,施施然一笑。王诗语净白的脸颊立刻抹上了一层淡淡的粉,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娇羞。张晓阳静静地欣赏了一回,移回目光,正好接住了朝他脸上飞过来的抹布。

“发什么愣啊,赶紧洗抹布去。”林玲背后长眼似的,察觉到了他们眉来眼去,心中很是烦躁。

那块抹布仿佛打在了王诗语的脸上,她的脸红透了。

“新同学面前,收敛一点。我虽是你哥,以后离得远了,想照顾你也是有心无力了。”

“说得比唱的好听。”周边的人都看着她,她强压住内心的火气,换上恶心死人不偿命的撒娇语气:“你现在人还没走就把摊子晾在这了,你就不能帮我收拾收拾吗,哥哥?”

张晓阳抖了抖。“没问题,要我做什么?”

林玲两手一摊。“你看着办嘛。”

事实证明,张晓阳做事很有条理,而且兼顾效率。他包揽了所有的活,擦完床铺衣柜后挂蚊帐铺床,套好被褥后还将它叠成了绿色印花的豆腐块。林玲操着手看着他忙上忙下,对他几乎钦佩起来,以前总以为他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哥呢。最后他从自己的旅行包里翻出一个蓝色花骨朵状的荷包,爬上去挂在了床顶蚊帐上。

“那是什么?”

“香包。”

“那挂我床顶干什么?”

“白天清神醒脑,晚上安神助眠。”

“有这么神奇?”

“是你喜欢的茶花香味,闻闻也没坏处。咱爸的一番心意。”这是说给宿舍里所有人听的。随后,他附在她耳边轻声说,“其实是用来辟邪的护身符。”

她看着张晓阳,对他那个“咱爸”反应了半晌,但觉得无论他指的哪个爸都不会做出这种事。

“你不会想把它取下来吧?”

“你提醒我了。”

“你——”

林玲踩着床梯爬上床,解下那个香袋,坐在床上研究起来。她凑近鼻子闻了闻,确实有股茶花的清香。打开香袋,里面装着十几颗青豆大小的宝蓝色不透明珠子。她举着它问:“这里面是什么?”

“不知道。”

她拿出一颗,用指甲掐了下,竟然掐出一个指甲印。她作势往嘴里放。

“哎,别吃,这个不能吃。”

“你不是说不知道吗?”

“这是麦冬的种子。我在路上看见的,摘了一点放进去。”

“很漂亮,谢谢。”林玲把麦冬种子放回香包,收紧口袋后放到了枕头底下。

林玲准备下床,张晓阳张开双臂,把她接下来。离别之际,她在这个并不陌生的怀抱里真切地感受到了爱情,它有茶花一样清淡幽雅的香味,麦冬种子一样光滑莹润的触感,和幼稚得可爱的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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