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父亲走了整整10年了。
2007年12月28日,被癌症折磨了很久的父亲大张着嘴巴和眼睛离开了,那时,他骨瘦如柴。
2007年12月,一直守在他病房里的我在细心照顾他之余,只要有一丁点时间,我都在拼命地写日记,我的忧虑、我的痛苦、我的恐惧像铺天盖地的雪花倾泻在本子上。
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之后变成了我整理后长长的系列文章《弥留》。不久,文学期刊《天涯》杂志发表了其中一部分文字,他们把这篇文章放在“民间语文”栏目,编辑不经我同意就砍掉了我最珍视的后半部分内容,这让我气愤又无可奈何。
今天,父亲走了整整10年,我想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把我当年日日夜夜守候在父亲病床旁的文字完整地发表出来,这一次,一字不漏,没有删减。
前些日子,我和先生KEN一起去看《寻梦环游记》,这部动画片最让我感动的就是它告诉人们:“当一个人被亲人永远遗忘的时候,他(她)就彻底从世界上消失了,这叫终极死亡。”
我想,当我日日夜夜想念着父亲,他在那个我无法触摸的世界就永远不会死亡,于是,在和我不同维度的空间里,父亲一直一直都存在着,一直在静静地微笑地看着我,看着我在没有他保护的世界上一天天变得独立和坚强。
感谢这部电影,可以让多少思念亲人的寂寞心灵感到暖暖的安慰。
2007年12月1日
父亲病重,他很想见我。
知道这个消息是上个星期天,妈妈打电话告诉我时,我只感到头有些蒙,手开始发凉,我以为父亲不过是个小手术住院,如妈妈一直安慰我的话,没想到父亲已经好几天不吃饭了,这些天全靠打营养针在维持。
我已经计划好了2008年一月中旬回家过年,还想在家里呆两个来月,好好陪陪身体越来越不好的父亲,我有那么多的话想和父亲聊,还想向他学做那么多奇巧的菜肴,我一直担心父亲这些独创的菜式随时都会失传,我甚至还想带着父亲再回一次天津静海县独流镇他的老家,那么多那么多精美的想法就像一个个热气腾腾的蛋糕,还没端出来,生日就已经过去了。
接到电话后,我本想第二天就飞回家去,妈妈知道我还有一个班的课只要一个星期就可以结束,我签了约,必须在12月1日前结束这个班,妈妈要我一定不要违约,她向我保证父亲的身体可以等我12月初回去,于是,我很忐忑地订了12月2日返回西安的票。
我只能在家里待六天,12月8号我必须赶回来上课。我打了很多电话,向不同班级的负责人请假,说着同样的理由,我说:“我父亲病重,我必须回家一趟。”
他们只是“哦”了一声,说:“那好啊。”但没有一个人再多问一句。
晚上,我站在ZTE总部的大楼里,透过大大的玻璃幕墙,抬头就是科技园像星星一般绽放的满城灯火,我在课间对教室里黑压压的学生们说:“我下周不能为你们上课了,因为我父亲病重。”他们把头抬起来,只是漠然地看我一眼,又把目光投到书本上了。
我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好凉,顶尖大公司的精英们对旁人的生和死都如此漠不关心,或许,他们的无所谓是因为那只是别人的父亲。
我打电话给H,我这些年最信赖的朋友,笃信佛教的他为我带来《西藏生死书》,还为我下载了一部关于《西藏生死书》的电影。
H说:“这是一个因缘,你正好可以好好思考一下死亡的话题,只要你敢于面对了,你会对生本身有不同的感悟。”
这些天,我一直在看《西藏生死书》并反复看那部电影。按照佛教的观点,生并不是什么可喜的事情,死也并不是什么可悲的事情。了解死亡认识死亡是为了更好地认识暂时住在生存中阴中的自己。
我不是佛教徒,我无法接受生死轮回的观点,但我最起码知道了死亡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越了解它,就会越珍视现有的生命。
法语中称禁忌的话题为sujet tabou,我想,在我和很多人意识深处一直也有一些sujet tabou,比如关乎死亡。感谢H,感谢这个机缘,使我第一次有勇气正视这个话题,并以冷静理性的态度去研究它,忽然发现,它并没有那么可怕。
让我惊讶的是,接到妈妈电话后的这一个星期,我的睡眠出奇地好。
明天下午近三点钟,飞机降落咸阳机场。明天这个时候,我一定守在父亲的床边,我不知道我的回来能否带来奇迹,让父亲突然转危为安。我会怀着虔诚的心为父亲祈祷,希望这个善良了一辈子的好人能度过这场劫难,平平安安。
2007年12月6日:
下午六点钟,医生把"病危通知书"交到了妈妈手里。12月6日那个夜晚,是我生命中最漫长的一次体验,我整夜守在爸爸的床头,看着24小时监控的仪器上红红绿绿的波浪线,看着不停变化的心率血压和呼吸值。爸爸鼻孔里插着淡蓝色的输氧管,氧气机咕嘟咕嘟的声音一直穿透在静而空的夜里。
凌晨三点钟,我去洗手间时,整个医院里死一样的安静,我路过爸爸隔壁病房,忽然想起来,前天,这里刚刚抬出一具尸体。而当那个身体变成尸体之前,他的床头也有一台同父亲床前一模一样的24小时监控仪。也有无数的人围着它。过了几天,那里就传出了哭声。
