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生与桂枝

18岁,林秋生第一次出远门。

往年秋收后,父亲和村里几人结伴去外市的林场干活。以前都是和哥哥一起,今年哥哥结婚,分了家,父亲便叫秋生同去。

夜晚秋生兴奋难眠,尽管是些体力活,他也觉得是一件高兴的事情。以前哥哥回来,会和他说起外市的新鲜事,那里的集市有多热闹,那里的山有多高,那里的坝子是村里的几倍……听起来很是新奇。

从小到大秋生没去过什么地方,还是小时候父亲带他看病去过一次市里,如今想来也是渺渺,后来也无其他机会。

那时不兴读书,中学没念完他便回家帮忙。家里还有几个弟弟妹妹,以前靠父母哥哥辛苦养活,如今哥哥成家,很多事情秋生要学着承担。

次日,秋生和父亲起了大早赶路。已是深秋,屋外雾气茫茫。门前李子树下的牵牛花开了,一朵朵傍在柴垛上,红蓝相间,像不算清透的夜里抬头望见的几颗星辰。

那是之前妹妹从别处取了一小株栽下的。秋生常开玩笑,说这花被她养得蔫吧,定活不了。没想今日竟开了花朵,在一片白茫茫里,燃起一点点清辉。

大人的脚步异常的快,不一会儿到了镇里,一颗鲜红的太阳从东边的山峦升起,雾气褪去一半。父亲叫秋生去买点馒头做干粮,他说坐了汽车还有几个时辰的路要走。秋生听说坐汽车,心里又兴奋起来。记事以来,好像没坐过汽车,他心里想。

汽车摇摇晃晃开来,父亲手里捏两张票,秋生紧跟着他,慢慢挤上车去。座位已经没了,他和父亲坐在靠前的台子上,被发动机烤得热乎。路不好走,没开多久,一旁晕车的妇人把头伸出窗外呕吐,风趁机灌进来,秋生穿得单薄,不禁有些冷。父亲和几个老乡都眯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大早上赶路,着实有些累人。

可秋生睡不着,他仰着头,透过玻璃,看眼前不断靠近,又匆匆远离的房屋、大树、人群,竟觉得浑身轻松。像一尾忽然掉进深海的鱼,从没见过这么广阔的波澜,巨浪拍击岩石的声响,它听得有些入迷。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车子到站了。秋生提着包,一直跟在后面。父亲他们走着走着,不时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抽。在家时,秋生有时和村里几个小伙躲在山坳里抽烟,他一口你一口,青烟慢慢划出一道圈,渐渐消散在空气里。虽然父亲不许他抽烟,但说实话,他喜欢那一根烟卷滋滋燃烧的气味。

父亲之前说的几个时辰的路确实不假,秋生只觉得腿脚有些累,不记得走了多远多久才到的。已是黄昏时间,几只白鹭从水塘飞起来,秋生跟着父亲走到一个村子。

“我们就住在这个村子,明天起早进山干活。”父亲说。

秋生望着眼前这个陌生的村子,不知什么原因,心里竟有些起伏,大概是那尾在海里漫游了一天的鱼,有些累了。

“这村子叫什么?”秋生问。

“白连村。”

村子后面是一大片连绵的青山,大概种了许多杉树,村头有一方水塘,几个妇人正蹲在石板上洗菜。秋生跟着父亲,两只狗在一旁吠个不停,其他乡人进村后去寻各自的住处了。其实也不用寻,他们每年来,干几个月的活,对这里熟络得很,平日住在村民家,走的时候按日子结一些住宿费和生活费。秋生以前听哥哥讲过这些,却也没细问过他和父亲住哪家。

“我们住哪一家。”秋生此刻有些好奇。

“哦,再往前走一些就到了,进门记得喊一声李叔。”父亲答。

是一座三间的连房,有木桩简单围拢的院子。父亲敲门,嘴里喊老李。没有人应门,他转过身,坐在门口的小方凳上,天色已经暗下来,几只老母鸡在院子里啄食。

等了一会儿,一个看起来和秋生差不多年纪的姑娘进了院门。她左手挽着菜篮子,水滴答滴答顺着菜叶滑到地面,右手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孩童。

“咦,林伯伯来了?”她脸上浮出笑容,一缕头发从耳朵上散下来,又顺手捋回去。她看了一眼秋生,冲他笑了笑。

“是啊,快一年没见,长高了不少,你爸还没回吗?”

