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叔叔在斋里一待就是六年。六年过去,白睡莲已经长满了水缸,澜漪的小屋让金叔叔居住,他就干脆拓宽了小池,将莲花抛进水里。夏天一来,婷婷地开满了水面。
师父更老了,以前脸上的老人斑虽多,但还能数的过来,现在都看不清啦。要用力叫一声师父才能听到轻轻的一声闷哼。师父说话,也是前言不搭后语,一块吃饭,吃着吃着就见他坐着睡着了。
金叔叔说师父已经很老很老了。很老很老的人,会离开这个世界的。他现在已经代替了师父的角色,给他们上课,教他们骑术和射箭。好多次,千屿好奇他是不是故意来书斋的,金叔叔都打哈哈挡过去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千屿越发觉得金叔叔本来就是要进书斋的。她的骑术和射箭已经练的很好了,澜漪哥哥答应写信给她,到了九岁就没有了来信,师父说是澜漪哥哥成了亲,不能再给她写信了。
而书斋里,从来没有女孩进来过。两年前刚过十岁,就跟着少年们进了山林狩猎,入冬和开春都会来一次,千屿扎起了长发,穿着裤装,一把短弓能射中百步开外的野兔,开春的那次山林打猎,她曾猎到过一只麋鹿,水牛一般大,鹿角长长的,她伏击了一天一夜,清晨饮水,一箭飞去,借了南洲的快马才运回来。
金叔叔见她猎得麋鹿,非常开心,师父少有的郁闷,觉得她下手太狠。鹿皮做了鞋,鹿角挂在屋前,千屿小屋前还是种了很多花,新开了一个小池,池塘里移栽了白莲花。
南洲冬天回家,开春回来带了两尾小鱼给她养在池里,那鱼通体雪白,长得非常慢。金叔叔说此鱼秉性如人,勤加呵护方能茁壮生长,千屿想着养大这两条鱼给师父吃,开春以后他就不太下床了,有时坐在门口偎着晒太阳,缩成小小的一团,不知从哪里跑来一只白色的野猫,也偎在师父的怀里。
吃完晚饭,千屿就蹲在池边喂鱼食。南洲有那么几次邀请她出去玩,她摇摇头,都拒绝了。南洲,南洲也长大了,比当年的澜漪高,他的身体还是不好,跑得太快喘不上气。他的父王让他在这里多呆几年,今年夏天他也会离开,师父背地里抹了好多泪水。
小鱼儿跃出水面接住她丢出的米粒,千屿瞧得笑出声。南洲从山下走上来,路过她屋前,瞅瞅她蹲姿,“小姑娘不要这么蹲着,不雅观。”
千屿头也不回,“除了师父,你就是第二个总提醒我是个女孩子的人。金叔叔都不说我。”拍拍手,她站起来,十二岁,她长高了,清秀的脸庞透露出几分刚毅,“又带鱼食了吗?”
南洲笑笑,摇了摇头,池里的两尾寿鱼潜入水底去了,“我刚吃完饭,出来散散心。”
千屿挑眉,哦一声。
通常,南洲与她是不太说话的,因着这两尾小鱼,才有话可聊。千屿也不缠人,自己一个人也玩的开。
南洲张口结舌,半晌道,“夏天结束,我就回去了。”
“嗯。”捡着石子,千屿打起水漂。
“你,不好奇外面什么样子吗?”
千屿舒展腿脚,“不好奇。”弯腰又捡起一粒石子,朝着水池中央噗噗飞过去了。
水波轻浮,绿绿的莲叶上几粒水珠晶莹剔透,小鱼儿摆着尾巴,绕着莲叶嬉戏。
“我听说,你在青州的父母,似乎受到了苛刻的处罚。”
千屿住了手,转身瞅他。
“城主身首异处,妻与子被流放到翼望森林。”斟酌着,南洲留意着她的神情,“你,都不知道吗?”
那天夜里,澜漪带着她悄悄地钻出青州城,夜里山岗风大,她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小包裹,望着天边一个小点,问澜漪,“婉儿娘为什么叫我离开?”
“娘和爹什么时候过来?”
“还有大哥哥,二哥哥……他们都不出来吗?”
“澜漪哥哥,是不是有人要害屿儿?所以他们要赶走屿儿身边所有的人?”
夜风习习。凄凉的青州城弥漫起肃杀的气氛。千屿害怕地抱住澜漪的胳膊,城主府吵闹了起来,马蹄声震碎了街道的条石,东南西北四拨火把像四条凶狠的恶龙,肆虐叫嚣,都在呼喊一个相同的名字——
“明千屿!”
“朝廷奸贼之女!”
“见者杀无赦!”
千屿手足冰凉,她记起了那场大火,挣扎在残桓断壁里的歇斯底里,昼夜不停的马车,婉儿娘每次的欲言又止……
扯扯嘴角,“你觉得我该怎么反应呢?南洲哥哥?”
