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躲在衣柜里发抖,似乎这里才是唯一安全的地方。
被你称作母亲的那个女人在放着一首悲伤的乐曲。这曲子和衣柜里无边的黑暗一样,快要将你淹没。你绝望地闭上眼睛,双手在虚空中挥舞,想要在没顶之前抓住这世界唯一的光亮,可你总是看不见。
是否无数次在这样的黑暗中醒来,浑身淋漓,却又厌倦无比,自己依然活着,而空气依旧污浊。那也许是母亲逐渐腐烂的身体散发出来的味道。
被称作母亲的女人已经死去了多久,一年,两年,或者更久?
时间对你来说失去了意义,你只是知道,自己已经不必再被像喂狗粮一样被这个女人塞上满满一嘴的饭菜,不必被硬塞在密不透风的小包里,不必被摁着头放在抽水马桶里冲洗。你害怕挣扎,可是这个女人牢牢地禁锢你。你只能无望地双手合十不住地哀求,求求你,求求你。哀求的声音被女人空洞无神的眼神吞没,直到有一天,这个女人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那个时候,你已经长大,你像平常人一样生活,工作。你喜欢将货柜上的商品码放的整整齐齐,让它们朝向同一个方向。这是有趣的事情,不是么。直到有一天,你发现了另一件更有趣的事情。
有一个沉默的女人坐在店里,她也许不过三十多岁,却已经开始衰老。她要一份三明治,独自坐在角落里迅速吃掉。她戴耳机,不与任何人交流,你和蔼同她说话,她的目光不敢看你。偶尔的一瞥,你在她的眼里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那是你唯一热爱过也憎恶过的人。你的母亲。
有什么在你冰冷了很久的血液里燃烧着,炙烤着,发出滋滋的声音。你不动声色。
女人果然都是好骗的,在你将塑料袋套在这个女人的头上,感受到她灼热的呼吸在袋子中惊惧起伏,这是一具温热的身体,可也是充满了罪恶的身体。既然你这么痛苦,我会安抚你,帮助你。
送走她的时刻,你心里无比轻松,在那一刻,你感觉自己身上有光环。
你没有任何信仰。却可以在心里念上一句,我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
为你宣判,代你洗清罪孽。
你像猎手寻找猎物,直到看见她。这是一个年轻的姑娘。
她总是独来独往,怯生生的,像是被惊吓的小兔。你看着她来来去去,看着她走进超市,呆愣愣地看着你,然后突然脸红,一言不发地跑掉。 你看着她戴着耳机抱着东西走在湿滑的路面上,然后摔倒在地。磕破的丝袜渗出鲜血,她无助地跌坐在那里。那一瞬,你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上前去,将她扶起来。
可是你没有。但你依然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将她滚落在旁的本子捡起来递给她。
你一定不知道,此刻你的样子在她眼中宛若天神。你更不会知道,那个本子里,记载了这个少女关于你的所有心事。
在她看来,你是那样清秀可亲,你只是和她一样害羞而已。
你像猎手追逐猎物,她将你的跟随理解成是脉脉流淌的心意。在她的心里,一定在说,这个傻瓜,为什么不走过来同我说话。
其实你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离她这么近,近得失去了作为一名猎手的自觉。她突然转身,你有微微意外。紧接着一个微凉的东西被放进你的手心。
那个女孩勇敢向你微笑,说,送给你。然后欢快地跑开去。在暗黑的夜里,她轻盈地像一只会发光的萤火虫。
那是一个苹果。被一个少女捂热的心递过来的苹果。
你将它扔了。这是一个没有意义的苹果。
狩猎的时刻终于来临,你却不知,是这猎物自投罗网。若没有这样的时刻,你会选择用同样一只小狗去吸引她,像之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也许在你心里,也宁愿她是不同的。
一个雨夜,最好的涤清罪恶的时刻。你本不打算在今晚动手。可是她主动跟上来。
外面下雨了,你没带伞吧,拿去吧。那个好听的声音响起。你这才发现,不过寥寥数次,你对这声音竟已这样熟悉。
像是对自己生气一般。你没有理会,径自离去。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响起,像哒哒的小马蹄。你痛恨这哒哒的生气,突然对她生出一种恨意。
为什么不离我远一点,你这个眼神明亮的魔鬼。
她固执地跟着他。她以为那是最幸福的时刻,她离他那样近,近的可以听见这个男人有些不平稳的呼吸。
你停下了脚步。她有些遗憾。你到家了吗,那我先走了。她看着他停下来,转身面向她,没有说话。
她的等待像风一样温柔。雨伞猝然落地。
你终于真实地拥抱着她,尽管你从未曾幻想过这一刻。她的身上散发着清甜的香气,她的身体颤栗得像风中柔弱的小雏菊。隔着塑料袋,你试着用手去触碰她的脸。你的指尖那样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温度。你感到些许潮湿。是她的眼泪吧,默默的,无助的,濒临绝望的。你突然想看一看她,此刻她的样子一定很美。
可你没有勇气这样做。
你想像往常一样,将手放在她细嫩的颈项上。可你看着这个被黑色塑料袋覆盖的轮廓,却颤抖得下不去手。有细碎的含糊声音传出来,求求你,求求你。这声音像空洞的回声,在他心里不断荡漾开去,有什么在和眼前的声音重合,求求你,求求你。
你从背后抱住了她,用你的力量撑起这具逐渐失去生气的身体。你感受到她的气息在你的手下快速消失,你紧紧地紧紧地拥抱着她,像是拥抱住了当年那个你心爱的陪伴着你却被母亲残忍杀害的小狗。有什么在你的脸上疯狂滑落。你拼命地,想要将她揉进身体里。你开始疑惑,你到底做了什么,做错了什么。
那女孩的耳机在播放着一首歌。
再见雅莉/ 现在去没有疼痛的地方/在天空飞翔吧。
那女孩被你亲手折去双翼。
之后的若干年,你发现自己再也无法杀人,这认知让你疲惫。那女孩沉睡的地方开出了小小的白花,你看着瘦弱的花朵在微风中颤抖,告诉自己,就在这儿吧。
一个天气晴好的时刻,你将自己套进黑色的塑料袋里,久违的窒息黑色中,你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接着一道强烈的撞击袭来。
是一个愤怒中带着丝丝恐惧的女警。她发红的眼睛微微抽搐,用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你,你已经不记得了,她是你当年唯一逃脱的猎物。如果你细心看,会发现她握枪的双手在颤动。
你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见一个叫李材韩的警察将你抓获。他们找到了你的母亲,一具新鲜的尸体。然后你因精神疾病被送进医院。医院的白色墙壁适合让人什么都不用去想。你穿着大大的病号服,整天整天地维持一个姿势。没人知道你在想什么。
有轻微的喧嚣声传来,是新进的医院志愿者。你并没有什么兴趣,却在有所感应般,在其中一个人看向你时和她对视了。那是一个年轻的姑娘,有小雏菊般的面庞。那姑娘的眼神清亮,闪烁着善意光芒。
上帝在半空中俯下身,用悲悯的目光注视着你。
相遇的终将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