我之前一直是胆小的,那天晚上,当我走在这个有无数生命终结的空荡荡的医院里,我的眼前似乎游走着无数的灵魂,我几乎可以看到它们白色飘渺的身影。但是真奇怪,那一刻,我并不害怕。或许,最爱我的那个人也要去了,他也要变成如他们一样的魂灵,在这所医院的上空飘荡。
第二天,父亲奇迹般地转危为安了,他并没有马上死去,而是要继续忍受着肾癌扩散为肝癌以至全身的疼痛,继续依赖每五个小时打一次的杜冷丁止疼。
一个医生走出13号病房,对另一个医生说:“这老头儿真坚强。”大部分时间,肝区的疼痛让父亲紧锁着眉头,但他在拼命忍受,他并不喊出来。从2007年11月2日他住进医院,他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他吃什么吐什么。我看着输液瓶里一滴一滴的液体淌着,仿佛看着父亲的生命一点点地流逝。
12月7日晚上七点钟,哥哥从广州飞回来了,他把七个月的儿子朱小米的DV记录刻成光盘,用手提电脑放给父亲看。父亲从来没有见过孙子,但在临死前至少可以看到孙子的影像。那时父亲刚刚打过杜冷丁,他终于不再疼痛了,但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他强撑着眼皮看着那个圆饱饱的小肉团团在床上翻滚,并呜呀呀地叫着,看着从他生命深处长出的小芽如此茁壮成长。
DV的背景音是丁丁当当的音乐,朱小米在音乐声里快乐地笑着,欢快的音乐回荡在一直充满着悲伤和沉重的病房里,屏幕里是新生得像嫩藕一样的生命,屏幕外是正在枯萎的父亲。我突然发现父亲的眼睛里充满了柔情和喜悦,这么多天,他第一次笑了。之后,他陷入了昏睡。
医生对我们说:“我们真的已经尽力了,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各个器官,他的脏器最终会衰竭,但哪一天结束,我们说不准。或许一两天,或者十来天。”
我请的假明天就截止了,我想了很久,12月7日,我对妈妈说;“妈,我不走了,我要守着爸爸直到最后那天。”
妈妈坚决不同意,她如此重视我的工作重视我的诚信,她不同意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请假,因为总是没有安全感的她担心我因为不断地请假会让培训中心再也不与我签约,她几乎是逼着我回去。她要我把应该上的课上完,这次已经算是见过父亲最后一面了,下次我回来时,就是为他办事了。
她是那么坚决,我不忍心违备这一个多月来已经心力憔悴处于崩溃边缘的妈妈,我不忍心和她因为这件事情争吵,我含着眼泪同意了。
12月8日下午六点钟,是我飞回深圳的时间,这是我生命中最艰难的一次离开。下午两点,我必须坐车去咸阳机场,我慢慢地围上围巾,穿上外套,提上包,轻轻对爸爸说:“爸,我走了。”那一刻,我泪流满面。
父亲很清楚这已经是绝别,他挥着手让我离去时,突然哭得脸变了形。我长这么大没见过父亲哭过,他总是那么坚强和沉默,但这一次,他不能够了。
我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看着躺在一堆仪器和管子里脸色蜡黄瘦得只有90斤的父亲,我忽然转身,走到他身边,用力地抱着他,脸贴着他的脸,对他说:“爸,保重,再见。”长大后,我从来就没有抱过父亲,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生离死别,我第一次明白了这四个字的意思。
送我到门口的哥哥也哭红了眼睛,我从来没有见他哭过,一个大男人的眼泪让我心如刀绞。在去机场的路上,我在哭;在一万米高空那两个半小时,我一面拿出本子拼命地写着字一面哭;晚上九点,坐上华联机场330大巴时我还在哭。我身边的男人奇怪地看着我,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回到家里,我终于可以号啕大哭,再也不用担心我的眼泪让妈妈更加难受,不用担心周围人们诧异的眼光。
最爱我的那个人就要去了,我明明知道他只有几天活头了,却狠心离开他,回到这个城市继续着我似乎很重要的工作,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生命中最错误的一个决定?我不知道,今后漫长的日子里,我会不会因为这个离开而自责一辈子?
明天一大早,我还要站在讲台上,若无其事地上着课,不知道红肿着眼睛的我怎么去面对自己的学生,我还能像从前那样口若悬河地讲课么?
两千公里外陕西那个小城里一所医院的38号病床上,还躺着正在疼痛中苦熬着时间的父亲,我不知道,那盏油灯哪一天会突然熄灭。
后背很冷,一堵一直站在我身后的很高的山突然没有了,而我还要在这个孤独的城市里继续着我的日子。如果有天堂,如果父亲在那里,他能看到我么?他会知道我多么想他么?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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