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有风,晚上睡觉的时候会被冻醒。他们在路上走了一个月,换了三辆马车,吃完了十个干馕,磨得她嘴皮烂,牙龈出血。衣服从出门就没有换过,脏兮兮地一直穿在身上,包裹里有一个水袋,在七七八八的驿站里辗转中被人偷走了,同时被偷走的还有一双玉镯和一条玛瑙项链,那条玛瑙项链是胡叔叔送的,湖蓝色的猫眼石,她爱不释手。
东西丢了她哭了一天。澜漪讷讷,没安慰她。路太远了,车夫只能走一程歇一程,到了半途,千屿卖了一块翡翠,买了一辆马车。路上的风景从山林变成了草原,又从草原变成了高原。
是的,高原。打开窗户就能望见天地相接的白色雪山。她跟师父住在半山腰,高山草甸,野花四季不断。刚来那几天她一脸青紫,躺着下不了床,用药吊了两天才缓过劲儿。在屋子里待了六天,才让她出去放风。
师父的房屋建在半山腰云杉林的山岗上,错落的有十数间木屋,有药房书房,还有客房和厨房,厨房大,离树林也远,这里经常有人来。
有人来,是什么人呢?千屿见到了几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小孩儿,他们衣着打扮都不错,可是她听不懂他们的话,那是另一个国家的语言。他们长得也粗犷,鼻子太高,下巴太窄,眼睛是诡异的红色,有人还是棕色。瞧瞧身形,她也是其中最小的。
刚来的时候她总是抱着自己的小包裹睡觉,说不定哪一天夜里,她又要离开,要去别的地方,她总是这样想。师父见她缓过劲儿了,不咳嗽也不哭了,就带她进了书斋。
她最小,座位就在师父眼皮子底下。昭云国用毛笔写字,师父却教她用鹅毛笔写,写出的字歪歪扭扭,小如蝌蚪,千屿自己瞧着心里就不欢喜。书斋里就她一个女孩儿,她总是觉得自己说不上话,跟后面的男孩子玩不到一块儿去。
不过这也没有关系,她听师父的课就成。再说澜漪哥哥很照顾她,她觉得以后会好的。
确切地说,是长大了就好了。夏天的时候她在草甸里采花,发觉自己长高了,六岁的小姑娘,瘦嶙嶙的,藏在花丛里根本瞧不见。千屿躺着睡觉的那会儿,听见了风吹过来的声音。
是两个少年在密切地,焦急地谈话。
“南洲,这次去赤烈围场,我躲不过的。”
“哥,我母妃她,她是有些不近人情。不过秋天回去,我可以劝劝她。”
“可是夏天结束,我就得离开了。来不及的。”
千屿翻过身,偷偷扒开草丛,看见了两个小少年。叫哥哥的那个比澜漪高大,下巴都有几根胡子了,穿着一身青色织金直裰,布面上绣着金线狼文,矮点的那个穿着黄色夹衫,扎着黑色长裤,夹衫上也有狼文,一个狼头,大张着嘴,凶巴巴的。
兄弟俩还在说话。
高个儿那个眉头打结,嘴角抿得紧紧的,他看着脚底的石灰岩,背着手道,“赤烈围场不会要我的命,我不会死的。”
矮个儿的南洲接着说,“父王也会派人保护你的,这是王子的权利。”
千屿对他们的语言一知半解,听个大概,这里的人不说昭云国语言,完全是另一种生硬的语调,听起来像石头撞击的声音,又或者是闪电在云层里闷闷地怒吼,既不悠扬,也不婉转。就像这俩兄弟的长相,也是刀削斧劈,鼻子那么长,眼睛那么大,还有皮肤,真是白得瘆人。
像大白天的两只小鬼,在山岗上飘啊飘。千屿思及此,浑身一个冷颤。
那边还在低语,“再过半个月,我就得走了。我也不能回平海城去。是直接去赤烈,真不知道那里什么鬼样。”明义湛摸摸手背,意志消沉。
南洲拍拍他肩膊,“没事啊,大哥先去,反正我后面也会去的。”
明义湛有些激动,“你不一样!你母妃可以说你身体不好,但没人为我说情的!”他索性坐了下来,拼命揪着草茎。
南洲也没说话了,他也难过。一去赤烈,至少一年。在那里,死了就是死了,王室也不能说半个不字。大哥此行生死难料,回来会不会缺胳膊断腿,这都很难讲。
他俩没说话了,也慢慢躺下去,对着蓝天白云发呆。有灰灰的鹰隼在飞,捉草原上的野兔和蛇,老鼠也多,鹰隼吃饱了会长啸几声,高昂的,充满野性的。
平海城就不一样了,那里看不到鹰,也没有雪山。它是西岐的帝都,很大,大到不可想象。宫墙走上三天三夜也绕不完,里面可以跑马,可以练兵,是完全不同的光景。它建在乌都河和氐牯河的交叉口,宫墙居高临下,可以望见日夜奔流不停的江水。乌都河和氐牯河交汇后就化身阳德江,直通西岐第二座大城,快船开上一天一夜,就能到达阳德江的入海口——苍蓝城。
明南洲的母妃就来自苍蓝。母妃省亲的时候带他回去住了半年。四岁,他在阳德江里游泳,脚抽筋,被渔夫救上了岸,落下了哮喘症,十三岁的个头还赶不上十岁的孩子。头顶空阔的天空,就像阳德江广阔无垠的江面,望不到头,也想不到头。
大哥的母妃是贵胄后裔,六代以上都是朝中人,可惜她去的早,空有皇后之位,也给大哥留下了重重的考验。大哥不用去赤烈的,他以后就是王上了,怎么能去送命呢?南洲知道母妃想争,父王也看在眼里,可是父王呢?
