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郁的可可香气游荡进苏黎的鼻腔,苏黎顿下脚步,侧眼看了看街角的咖啡厅。视线透过玻璃橱窗,某对情侣窝在舒软的沙发上,恩爱得无暇顾及桌上热腾腾的玛奇朵。苏黎愣了神,驻足在空旷的长街上,任凭白雪瘙痒着肩颈。
旧忆被咖啡冲泡开来,一派苦涩香气涌进脑海。就在苏黎愣神的几秒钟里,她的眼前重写了三年光阴。
初见程年,应是在春夏之交的桐城,在十八岁的草绿色岁月。苏黎坐在刺桐树下发呆,头顶的刺桐花向天边燃烧得猛烈。
桐城沿海,气候是潮湿的,特别是这春末,仿佛手握着空气就能挤出水来。因为工作原因,苏黎随母亲从莫市迁居至此。苏黎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见过寒夜里纷飞的大雪,碰过纹在玻璃上的霜花。可这南方气候,潮湿是渗到骨子里的,总惹得她难受,她跟母亲说起过,却总是说服不了顽固的母亲
新家门口,是一条长街,种满了刺桐。刺桐花开的时候,苏黎就坐在街道旁,注视着刺桐花炫耀自己鲜艳的颜色,怀念遥远的莫市。
或许只有这虚度光阴的时候,苏黎才能习惯桐城吧。趁着她发呆,火红的刺桐花统统掉下来,染红她的发。
“刺桐花,很漂亮吧。”少年站在苏黎背后,把苏黎头顶的花扫落到自己手上。苏黎皱起眉,刚想转头数落这个打扰她的男生。可一回眸,便看见那清秀少年站在刺桐树下,手捧着那些鲜艳,刚到嘴边的话又给咽了回去,支支吾吾半天,不好意思地垂下头,脸红得像那枝头的花。
少年笑起来,把手上的花递到苏黎面前:“给你,我家就在那,以后你可以来找我。”她稍稍抬起头看着少年指向街尾的屋子,点点头。少年笑得越发明朗:“我叫程年,一程山水的程,你呢?”“苏……苏黎。”苏黎结结巴巴吐出自己的名字,还是不敢抬头。
头顶的刺桐花摇晃起来,在害羞什么呢?
苏黎天天都在家门口发呆,打着赏花的名义干着偷窥的勾当,每天都能偶遇程年,偷瞄他上学时,推着自行车,在满街刺桐花里渐行渐远的背影……
空闲的日子随着日历撕下,被扔到垃圾桶里。转学的手续,母亲已经办好了,是桐城一中,隔天就去。苏黎想着以后就不能偶遇程年了,倒是委屈。苏黎坐在街边发牢骚,夕阳把余晖藏进她的长发。
“怎么,不开心啊。”程年干净的声音。苏黎连忙站起来,转过身,眼前是穿着校服的少年。“桐桐……桐城一中!?”苏黎的视线定格在校徽上,语气上扬。程年看着苏黎颇是好笑:“是啊,桐城一中,怎么了吗?”“没有没有……”苏黎摇摇头,偷偷勾起嘴角,勾起一弧虹。
贴在颈上雪花被体温融化,寒意激得苏黎哆嗦,下意识地抬头,漫天的苍白,缺了记忆里热烈的火红。
“高一(三)班……”苏黎自顾自念叨着,就这么突兀地走进教室,全班人的目光聚焦过来。原谅苏黎不擅长尴尬,愣是伫在那,粉红从两颊上蔓延开。苏黎咽了口口水,忸怩地走到讲台上。其实老师还是会说实话的,在讲台上确实能把全班看得一清二楚——打哈欠的,咬耳朵的,走神的,千姿百态,一言难尽。苏黎环顾整个班级,尽是陌生的面孔,却都有南方人的相似处。
“我叫苏黎……从莫市转来,就……就这样”苏黎故作大方地介绍完自己,转头朝向老师,:“老师,我坐哪里?”“就那吧。”老师指着靠窗的地方。第一组第四排。苏黎顺着老师所指看过去,撞见了少年清澈的眼睛。
