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傻争霸》文/梦芜的半斤酒
从我记事起，我就知道，我所在的村庄上有两个傻子。一个傻子在村东头，一个傻子在村西头。他们像两颗遥相呼应的星星一样，照耀着我们美好的童年。
大傻叫二牛，力大如牛，脑笨如猪。有人说他是真傻，有人说他是假傻。总之众说纷纭，我也将信将疑，闹不明白。要说他是假傻吧，大冬天的他穿个秋裤在街上乱逛，班级里不管有个什么重活，他都抢着干。要说他真傻吧，我给他一块五毛钱去买冰淇淋，回来时他准说掉了五毛，其实在他兜里装，我说这世道，傻子都会骗钱了。
二傻是真傻，千真万确如假包换的真傻。先天性羊癫疯。听大人说他活不过三十。我和大飞第一次听到这个讯息时，九岁。当我们看着他笨头笨脑地在路上一边狂奔一边傻笑的时候，我们的心猛地一抽搐。那是死亡的阴影第一次在我和大飞幼小的心里出现。
二傻的爸妈待他很不好，他的衣服总是破破烂烂的，身上总是黑不溜秋的。他走起路来，往前倾着身子，两只大脚丫子，啪嗒啪嗒拍着地往前走。
我们那会喜欢吃辣条，一毛钱一根，一到下课就去买，吃得特香，吃完不忘舔舔手指。我们从来没见二傻吃过。
二傻也从来没有吃过北京方便面。我们时常从桌兜里拿出一袋北京方便面，揉一下，放上调料，摇一摇，倒在手上舔着吃。二傻从来没有揉过，没有摇过。
有一次，二傻偷偷捡了一个不知道谁仍掉的北京方便面袋子。他把它拆了，然后一个劲地舔起来。方华看到了二傻在舔，大叫了起来。不一会就聚集了许多人。我和大飞也闻声去了。
他们对二傻喊起来。“二傻，你家的北京方便面都给你弟弟吃了吧。”“二傻，你爹真疼你呀！哈哈！”
二傻以前听见我们笑他，他都是对我们傻笑，那次他没有笑，他撇起了嘴，也许傻子也有尊严。
二傻撇嘴的样子很滑稽，我们笑得更厉害，接着二傻竟然在众人的狂笑里流泪了，要知道方华他们以前不管怎么打他，他都没有哭过。
当时我和大飞心里突然难过了起来，但是别人笑得更欢了，我也只好附和着别人一起笑。想想当时也很奇葩，竟然害怕对别人同情，害怕自己因为会同情傻子，而被嘲笑。只有大飞没有笑。
大飞第二天给了傻子一包北京方便面。傻子笑得流泪了。他吃了半包，留了半包，笑了一整天。
大飞没有骂我，而我比挨了骂难受，比一个女人卖了身体可耻。因为我卖了心。
相比二傻，大傻的家庭情况就好多了，而且他家就他一个儿子，父母很疼他。
三年级以后我们开始有了帮派意识，这大概是受电视连续剧的影响。
大傻二牛是青龙帮的老大，小弟众多，他最能打。方华是白虎帮的老大，小弟众多，其中二傻最能打，他用一天两个棒棒糖把二傻收于麾下。
每到黄昏，大傻和二傻就有一场较量。那个时候，我们一群人就会拿着长竹竿，从村东头，跑到村西头，呼朋引伴，大声喧哗。直到各帮派的人都到齐了，才让大傻和二傻开始决斗。
大傻和二傻的武力，旗鼓相当。所以往往难分高下。每到二傻快撑不住的时候，方华总会咬咬牙，说二傻，我加一个棒棒糖。二傻就会拼尽全力去战斗。
有一次的战斗中，二傻突然跌倒了，方华气得大喊，傻子，你快站起来，我加五个棒棒糖。二傻用手撑住身体，做出努力的样子，却仍然没有站起来。
不一会，二傻不但没有站起来，而且身体开始颤抖起来。方华把二傻的身子翻了过来，一看二傻在口吐白沫。众人立即就吓得脸色灰白，方华喊了一句，怕是羊癫疯犯了，不管我的事，然后转身逃跑了。接着哗哗，所有人全跑了。
所有人全跑回了家，跑得飞快，因为心里害怕。只有大飞跑到了二傻的家，告诉了他父母情况。大飞跑得更快，因为大飞心里更害怕。而那次我就跟在大飞后边跑，跑得没有大飞快，却用尽全力。
二傻在那天并没有事，不一会就恢复了过来。方华却被他爹用脚踹了三脚。第二天上学的时候，方华因为气不过那三脚，又把那三脚踹到了二傻屁股上。二傻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并没有表示出多余的愤怒，而大傻二牛却抓着方华打了一架。我只听见二牛骂：“你这么做老大，太特码不仗义。”
那一架之后，二傻并没有为表示感激而归于大傻的麾下，而是因为棒棒糖，重新对方华露出了微笑。
他们说：“傻子就是傻子啊，像狗一样，为点吃的就忠心不二地对主人。”
为此大傻气得直冒烟，他和二傻的决斗又开始照常举行。
