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回顾:(53)——第三章第三节 物是人非
甫一回到北部衙那间长宽各只一丈左右的卷宗室内,冯纶来不及开口说话,呼啦一大群人便围过来向他笑脸相迎、嘘寒问暖。这些人大都是北部衙下辖各屋各室的文吏差役,他们一个个满脸堆笑,竭尽所能地巴结着眼前这位刚刚破获惊天巨案,并且即将上任作西部丞的同僚。挤在最前边的三五个人,本是糜亮心腹,自从被告知除却成都令马谡之外,冯纶背后尚有虎贲中郎将糜威撑腰,万不可再跟他无事生非之后,这些人便凭着多年衙门里磨练出的“精明”,揣摩出冯纶即将青云直上,在蜀汉官场前途或许远在北部丞糜亮之上。溜须拍马本来便是他们所擅长,这下得了机会,更是不遗余力地称赞冯纶智勇双全,乃是人中龙凤。冯纶一早便料到会有这样的场面,本想着不去搭理这些两面三刀的小人,可是他毕竟年轻,经不住出格的赞美言辞,于是,很快便晕乎乎地陶醉其中了。
“都不要吵了,黄部尉找冯主记室说话。”卷宗室门外忽然传来陈含清脆响亮的喊声。冯纶口中答应着,就要分开所围众人,出卷宗室去找黄路说话。那些人好话还没说完,哪里肯轻易放行。陈含一向愤世嫉俗,早就看不惯这些人的嘴脸做派,于是气呼呼地冲了过来,一边用力将众人推开,一边大声呵斥:“你们这些人都给我闪开。要是耽误了黄部尉的大事,小心他把你们一个个都抓起来法办。”
众人这才一哄而散。冯纶得空在铜镜前整整衣冠,理好腰间挂着的长剑,这才跟着陈含往黄路屋里走去。眼见陈含脸色一变,嘻嘻哈哈得意地笑出声来,冯纶好奇地问道:“君平?黄部尉那里到底有什么要紧事找我?”
陈含扮了个鬼脸,脸上尽是坏笑:“哪里有什么要紧事,黄部尉不过是有几句话要交代一番罢了。卷宗室里现在人多嘴杂,又多是糜亮心腹,不好说话,所以黄部尉这才要我请你过去。”
冯纶听罢,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哈哈,原来如此。还别说,你刚才那副装腔作势的样子,还真把我给骗过了。”
陈含习惯性地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道:“趁你现在还只是主记室,我才敢大着胆子开开你的玩笑。等你升任了西部丞,主政一方,我可就只能远远地回避开你了。”
冯纶知道陈含这又是在打趣自己了。二人相熟已久,陈含又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人心性,冯纶也说不过他,只好无奈地摇摇头,笑着叹一口气:“君平,你还是这副样子。你知道吗?我跟咱们府令马谡大人举荐,请他任命你来接替我做北部衙门的主记室。往后,你可得端出些官员的样子来才行。”
“什么?我?”陈含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瞪着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冯纶。
冯纶点点头:“大概等我上任之后,你的调令便会下达。咱们府令大人办事你是知道的,一向雷厉风行,所以我想这事多半不会有什么差池。”
陈含兴奋地一下子蹿起了老高。虽然他平日里对府衙里大大小小的官吏实在牢骚不少,可是当自己要从一名普通文吏升为主记室,步入国家官员序列之时,他还是忍不住激动地跳了起来,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不过很快,他的脸上便又恢复了往常那种不屑一顾的神情。他无精打采地说道:
“伯贤,我这人的性格你也是知道的,我压根就不是能做官的人。依我看来,你还不如把我调到你的西部衙门里去接着做我的书办呢。要不然等你走了,我一个人在北部衙这边,孤苦伶仃的,整天看着咱们糜部丞那张冒着油腻、饕餮一般的老脸,还有那群只会拍马屁的宵小之辈,这样的日子实在是没有多大意思。”
“哦?”冯纶听闻陈含不愿升官,倒是吃了一惊。他望着陈含充满真诚的脸孔,忽然觉得很受感动。他向陈含微微一笑,不好意思地说道:“要是调你到西部衙门去,只能委屈你继续做书办了。我刚过去任职,马上就在衙门里安插私人也不太好。”
陈含高兴地拍着手笑起来:“书办就书办,那‘冯大人’,咱们可就一言为定了!”