“还没,估计快回了,秋树哥没来吗?”她开了门,招呼他们进屋。

“没呢,秋树讨老婆了,不来了,今年我带秋生过来。”父亲指了指秋生。

秋生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不多久李叔回来,屋子里好像热闹了一些。晚饭父亲拿出从家里带过来的烧酒,两个大人喝起来,屋里一下子充满了酒精的味道。

秋生后来知道那个姑娘叫桂枝,比他小两岁,而那个五六岁的孩童是她妹妹,秀枝。那一晚,秋生吃了两碗压得实踏踏的米饭,虽然感觉还能再吃一碗,却忍住没有再去盛。说不上是不是赶了一天路只啃了几个馒头,还是菜做得好吃的缘故,秋生食欲非常的好。他放下碗,瞄了一眼在灶台刷锅的桂枝,此时父亲和李叔喝得正酣,自然不会在意他。

她穿一件旧了的暗红色袄子,不是那种艳丽的红,边脚磨破了一些。头发是长的,虽然挽起来,但秋生看得出来,如果披散着,是一团乌黑的瀑布。脸是好看的,虽然有点稚气和婴儿肥,但他确定是好看的。

桂枝刷完锅,松掉围裙,过来催促妹妹吃饭。她见秋生已经放下了碗筷,忙问:“秋生哥,吃好了吗?”

“嗯,饱了饱了。”秋生说。

“我已经铺好了床,你们睡这一间。”桂枝指了指靠西面的房间。

大概真有些累,秋生沾床就睡了,被单像是刚洗过的,一股淡淡清香。夜里秋生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一个姑娘,头发是一团乌黑的瀑布,他看不清她的脸,只是拉着她的手,一路跑……醒来天还没有亮,身旁父亲正打着呼噜,不知他什么时候睡下的。

天蒙蒙亮,父亲催秋生起床,要进山干活了。桂枝已经把早饭做好了,她头发没梳,简单地用红绳扎着,正坐在门口的凳子上给妹妹穿衣服。秋生看见那一团乌黑的头发,厚厚实实的垂到腰肢,清晨的一缕风拂过她的脸颊,笑起来两个浅浅的酒窝。他打心眼觉得好看,比村里二胖他们喜欢的林秀英好看多了。

吃过饭秋生便同父亲和李叔上山了。林场在半山腰,父亲早些年在外面讨生活,认识了林场的工头,他看父亲高大壮实,便介绍他来这里干活,主要是砍树,然后把树从山上搬到林场,林场再安排卡车运走,累是累了些,但钱给的算可以。这几年,父亲一直来这里干活,秋收后过来,春节前回去。早先他一个人,后来熟了,带了秋树和同村几人来。

秋生在家虽是挑过担的人,但毕竟年轻,肩着树走陡峭的山路,还是吃力。父亲让他肩细的一端,不断嘱咐他慢一些。秋天的山林雾气重重,种的多半是杉树,笔直繁密,连着白天都是阴沉的。不一会儿,秋生便觉得闷得慌,肩膀也隐隐发疼。

黄昏时下山,到家已经见不清路。桂枝做好了饭,坐在门口和秀枝玩,见他们回来,连忙起身将锅里温着的饭菜端出来。几人围着桌子吃饭,白炽灯亮一点昏黄的光,一只飞蛾在旁边扑上扑下,秀枝蹲在地上逗小狗玩。

“秋生哥今天累不累?”桂枝忽然问。

“还行,吃得住。”秋生笑。

秋生和父亲一样,生得高大,从小干农活,身形臂膀早同多数农人一样扎实。所以这样的体力活可以熬过来,只是没这么频繁担过东西,肩上的肉不够硬实,一天下来,也磨破了皮,有些肿胀。这样的事情,习惯几天就好了。

早晨出门,桂枝只是随意扎着头发,晚上见到,已经编了长黑的麻花辫,垂到肩膀的一侧,额头蓄了刘海,在灯下显得更加清亮。秋生低头笑了笑,心里突然觉得温热。

日子就这样过了几天,秋生跟着父亲李叔去林场干活,桂枝在家照看秀枝,做些家务农活。夜里一起吃晚饭,父亲和李叔偶尔喝点小酒,有时也叫秋生喝。人和人就这样熟悉起来。

“桂枝母亲呢?”有天夜里秋生问父亲。

“几年前去世了。”父亲说,“还是刚生完秀枝吧,生了一场大病,很快就去了。本来身子就弱,生了桂枝后,还怀过几次,没能留住。后来好不容易生了秀枝,身体也跟着被掏空了似的,没能熬过一年就过世了。也是个苦命的人。”父亲叹了一口气。