果然是靠海的城市,少年被滋润得秀气,轮廓五官不是锋利的,是大海般的温润,没有的张扬的气质,却是海风那样的舒服。
刚消灭的羞涩又春回大地,顽强地爬到苏黎的脸上。
背后就是程年,苏黎强忍着打招呼的心思,直勾勾盯着黑板和老师,熬过了三节课。
风吹得帘幕猎猎作响,苏黎及腰长发被扰起,掠过程年的鼻。是柠檬味的洗发水。程年拿着笔,戳了戳苏黎。
一股暖意激遍全身,像是电流从后背传导到大脑。苏黎僵硬着背脊,不自然地转过身子:“怎……怎么了?”程年微笑着摆摆手:“没有,就是能麻烦你把头发扎起来吗?挠着我的鼻子,怪痒的。”“啊!可……可以!”苏黎慌乱地掏着书包,想从里面搜索出皮筋。“对对对……对不起,我没找到。”她皱着眉,懊悔没有随身带着。“没关系的,没什么影响。”程年说。
苏黎伸手碰了碰身后,摸了个空。她都忘了,去年就剪短了头发。心里莫名空荡荡的,情绪像是这雪天搬安静地伤感着。苏黎想要努力记起程年的样子,有点模糊了。
记忆像是张老相片,在时间的冲刷下,只保存下带着些许旧墨的残骸,我们都妄想留下所有的印记,但能抓住的只有最是浓墨重彩的那一笔。
苏黎偷摸着喜欢程年快要一个学期了,仍是不温不火的,保持着初见的距离,彬彬有礼的同学关系。
下学期,学校有场秋季运动会,苏黎报了800米,程年报了跳远。跳远对于程年来说是容易的,毕竟那183的身高不是白长的,腿长,轻轻松松就能跳出令人惊讶的成绩。但是苏黎不行,苏黎在运动方面接近三级残废,要不是老班的在软磨硬泡,威逼利诱下,苏黎大概就会蹲在树荫下,无声地喊着加油。
程年的跳远在上午最后一场。苏黎早就在沙坑旁目堵了无数学弟学长悬空时的奇形怪状。苏黎等得倦了,刚想打个哈欠,远远瞥见程年来了,竟又给憋了回去。程年穿着纯白的t恤,胸前印着三叶草的商标。简单的衣着,却显得他那么干净。
苏黎假装不在意的样子,侧过脑袋,专注地盯着沙子,目光灼热得能烧出一个洞来。
程年跳跃的姿势是优雅的,像是只鱼,高高跃起,在半空中勾勒出完美的弧度,又稳稳当当地落到大海里。
苏黎准备已久那声加油,噎在喉头,说不出口。
运动会什么的,总会点燃所有人,呐喊声能把整个学校淹没。耳边是同学们的加油,苏黎在起点上做着准备活动。头发忘记了扎,七月的风把那头长发吹得四处飞扬。
像是在等待什么,也许是在盼望着。苏黎不断把视线投到人群里,殷切搜寻。“没来吗。”她想着,收回失落的目光。
“苏黎,给你这个!”程年从拥挤的人群中挤出个空位来。把手递给苏黎,就像是初遇时递给他刺桐花那般。
刺桐花的种子,藏在苏黎心室里有一年了吧,少年的声音将它唤醒。是春天到了吗?种子长出枝枝蔓蔓,带着欣喜 ,咯吱咯吱,顺着动脉一路开到颅腔。
苏黎顺手接过来,麻利地扎好头发,那些欢喜被藏起来了,藏在少女微红的脸颊。
比赛开始了。不出所料的,苏黎跑在最后。苏黎没那争夺名次的本事,她只想在程年面前拼尽全力罢了。
第一圈结束时,苏黎已经失去了意识,只是凭借着惯性不断向前,跌跌撞撞,眼前只有阳光。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响动,咚咚……咚咚……像只聒噪的蛙。脚步慢下来了。可以歇息一会吗?好想放弃啊。