父王大概是怠政了,在宫里就听见仆人这么议论着。溜出宫,市井的小孩儿都能说个“天子惫懒”四个字。
太阳照到中间了。不热,高山的是雪气,寒气,沁骨的凉。里面穿一件绒衣就保暖了。千屿听着听着就睡过去了,等到醒来,那两个人已经不见了。
她背着采花的箩筐往回走,下山,过小溪,上山岗,瞧见几只野兔在树底下的蘑菇堆里撅着屁股摇来摇去,颠颠儿去瞧,结果看见一条黑蛇刷地从她脚边擦过去了,留下两只窒息而死的野兔子。千屿惊了一跳,赶紧往回走。
云杉木成材慢,倒也不是很慢,一人合围的云杉,在封育的林分里要一百年成材。不过它长得高,树底下望不到头,层层的轮生枝遮住头顶的日光,有时也能瞥见鹰隼一闪而过的掠影。木屋建在山岗平地上,这里山岗有巨石,师父藏药材的那间屋子,就是一整块白色石头铺地,摸起来润润的,有点像羊油。千屿就是在药房里闷了两天才好的,澜漪哥哥衣不解带地照顾她,其实澜漪哥哥也很累,他也要进书斋,练骑术。
千屿的小屋很好认,窗户,空地,屋顶都是五彩缤纷的,蔷薇和牵牛相得益彰,郁金种在小屋门口,花苞鼓鼓的。白芍,百合,石斛,五味子,乌梅,半夏,泽兰,杜仲,山茱萸,大叶紫珠,枸橘,结香……能找师父要种子的,能种活的,她全都种了。男孩们都不敢进她的院子,眼花,又或是被某种植物刺了手臂胳膊,各种小心。这小屋和小院,就像千屿自己,以后是什么,她什么也不知道,现在做什么呢,她就忙起来,拼命地填满,好好坏坏,分不清。
澜漪的屋子在后面,门前有一个水缸,水缸里养了一株白睡莲,睡莲花朵谢了,结成的莲子不成样,耷拉着脑袋垂在水面上。水缸里还有一尾锦鲤,橘色的冠,亮亮的灯泡眼。
她拨弄着水花,瞅见澜漪哥哥开了门,招呼她进去。“水凉着呢,别凫水。”她小跑过去,澜漪摸摸她的头。
小屋临窗放了一条书案,对着床置了一张方桌,床边挂了一张弓和一把剑,千屿见过的,一开始就见过他这把长剑。
方桌上摆了饭菜,热腾腾的。澜漪拨弄她的长发,揪出几根草茎,“去山上玩儿啦?”
千屿嗯一声。
手指头整整她的衣领,“一股汗味。”
千屿晃着脚丫,咕哝道,“澜漪,赤烈在哪里?”
手指一顿,“你会说西岐语啦?”
她摇摇头,“不是的,我玩儿的时候,看见两个男孩,有一个人要去赤烈。”咕咕哝哝地,西岐语说得磕磕巴巴,“好像很快就要走了呢,那书斋不是就少了一个人吗?师父还要上课吗?”
她扭过头,瞧见澜漪木着眼,发怔,她小声,“澜漪,你也舍不得那个人啊?”
澜漪没回答,敛了敛眼睑,起身吃饭。千屿以为惹澜漪不开心了,一碗饭拨弄了半天吃不下去。澜漪都看见的,千屿的小筷子捣弄半天,他小声说,“其实,小屿,我也要离开了。”
千屿突然就不开心了,在青州城时候,三哥哥无故消失,她又被澜漪带到这里,澜漪也要走,“那我也要走,我也不待在这里了。”
望着对面低头的小女娃,她还什么都不懂。六岁,澜漪十五岁整了。
“我已经告诉师父了,师父答应了。”
“……”。
“我爹娘也很想我。我也很想他们。”
“你还有爹娘,我什么都没有了。”千屿腾地蹦下凳子,反正饭也吃不下去了。
千屿走出澜漪的屋子,泪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她瞧瞧自己的屋子,花里胡哨,跟个大花猫一样,后面是澜漪的屋子,大半天了,他都不追出来。
更生气了。望望师父的小屋,灯还亮着,小窗昏昏的黄,她踟蹰着,是去找师父,还是回去睡觉呢?或者等着澜漪来哄自己?
现在都不追出来,肯定是不会来哄自己了。千屿放弃了对澜漪的期待,小脚拨来拨去,蹲在师父屋前玩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