秋生没有说话,只觉得心像被什么揪住了。后来他知道,秀枝是桂枝带这么大的,李叔每天要出门干活,桂枝便在家里照看秀枝,饿了,抱她去别家讨些奶喝,有时生病,她没办法,急得只知道哭,引来了邻居,才带去小诊所看病。想到这些,秋生为她心疼。

他突然很想保护这个姑娘,让她不再受苦,让她余生快乐。

时间久了,秀枝也和秋生熟稔起来。与刚见面时的小心翼翼不一样,有些话她总想着要说给秋生听,比如今天在田畈里看见一只很特别的鸟,比如妹妹又干了什么可笑的事,比如集市戏院子又演了好看的戏……好像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可她心里愿意说给秋生哥听。秋生哥每次都听得认真,也常笑,他笑起来特别好看,像一颗太阳。她不会什么比喻,只觉得太阳是好的,照在身上,暖融融的。

有天落大雨,山里的活干不成,他们待在家里等雨停,可雨落个没完没了,直到傍晚时分才停。

“秋生哥,我们去网鱼吧,雨落了一天,坝子肯定涨了许多鱼出来。”桂枝突然说。

“行啊!”秋生站起身来。

站在一旁的秀枝听见了,也嚷着去。桂枝从墙上取下渔网,很小一张,周围用竹条框起来了。

“秀枝不要去了,走都走不动,我可不愿背。”桂枝笑。

“我不要你背,我要哥哥背。”秀枝说完,跑进秋生的怀里。

父亲在一旁笑,也说带秀枝去,小孩子就喜欢这些。

秋生第一次看见白连村的坝,确实比自己村里的大了许多,又涨了水,风卷起一层层浪,撞到岸边,哗哗作响,很有气势。来网鱼的人家不只他们,秋生把秀枝放在水沟的岸沿,他和桂枝挽起裤脚踩进水里,把网扎好。秋天的风,带着雨水的潮湿,田畈的泥土气息,桂枝的气息,吹到秋生心里,他感到一切美好。

没一会儿,他们网了许多野生鲫鱼,土坝里这种鱼最多。秀枝趴着装鱼的桶,笑得乐呵呵。

可好景不长,天忽然打起雨点。

“秋生哥,要回去了,又落雨了!”桂枝说。

“嗯,赶紧回,怕是要下大了。”秋生答。

秋生背着秀枝,桂枝拿着鱼和网,没走多远,雨真下大了,他们迈开步子往家跑。桂枝跑不快,在后边一面笑,一面喊:“秋生哥,等等我!”

秋生听见了,回头拉起她的手,往家里跑,背上的秀枝不知什么原因,咯吱咯吱地笑个不停。这是秋生第一次牵一个姑娘的手,他也不知道当时怎么就拉起了桂枝的手,他心里想着快点回去,少淋些雨。而桂枝呢,在秋生拉起她手的那一刻,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觉得秋生是除了父亲外,她可以依靠的人。

桂枝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夜晚,她本以为从那一刻开始,不管她以前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从那一刻开始,她将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最快乐的姑娘。

那天夜里,吃过晚饭,邻居告诉桂枝,邻村搭了戏台子,有戏班子来唱戏。桂枝好长时间没听过戏了,那些五彩斑斓的戏服,她最喜欢了。

“秋生哥,我们去听戏吧。”桂枝用期待的眼神望着秋生。

“好啊,我没听过呢,父亲也去看看吧?”秋生问父亲。

“干了一天活,还是累了,想早些睡,你们去吧,早些回来。”父亲说。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秀枝在一旁嚷个不停,谁也挡不住她,李叔最后还是许了她。

应该是中旬吧,天气好得喜人,月亮又大又圆,矮矮地悬在天空,小路映得深深浅浅,闪着一层薄薄的光。附近的几个村子来了不少人,围了一圈又一圈。桂枝人矮一些,挤在外面看不见什么东西,只听得清热热闹闹的锣鼓声。秀枝骑在秋生的头上,虽然看不明白,倒也满心欢喜。

那天演了什么戏,桂枝也记不得了,她站在秋生的身边,偶尔被人群挤到他的身上,秋生有时张开一只手护着她,他的臂膀结实有力,像一道宽厚的城墙,桂枝能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

