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在余光中的诗歌里,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是一湾浅浅的海峡;在辛晓琪的歌曲里,味道会停留在笑容里、停留在外套上、停留在白色袜子上、停留在手指间。于我而言,乡愁是各式各样的味道,因为人会变、房子会变,但曾经从鼻尖沁入脑袋里的味道不会变,一旦又闻到它,你就能记起全部情感和意蕴。
作为客家人,饭桌上一定有这样一道菜——远看黑黑的,近看黑褐相间,上桌前已被切成一小段一小段,或独自出现,或扣肉陪伴,气味并不大,只有进入口中,并进行咀嚼后,方能品尝到其独特味道。它就是梅干菜,用客家话亦可称为咸菜干,我最喜欢它与扣肉一同出现,此时它有了一个新名字——梅菜扣肉。
我喜欢的是咸菜干的味道,是家乡的味道,更是奶奶的味道。如果只论美味程度,家乡的固然比不上餐馆的,但若要论乡愁的味道,那家乡的完胜。每次过年回家,一进门,就能看到院子里晒着两大竹筐咸菜,它经历着脱水的过程,几天后,最终变成咸菜干。
咸菜干的“前身”是三叶菜,顾名思义,就是一种有着三片叶子的蔬菜,这种蔬菜的叶子非常大,最大的一片展开后有将近两个手掌的大小。家乡院子的菜地里,一大半都是奶奶种的三叶菜,因为是自己吃的,所以不打农药,菜叶子上总会有一个个小洞。
蔬菜的熟制大都不怎么讲究季节,种下去后没几个月就长成了,所以,只要天气好,只要看到菜地里的三叶菜成熟,奶奶就会亲自下到地里采摘,准备将其制作成咸菜干。这几年,由于腿脚渐渐不方便了,奶奶每次都会叫上父亲和叔叔,而我和姐姐也会参与其中。
带着泥土的三叶菜与大地分离后,会被我们用热水浸泡、洗涤,洗去泥土,洗去昆虫,洗去它曾与大自然的连接。大概洗过两遍后,我们会将三叶菜都晾在竹竿上,一次能挂满整整两根,然后静静地等待水分滴干。
第二天,三叶菜上可见的水分基本就被蒸发了,接下来,它需要再次接受高温的“考验”——蒸煮。我们几个人合力将所有三叶菜转移到灶台的大锅上,那是一种烧柴火的灶台,锅口的周长是两个人合抱的长度。在锅里加入水后,放上扁平的蒸屉,再依次放上三叶菜,摆放时要尽量让每一片叶子都能与水蒸气进行充分接触。
就这样蒸上个把小时,偶尔调整下木柴的数量以控制火候,三叶菜就会由绿色变成褐色,我曾好奇这个变色反应,还询问父亲是否加了什么调味,得到的回答是无添加。原来,三叶菜的绿色是由叶绿素和胡萝卜素组成的,在高温蒸煮的情况下,三叶菜中的有机酸溶于水,并与叶绿素发生作用,生成脱镁叶绿素,使三叶菜变为褐色。我想,奶奶大抵是不知道这个化学反应的,只是凭借经验和传统,将制作咸菜干的方法传承了下来。
经过高温的蒸煮后,三叶菜又回到竹竿上,随后迎接它们的是晾晒和脱水的环节。这一环节需要的时间可长可短,具体还得“听天由命”,若太阳高照,不出几天就能变成咸菜干;若阴雨连连,就要注意及时收进屋内,避免被雨水打湿。通常,奶奶会在三叶菜晒至七八分干时,将其切成约1厘米的小段,接下来就会放进竹筐里接着晒,为了晾晒得均匀,还要时不时去给它们“翻翻身”。
咸菜干的制作过程大致就是这样,除了原材料本身,并没有添加任何其他东西。咸菜干可以与各种肉类搭配在一起做成美味佳肴,比如肉饼、排骨和扣肉,还能煮成菜干粥,虽不是主要材料,才却是许多大菜中的重要配料。咸菜干不显眼的颜色正如它朴实的特质一般,不光彩夺目,但稳稳妥妥。
在经历了洗涤、晾晒、蒸煮、脱水的过程后,三叶菜摇身一变,变成了咸菜干,与三叶菜相比,咸菜干存放的时间更长,风味也更加特别。这就好像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与饱经世故的老年人,虽没有年轻的新鲜和活力,但却随着岁月发展出更耐人寻味的味道。
父亲曾不解我为何那么爱吃咸菜干,我回答说因为只有在过年才能吃到。说来还真是有点奇怪,在父亲小时候,那个物质并不富裕的年代,因为肉昂贵所以少吃,菜便宜所以多吃。因此,对他而言,咸菜干属于“下等”的食物。相反,现在的我物质基本能得到满足,但唯独对这种“下等”食物情有独钟。
或许,我所怀念的家乡的味道,并不光是饭菜的美味、花的香味、朋友的相聚,而是家的温暖与故乡的水土,更是所有这些加起来。
在我的世界里,咸菜干之所以是家乡的味道,是因为它包含着劳动的过程,包含着变化的过程,包含着独特的记忆。我很少能在城里遇到它,只要一遇到它,我就会想起家乡的咸菜干,想起我与家人们一起洗、晒、煮的经历。
在我的世界里,咸菜干之所以是家乡的味道,是因为它并没有成为一种商品被大力营销,我们很少能在商店和市场上看见它。它的出现伴随着手工的制作,伴随着农民的智慧,伴随着我的一种归属感。
在我的世界里,咸菜干之所以是家乡的味道,是因为它带有我对家乡的所有憧憬,那块能让我暂时逃离喧嚣的地方,那块能让我心神宁静的地方,那块能让我找到自我的地方。
我想,我怀念的可能不只是咸菜干的味道,而是凝结在其中的所有与家乡有关的事和人。那是一种辽阔无比的心情,不受空间和时间的限制,这心情一经唤起,就是你已经回到了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