冯纶高兴地说好。他自己生性好强,汲汲于功名利禄。可是若能有陈含这样胸无城府的好友跟在身边,也是可遇不可求的美事一桩。
二人正兴高采烈地说着话,不提防身后忽然传来一个人的声音:“一言为定什么?你们两个,眼下就想着要挖我北部衙门的墙角了。”这声音如同冬日夏云、和风细雨,冯纶和陈含一听便知是北部尉黄路在打趣二人。冯纶回过头来,见身后来人果然正是黄路。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不想陈含却大大咧咧地说道:“是啊,黄部尉,说不定过两天咱们冯部丞连你都要给请过去呢。”
“哎,君平啊君平,你迟早要倒霉在这张嘴上。”黄路摇着头叹道。
黄路走到二人身前,引着二人来到自己的屋中,然后小心地将门掩上,放下厚厚的棉布门帘,把那阵阵寒风挡在门外。请二人坐定之后,他从墙角的火炉上取下一把陶壶,给二人各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清水,这才微笑着说道:“伯贤,君平,我听说案子破了?这可多亏了你们啊。”
冯纶谦逊地说道:“这其中也有杨郡丞和姚什长的功劳,我们只是锦上添花罢了。”
陈含不以为然,激愤地说道:“你说杨仪和姚广吗?他们能有什么功劳。若不是咱们及时赶到,他们早就都被那个武功高强的青衣人给杀个精光了。”
冯纶想到姚广毕竟是黄路的老部下,当面贬损姚广怕黄路面子上也不好看,于是拼命地向口无遮拦的陈含眨眼示意。陈含却是个胸无城府的人,他丝毫不理会冯纶的暗示,兀自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
黄路端起陶杯,轻轻啜饮一口,然后微微一笑,对冯纶说道:“君平说的没错。杨郡丞和姚什长未经成都府调令,擅自调动衙兵,导致四名衙兵全部死亡。这事,他们终究是脱不了干系。不过,”他有意停下来,看看冯、陈二人面色,这才接着说道,“他们毕竟是为国效力心切,也的确为坐实庞宏所犯罪行出了一把力,因此,也算是有功,此事很难评判。所以,上面郡里射太守和咱们府令马大人,正为如何处理杨仪一事吵得不可开交呢。也是,成都府一直都是由马府令来管辖,人马调动怎么能越过他呢?杨郡丞也太立功心切了。”
冯纶一想到马谡平日睚眦必报的行事风格,自然也明白杨仪这次多半是费力不讨好了。可惜职位低卑的姚广此前却不明白其中道理,夹在二人中间,莫名其妙地做了替罪羊,也只能说利益熏心,犯了大忌,自作自受了。
冯纶之前走访成都各大军营查办刺杀案时,姚广曾受黄路之托,来助冯纶一臂之力。虽说那时姚广自恃资历,对冯纶不大友善。可是在冯纶看来,二人毕竟曾荣辱与共。他有心替姚广说几句话,黄路却已经看出了他的意思,摇着头叹道:“哎,伯贤,已经迟了。马府令已经准备要将姚广逐出成都府了。不过,我倒是听说杨郡丞挺看重他的,要将他收入蜀郡太守府麾下。姚广或许从此平步青云,也未可知。”
冯纶由衷地感叹道:“哎,这也是因祸得福,算是个好结果吧。”
黄路的脸上却满是遗憾之色,他惋惜地说道:“只是,若跟了射太守、杨郡丞他们,那从此以后,他可真的就跟咱们这些人形同陌路了。”
冯纶新由马谡提拔,对其感恩戴德,因此不想就着杨仪和马谡的纠葛再做深究。他冲黄路一笑,没有接他话茬。黄路一向善解人意,也就不再继续说下去。
陈含对这些官僚间的倾轧排挤一向看不入眼,听黄路说到这里,忍不住插嘴道:“我就说嘛,一个人但凡做了官,总要落入那些俗套里去,没一个例外。伯贤,等你当了西部丞,你可千万不要也变成这个样子,让我们失望。”
冯纶笑着说道:“不会的,我不是那样的人。”
黄路却忽然长叹一声:“哎,伯贤,难道你以为当今官场这条路好走吗?一旦走上其途,必会身不由己。”
冯纶不明白黄路为何突然发此感慨,他正色说道:“其实功名利禄,这些都是身外之物,并不会令一个人的本性转变。那些贪官污吏们,只不过原本就立身不正,一旦受到外界诱惑,这才有其后种种不堪之举。可笑世人却将脏水泼到钱财官爵之上,不追究人的本心善恶。冯纶立于天地之间,清清白白,此生必然竭尽所能,为咱们大汉的复兴贡献自己全部的力量,断不会做那种蝇营狗苟之事。”
黄路的眼神中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苦涩。他试探性地问道:“这么看来,破获了刺杀大案,给了你很大的信心啊。伯贤,除了庞宏之外,你还有什么收获吗?”
冯纶的眼神变得坚毅非常。他恨恨地说道:“可惜不小心让那个什么‘青龙’给逃走了。既然此人号称‘青龙’,那么其同伙之中必然还有‘白虎’‘玄武’‘朱雀’等名目,我顺着这条线索追查下去,一定能将他们绳之以法,一网打尽。”
黄路的脸色一霎那间变得有些凄然。他似乎立刻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赶忙假装是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硬生生地向冯纶问道:“哎,伯贤,你和胡莹姑娘的事情后来怎么样了?”