回来的时候夜已经沉了,秋生背着秀枝,她已经睡着了,桂枝走在一侧。人间好寂静啊,好像听得见他们扑通扑通的心跳。

“秋生哥有喜欢的人吗?”桂枝轻轻问了一句。

“嗯,桂枝呢?”秋生说。

“以前没有,现在有了。”桂枝答。

“那他很幸运呢。”

“你都不知道是谁呢。”桂枝笑。

“谁呢?”秋生问。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桂枝笑。

秋生沉默了一会儿,他听明白了,可当下却不知道接什么话,大概是第一次听见一个姑娘告诉他,她喜欢他的缘故。多好的姑娘啊,他也是喜欢她的,此刻他多想把她搂进怀里。

“秋生哥呢,喜欢的那个姑娘呢?”桂枝见秋生一直没说话,心里有些沮丧。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秋生笑。

夜太静了,静得每一句话都像一粒粒饱满的种子,迎着月光星辰,伴着徐徐晚风,在心里发芽、开花、结果。桂枝拉住秋生的手,他的手粗糙宽大,她踮起脚轻轻地吻了他的脸。

此后的每一天都是新的。虽然秋生一样的起床进山干活,桂枝一样的做饭照顾秀枝,但每一天的相逢都是甜蜜的,他喜欢她长长的辫子,她喜欢他温暖的笑容。有了爱,再苦累的生活都会有所期待。

那年冬天雪下了好几场,眼见着再过些日子就要春节了。秋生和桂枝说过,等过年回家,他就和父母讲,告诉他们他喜欢了一个姑娘,告诉他们这个姑娘有多么漂亮,告诉他们他以后要娶这个姑娘。桂枝听了笑得乐开了花。

那也是平常的一天,秋生和父亲吃过早饭去林场干活,桂枝做的菜特别的香,他每次都能吃两大碗。前些天下的雪还没完全化掉,每砍一棵树,松针上的雪哗哗地往下落。又到了傍晚时分,天色渐渐暗了,父亲说弄完这一棵差不多就回了,那一棵树挺大的,他和父亲扛起来还有些吃力。

干了几个月的活,秋生早已经习惯了,他再不许父亲要他肩小的一端,他是个孝顺的孩子。他走着,心里想,马上又能见到桂枝了。大概是踩到雪了,秋生的脚突然一滑,整个人崴了下去,沉闷的大树正好砸在他的头顶,他从小路翻到了山下。父亲也摔倒了,幸好急忙抱住了身边的一棵树,没什么大碍。

大伙把秋生扛到卡车上的时候,他已经昏迷不醒了,脑袋碰到了石头,一直往外冒血,父亲在一旁哭,全身发抖,他害怕啊,害怕从此失去秋生,失去他深爱的儿子,他甚至幻想,如果倒下去的是他自己就好了。可终究还是晚了,没用了,秋生还没送到县城的医院里,就已经没心跳了。他死了。

晚上又下雪了,桂枝早早地把饭做好了,一直放在锅里温着,灶台里的柴又加了好几把,可还不见他们回来。她有些心急,心里想了一些不好的事情,可她又安慰自己,不会的,怎么会呢。好晚好晚,妹妹已经睡觉了,父亲才推开了门。桂枝连忙跑过去,可是她没有见到秋生哥,她急了。

“爸,秋生哥呢,林伯伯呢?”

“出大事了!”父亲双眼通红,整个人没精打采,好像经历了什么沉重的打击,神情就像当年母亲去世一样。

“什么大事啊?”桂枝急了。

“秋生死了,从山上摔下来,都没来得及送去医院……”父亲回到屋子里,饭也不吃了,整个人缩进了被子里。“多好的后生啊,多好的后生啊……”他喃喃自语。

桂枝一下子呆住了,秋生哥死了,她爱的秋生哥死了,他早晨还冲她笑,怎么突然死了。眼泪涌了出来,好难过啊,好难过啊,她有很久很久没有这么绝望了。她喜欢的那个人,她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

有一次我问桂枝,我爸是不是她的初恋,她说不是,我缠了好久她才和我说了这个故事。

桂枝这样开头,他身材高大,长得也好看,笑起来像一颗太阳……讲着讲着眼眶就红了,她背过头拭了拭,接着讲,最后也没能忍住,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我问桂枝,还会想他吗?

桂枝沉默了许久,说,这一辈子估计是忘不掉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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