曾经我以为大傻和二傻会永远得斗下去，我以为会有无数个黄昏，我们一群人在夕阳下，大声喧哗，呼朋引伴。
然而一切都在五年级那个美丽的夏季中午戛然而止了。
那个中午二傻死了，二傻终归没有死在羊癫疯上，而死在了水里。那天我们去洗澡，去了好多人，李梦和刘梅也去了。大傻二牛和方华为了在李梦面前出风头，在河里进行游泳比赛。水很深，很急，方华在游到河中间时，腿突然抽筋了。
方华十分害怕，双手乱了分寸，胡乱拍打着水，挣扎起来。
连喝了几口水，方华更觉得完了，阳光明媚地照耀着他在水里若隐若现的脑袋。巨大的死亡的阴影使一向趾高气昂的方华胆战心惊。
这时，二傻跳进了水里。二傻使出了非比寻常的爆发力。一鼓作气游到了方华身边。方华只觉得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内心迸发出一种迅捷强烈的喜悦感。他想要说什么，却张不开嘴。
二傻尽力游着，可方华因为慌张，在他身上乱抓，有好几次他因为疼痛失去了游泳的力气。
等到终于游到岸边时，他已经感觉到了精疲力尽，他用最后一丝力量将方华推上了岸。我们赶紧去抓二傻，没有抓到，二傻隐没在了河流里。二牛赶紧游过去，没有找到二傻，他顺着流向去找。他一个劲的找，没有找到。他在水里对我们哭起来，他说，我找不到二傻。
我们对他喊，二牛你快上来吧，水又涨了，二牛仍然对我们喊，我找不到二傻。
李梦吓得脸色灰白，灿烂的阳光在她眼前陌生恐慌地闪动。她说不出话来。
刘梅喊，二傻！
大飞喊，二傻！
我喊，二傻。
流动的水面仍然倔强地保持着自己独有的哗哗的声音，吞没掉了所有呼喊，没有回声。
那天我们精疲力尽地走在河边，丢掉了哭泣的力气，每一步，都回响着寂寞地声音。原来一群人走路，也会寂寞。
第二天，学校的大喇叭广播了二傻的英雄事迹。方华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他怒喊，广播你妈的蛋，二傻能回来吗？我们看着他被班主任带走了。
二傻已经没了，在每个少年少女的心中似乎还不明白到底什么是没了。阳光曾一度照亮二傻在最后一排的座位，照亮了二傻乱七八糟摆放的课本，照亮所有人对二傻曾经的记忆。尘埃在阳光里纷纷坠落，不久另一位同学坐在了那里。
时光像那条大河，川流不息，永远鲜活，靠淹没我们，来保持它的鲜活。
初三毕业了，紧接着是告别。大飞走了，他因为两次摸刘梅的屁股，去另一个城市上高中。
高中时，大野出现在了我的生命里，我时常在他身上，看到大飞的影子。结果他和大飞一样，天生放荡，留不住。
后来我遇见了大海，大海最后那句，青春有激情，有骚动，最后在突如其来的瞬间一切被放空了。简直屌爆了。
二牛呢，二牛娶了李梦。娶了所有人的梦中情人。这家伙还是傻逼一个，在工厂干活时，光捡重的干，不久就当了个小组长，工资不错，比买冰淇淋时，偷偷藏起来的多。和李梦过得有滋有味。而且这家伙经常卖力的缘故，身体倍棒。
方华也结婚了，只是过得并不太好。听说他家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他先仍河里一部分。这气坏了他老婆，骂他神经病，经常吵。不过方华对老婆还不错，吵也吵不散。
我经常对方华说，算了，好好过日子吧，二傻都死那么长时间了。方华说，我只是在老婆面前发发神经，可二傻那个神经病救得是我的命啊！我只不过想用这种方式纪念一下二傻。我也不好说什么。
偶尔遇见初中同学，大家吃饭，总会谈及往事。大家都说，二牛是假傻啊，你看他那小日子过得。二傻是真傻啊，就为了报答方华那几个棒棒糖，把命给他了。
火锅在我们中间汩汩笃笃地响，我说是啊，傻子终归是傻子。
纪念不是记和念，不是记得，经常怀念。纪念是不想忘记也无法忘记，偶尔怀念，永远偶尔怀念。
纪念是方华不断往河流中丢掉的好吃的。是无数午夜梦回，二傻和大傻决斗，我们拿着竹竿，呼朋引伴，兴高采烈。是大飞拿给二傻那包北京方便面。
纪念是岁月流沙，时光锋利，我们记得有个傻瓜死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而我们终不再为傻瓜流泪而感觉可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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