陈含一听也来了兴致,望着冯纶催促他快些说来听听。
冯纶面色发红,不好意思地说道:“自从我破案失败,被马府令撤掉暂理部丞一职之后,胡莹的爹娘便坚决再不允许我和她相见,并且将她锁在闺房之中不准外出一步。我又恰好忙于调查案件,力不从心。从那时起,我便彻底没了她的消息。”
“那你现在就要做西部丞了,我想胡莹的爹娘再也不会为难于你,你还不赶快去向二位老人说明情况?等你回来,咱们商量一下,由我去胡家帮你提亲。”
陈含也跟着催促冯纶,兴奋之中手舞足蹈,好像是他自己的喜事一样。
冯纶羞涩地点点头:“我是该去看看他们了。”
陈含一把揪住冯纶的衣袖,急切地说道:“那你还等什么呢?快去吧。”
黄路也笑着催他快走。冯纶之前醉心于刺杀一案,废寝忘食。此时搜出了庞宏这条新的线索,他心里总算是一块石头落了地,这才重新顾念起自己和胡莹的事情。经黄路、陈含这一点拨,他的心里自然比二人更为火急火燎。他匆匆忙忙向二人告辞之后,一路小跑着到马厩里跟马夫借了一匹劣马,然后快步走出衙门,翻上马背,高举皮鞭狠狠抽打这匹老马,一人一骑径自向胡家方向飞奔而去。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冯纶便急匆匆地赶到了胡家小院所坐落的小巷之外。这大半个月以来,他埋首于从蜀汉各衙各部所借来的一堆堆陈旧的书简当中,费尽心力地寻找着刺杀案中所牵涉的各个人物之间的隐秘联系。虽然每天夜里,他还是忍不住地去思念美丽大方、又善解人意的心上人胡莹,但是这个念头每每只能在他的脑海中驻足片刻,然后他纷乱的思绪便又重新回到案件中来。
再者,胡莹父母嫌贫爱富。自从冯纶破案失败丢了暂理北部丞的官职之后,这两个势利的老人好说歹说就是不让冯纶再和胡莹相会。胡莹的母亲生性剽悍,她当众声称若是冯纶胆敢再来骚扰胡莹,便要告到衙门里去,冯纶哪里还敢造次?从此,冯纶、胡莹二人犹如隔海相望,却连个鹊桥相会之时也遥遥无期。
冯纶三五下将所乘劣马拴到巷子外边的一棵小树上。这马本来就是从军营里裁汰下来的,老病不堪了才分给北部衙门以作公用的,哪里能经得起冯纶方才一路策马奔腾?它一边喷出白雾一般的湿气,一边低声呻吟嘶鸣,显得颓唐而不详。
冯纶三两步拐进小巷,来到那个魂牵梦绕的地方,结果却大吃了一惊。原本沉静的胡家小院外,今日却热闹非凡,低矮的土墙外熙熙攘攘地挤满了几十号前来看热闹的邻舍。
冯纶心里好奇,硬挤到人群之中,却见胡家那座黄土砌成的小院里,竟然贴满了鲜红的绵纸,屋檐上甚至还挂起了色彩斑斓的锦缎,小院处处都是这种充满了庸俗之感的艳丽景象。冯纶心里一惊,忙慌里慌张地向身旁一个上了岁数的农妇作个揖,然后焦急地问道:“这位大娘,请问胡家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农妇回过头来,脸上似笑非笑的,歆羡不已的语气中却又明显参着几丝嫉妒:“哎呀,你不是这条巷子里的人吧,这种天大的好事你都不知道?我们这个街坊胡家,不知道是积了哪辈子的大德,生了个好女儿,偏偏叫咱们大汉的刘将军给看上了。刘将军刚刚派人前来娶亲,用一顶镶金嵌银的花轿把那个胡莹给接走了。我们这些街坊呢,在这里看看胡家老两口,也顺便沾沾他们的喜气。那个胡莹,之前要死要活的,还被他爹娘关了起来,就连刚才上轿,都是她爹娘连同将军府的随从下人们硬给弄到轿子里去的,我说这就是不识抬举。你是没看到刚才迎亲那阵势,哎呀,那场面,那尊贵,整个成都城里也只有刘将军府上能有这份气派了,胡莹以后怕是做着梦都能给笑醒吧。”农妇说罢,不再搭理冯纶,只是一边拼命地探着脖子向里张望,一边啰啰嗦嗦地哀叹自己怎么没有生个好闺女。
冯纶听罢,只觉得头晕脑胀,痰往上涌,一时间竟然迷失了心智。他脸色苍白,双目无神,隐约记得自己似乎是弄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却朦朦胧胧怎么也想不清楚。他茫然地走出人群,扶着墙根站定,失神地望着眼前涌动旋转的一切人和景物。忽然,他看到方才的那个大娘,正拉着什么人肆意地大笑着,她口中所言虽然断断续续听不清楚,可是却真真切切地提到“胡莹”二字。
冯纶魂魄猛然清醒过来,却忽觉眼前一黑,天旋地转,一口热血从他的嘴里喷射了出来。他再也支撑不住沉重的身体,顺着土墙慢慢地滑到地上堕入泥土,昏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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