南洲瞧她脸色沉寂,又罕见地听她叫了一声哥哥,脸皮通红,“你,你都知道啊。”
千屿没反应。
“那你应该明白,澜漪是魏峰国的王子,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你不要,不要再挂记他了。”
“挂记不挂记,是我的事。你回你的平海城做你的王子,我继续待在恒一书斋,就算老死在这里,你们也不用操心。”千屿少有的坚决表态,转身就进屋去了。
南洲捶胸顿足,原想和颜悦色,与她好好交谈一番,好歹也算是妹妹,“啊呀,真是,这个丫头。”
开春狩猎一结束,南洲就收到了父王的亲笔信,不知从哪里听说书斋里有个女娃娃,如果他觉得不错就把女娃娃娶回家,毕竟是师父亲手教出来的,能坏到哪里去。
摸摸微红的脸颊,南洲踉跄着走回去了。
夕阳连最后一抹光亮都失去了,夜色无穷无尽地弥漫在山野之间。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千屿蜷缩起来,扒开床边的小窗,山岗之下是无边的森林,现在都黯淡了。
这座山脉巍峨绵长,它没有名字,没有人给它起过名字。从北到南,半年都走不到头。师父六十多年前就在此隐居,绝少外出,没听说过他有子有女,独自开创书斋,接济山下的百姓。师父年纪大了,对外干脆挂了仙游的幌子,世人渐渐淡忘了山里的恒一书斋。
外面的世界,外面是什么样呢?千屿抱着双腿,她依然没有兴趣,可是南洲说澜漪生死未卜,她想去看看他,可是自己又做得了什么呢?
紫色的雾霭缠绕在林间,黎明薄薄的亮光不及地面,早起的寿鱼浮出水面游弋,在莲茎之间扑腾起水花,惊得莲茎弯了腰。
千屿稍微起晚了,眼皮肿肿的,天色大亮,收拾完,赶去读书的屋子。座位在金叔叔眼皮子底下,倒是南洲,不知何时坐在了她后面,见她进来,抬头望一眼,复又埋头看书去了。
今天的气氛很不对劲,金叔叔讲课前言不搭后语,拿着教鞭半天讲不出一个字。千屿心慌慌,也没有听进去。
傍晚的时候,千屿被金叔叔叫到师父的药房里,师父已经不能下床了,听到有人进来,稍稍地嗡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南洲也进来了。千屿瞅瞅他,不说话,搬来凳子在床前坐好。
师父张开眼,瞧瞧俩人都排在床前,挣扎着想要起来,南洲扶了一把,“师父,您就躺着吧。”
师父果然是很老了,南洲感受不到他的重量,羽毛一般虚浮。
千屿皱着眉,她担忧地凝视着老人。
师父牵过她的手,轻轻地拍了拍,“不要哭,每个人都会离开这个世界的。”
“师父!”南洲低低地叫了一声。
枯瘦的手掌,千屿用力地握了握,泪水突然就涌进了眼眶,挣扎着微笑,“师父,你怎么这么瘦啊,屿儿都好羡慕呢!”
“傻丫头。”
南洲抬起手臂,遮住泪眼。
师父将千屿的右手摊开,在中央重重地定了一下,轻声说,“这里,藏着一个印记,不到万不得已,屿儿不要探索它的秘密。”
千屿含泪点头。师父看向南洲,“恒一书斋,在我走后,就撤了吧,回去告诉你的父王,我已经完成了当初的诺言,已经完成了啊。”
他眼里的光一寸一寸淡下去。夕阳的余晖映在他的脸上,张开的嘴巴久久未能合上。透过窗,可以看见金叔叔穿着孝衣带着不多的学生站在门口,他们都不说话。远处的山林静穆着,苍穹深处飞过一只灰鹰,天黑了,它向着高处飞远了。
渐渐地,千屿忍不住哭声,南洲扶住她的肩膊,“哭吧,哭吧。”
夜幕降临,书斋里灯火透亮,每个人都收拾好了自己的包裹,他们在恒一书斋的日子伴随着师父的离去结束了,已经有马车排进了院子里。
师父平躺在柴堆里,火光高高地燃起,千屿恐惧地闭上了眼。南洲轻轻握住她的手,“不要害怕。夜里,只有火光是光明的。”
千屿慢慢睁开眼,看见大家都低了头,用西岐传统的方式为逝者祈祷。
南洲看着她,示意她双手合十,千屿依着做了,低头,心里默默念着师父。六年太短了,她有太多的东西没有学到,往昔的嘱咐一句句涌上心头。
“屿儿啊,可别太皮了,跟男孩一样。”
“嗯,理解的很快,奖励小屿儿一颗糖。”
“师父已经很老了,怕是教不了屿儿多久了。屿儿要记着凡事多问,多听,多观察。”
僵硬的声调,盘旋在书斋的上空,千屿说着说着便卡壳了,她睁开了眼,发觉其他人都紧紧闭着眼睛,都念着同一种祷辞。
橙黄的火光,白色的木屑上下翻飞,一如离去的师父,被火焰高高托起,往夜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