跑道旁是两排香樟,层层叠叠的叶子拼凑出庞大的树冠,悠悠摇着,晃荡出绿色的海洋。程年站在终点那的树荫底下。
“苏黎!别放弃!”熟悉的声音像是初秋的风,吹动树冠,刺刺拉拉,响动苏黎的少女心。
“往前跑,程年在前面,跑啊!”苏黎想:“可是没有力气了。”耳边少年的呐喊催促着苏黎,脚步虽然慢了许多,但还是断断续续地往前迈着步。“再跑一会,再跑一会。”她想。终于可以看见终点线了,苏黎笑起来,扑倒在大片大片的树荫里。
有你在面前,我就能一直奔跑啊,尽管我那么笨拙,尽管我没有天赋,可我仍会努力地向着你,不忍放弃………
跑完800米后,苏黎扭到了脚,伤筋动骨的,走不动路。程年扶着苏黎,把她带到停车场,抱到他的自行车上。“我还是自己走回去吧……”苏黎的声音弱弱的,不知道是受了伤还是在害羞。“我家离你家只是街头跟街尾而已,你看你的脚,还是我送你回去吧。”程年跨上车,回头看着苏黎,语气温柔。
“嗯……”
桐城之所以被称作桐城,是因为随处可见的刺桐树。自行车行驶在小道上,刺桐花落得缤纷,像是电影里的场景那般,苏黎没有沉默着,专注地观察着少年的侧脸。
入秋后的刺桐花更烈了。
再后来,就没有后来了,是平淡的相处,是撩人的暧昧,是动脉突突直跳时,期望传遍全身的暧昧。像是吃饭,聊天,又像是逗趣和小打小闹。那么普通的日常,却能够把感动塞满苏黎整个躯壳。也就是在那段青春里,她突然变得容易满足了,可能是顾虑和害怕占满了空间,没有留一丝缝隙装下勇气。
告知的勇气。
放弃的勇气。
苏黎担心程年发现自己的心思,又担心程年不知道自己的心思,更害怕程年假装不知道自己的心思。苏黎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地打理着这段友达以上的关系,很快的,刺桐开了一朵又一朵,凋零了一季又一季。
高三的大部分时间,苏黎是不在的,她被母亲送去学美术。临走的时候,她问程年,问程年会不会忘记她。程年答,为什么要问遗忘呢,你应该问我能记得多久,大概每年刺桐花开的时候,我都会想起你坐在长街旁发呆的模样。
思君令人老,是真理。苏黎想。
回过神来,雪都落满了肩。眼前,还是一条长街,街旁是精致的橱窗和暖色的灯光。来了十年了,还是会感叹巴黎的情调。
巴黎多浪漫,可惜巴黎没有刺桐花。
桐城多潮湿,可是桐城有那个少年。
苏黎摇摇头,抖落头上的雪,以前程年会帮她扫掉刺桐花呢。苏黎笑了,可能是无奈抑或者旧忆太浓。
她走向街尾的咖啡厅,像是要走到桐城长街尾的小屋子里,然后告诉程年,那句久违的,我喜欢你。
尽管最后说出口的,应该只是
——“我喜欢桐城,因为有刺桐花。”
我喜欢桐城,因为有你送我的刺桐花。
每个人的青春里或许都会有这么一个人,你们不是恋爱关系,顶多算个暧昧不清,然后各自顺着宿命走上不同的路,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自然而然,会有新的人把彼此的位置代替,也终会淡忘掉那段鲜活的,刺桐花开得热烈的记忆,
但还是很庆幸,
庆幸我曾拥有你短暂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