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马少军

     两尊泥像慢慢收干后，红胶泥的颜色变得更加沉稳，敲之有金石声。李先生让我取来一盘鸡蛋，取出鸡蛋清，用筷子搅，一直搅，搅到蛋液全都变成泡，且微微发臭为止。我很纳闷，不知道要用来干什么，但李先生只让我干活，也不做解释。等到他感觉差不多了，就取来一把羊毛刷子，蘸了蛋液均匀地涂抹到神像上。他边涂抹边告诉我，让蛋液渗进泥像表皮，可以防止神像表面起细小的裂纹，数百年而不坏，这是他密不示人的绝招。鸡蛋清干了以后，两尊红泥神像竟发出了古铜色的光芒，而这时候便可以涂色上漆了。

      神像开光的前几天，庙里开了禁，四山赶来看神像的人络绎不绝，而我们的工作愈发显得紧张而忙碌了。李先生用白酒磨了朱砂，忙着写经画符，经文有开山的，有迎神的，有祭告天地的，而那些符咒，我是一个也看不懂了。最后，他把这些经文符咒一份一份叠好，装进自己的手提包里，以便到时候取用。郭师傅给两个神轿涂了最后一道漆。这轿子是他这两个月心血的结晶，他为此耗尽心力，刀锯斧凿，施展了自己所有的技艺，使两个神轿在工艺上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李先生也在神轿的每一块板面上画上了神采奕奕的道教人物、活色生香的四季花卉，使两顶轿子愈发显得精妙绝伦。因为开光那天黑爷社各村基本都要来人吃饭，我就早早做了准备，和山下来帮忙的人一起用大瓦盆和面，用大瓦缸发面，准备蒸一山白面馒头，以飨来客。等到缸里的发面顶开锅盖冒出酸香的气味时，我们便架上大笼屉，劈柴生火，揉面放碱，开始蒸馒头。每蒸好一笼，我们便两个人合作，连大笼屉一起抬下灶台。打开盖子时，蒸汽瞬间腾起，翻滚着涌出窗外，一进黑爷庙，就能闻见浓浓的面香味。我们把蒸好的馒头一层一层地码放在那盘垫了木板的大炕上，一整天下来，雪白的大馒头码放了满满一炕。爷爷指挥着各社的社头以及跑腿的年轻人，置办神像的开光用品以及供上千人吃饭的锅碗瓢盆花椒大料，厨房门口的几个硕大的瓦缸里，也注满了从后山一担一担挑上来的清凌凌的泉水。而让我最刻骨铭心的一件事，是我坐在西厢的山神庙里连夜赶写功德牌。牌子是郭师傅做的一块打了花边的松木板，黑爷社上千人的随喜我用蝇头小楷在油灯下抄写了整整一个晚上，到第二天天亮时才写完，出门伸个懒腰，感觉眼睛发麻，看东西虚虚晃晃的。记得那个晚上有好几个老人卷旱烟聊天陪着我，一直到天亮。而那个牌子至今还挂在黑夜庙里，落款写着丹青李云瑞，木工郭继明，执笔马少军。

      神像开光的一天终于到了，天刚麻麻亮，黑夜山上挤满了赶来看热闹的人，门口的老杏树上拴着六只要献牲礼的黑山羊，而两尊新塑的神像已经被安放在院中的神轿中，透过盖在轿上的红纱，依稀可见他们着了官衣，披了斗篷，目光炯炯，神采奕奕。李先生理了发，剃了须，换了新布鞋，正忙着在两个神轿里拴红丝线，拴好以后，从里面长长地引了出来，一直引到院子中间的旗杆上，再缠绕打结，拧做一处。旗杆朝南正前方和西厢山神庙门口各安排一人双手持镜而立，他们的任务是准备好用镜子迎接清晨第一缕日光，以便投射待开光的神像上去，这是开光的关键所在。凡神像，都要开光，否则，它就仅仅是两尊泥塑艺术品而非真正意义上的神像。领了这样神圣的任务，这两人感到无上的光荣和自豪，自然是站得格外端正，神情也更是显得专注而虔诚了。

     李先生拿了一个干净的搪瓷脸盆，在里面注入清冽的泉水，然后在上衣口袋里取出用朱砂画好的黄表纸符，点燃以后，表情庄严而肃穆，口中念念有词，而燃烧的纸灰翻卷着轻轻地扬起，既而又轻轻地落在脸盆的水中，滋滋地响着，慢慢地湿透，最后沉入盆底，归于寂灭。等到化好符水，李先生取了一把新糜子杆笤帚，蘸着符水转着圈均匀地往神轿、神像上洒，而两尊端坐的神像正在耐心等待着李先生给他们注入灵魂。

   洒完符水，李先生点了三支香，插于炉中，表示正式的迎神仪式开始了，随着他的双膝跪地，黑爷庙内院外的四山香客，全都跪了下去。人们可能已经感觉到黑爷和黄爷的精魂早已在山上徘徊，只等着与那两尊泥像合体，所以一个个神情极为专注而虔诚。李先生双手捧着写在黄表纸上的迎神祭文，拖着长长的声调，一字一句地念了起来。我有点吃惊，相处了两个月，从没见过李先生这个样子，他完全像换了一个人，精神抖擞，容光焕发，嗓音哄亮，院子内外，庙前庙后，黑爷诚一社人众，仰首张耳，静静地聆听着李先生字字正腔圆的念白。那声音真是好听。祭文念完，引火烧去，大家继续跪而不起，静候着开光时辰的到来。

     不一会日头在东山头探头冒花，西厢山神庙檐下那面镜子受了日光，反射到旗下镜子上，旗下持镜人又把接收到的日光投射到红丝线的打结处。霎时间只见光影流动，人们虔诚的目光紧盯着那团日影，它仿佛就是黑爷的魂魄，吸收了日月山川之精华，承接了天地八荒之灵气，附着着在这泥像上，从此便要庇佑万民，造福子孙，亿万斯年了。直到李先生站起身来，人们才回过神来。李先生揭下神像上的蒙着的红纱，用一把新锥子在每个神像的眼、耳、鼻、嘴、手、脚处点了一下，意味着通灵开窍。又拿一杆新毛笔在每个神像的的眼睛上点了一下，意味着送了灵气，而且每开一窍，他都满脸威严，张口大声问一句：“眼光开了没有？”众人齐答：“开了！”“耳光开了没有？”众人齐答：“开了！”那声音惊天动地。直到七窍开完，唢呐响起，锣鼓轰鸣，人们才起身拍土，互相说起话来，整个庙山顿时显得熙熙攘攘，神光焕彩，和这两个多月以来的岑寂，形成鲜明的对比。

    接下来的工作是抬神巡山。两位爷披红挂彩，端坐在神轿里，人们争先恐后抬着神像，互相簇拥着巡山。在后山祭了后土，在前山祭了天地。每到一处，李先生必有一道祭文发出，而这些祭文不仅书法精美，文采斐然，而且一韵到底，读来极有节律之美。我至今还在想，李先生怎么会有那么好的古文功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