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
十七穿梭在小镇街巷之中。她穿着月白竹布褂,和黑绸短裙,耳下垂着两条辫子,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聂敬雨,展颜一笑,聂敬雨恍如隔世。
一、三月暮春
民国十六年三月初三,小雨微寒。
十七从车窗里探身出去,白狐裘遮了半张小脸,露出一双眼睛,灿若早春露光。黄浦江畔的风景淋漓,薄薄风情从绿柳桃红之中千娇百媚的绽放开来。
那时,聂敬雨从洋轮上下来,撑着一柄细长的黑伞。眉目自伞沿下慢慢淡出来,隔着亦浓亦淡的雨雾出现在上海街头,也落进了十七的情怀里。
上海叶家的十七女,没有名,只有一个排行的顺序。是叶家的幺女,宠爱至极,生母早死,性格也随着孤僻且自闭。
叶十七,十五六岁,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五官都没有长开来,可是见过的人都不可能忘记她。因为,就算是翻遍上海滩,你都再也找不到那样一双眼睛了,狭长,透亮。言犹不尽的灵动。
聂敬雨是在医院的长廊凳上遇见十七的,她一个人坐得端正,头低垂着,藏住了表情。她穿翡翠绿旗袍,立领外戴着一串小小的珍珠,年纪尚小,略显得单薄。可是风骨雅致却已经呼之欲出了。这样惹人怜爱的情境就连聂敬雨都无法幸免。
聂敬雨悄悄站在她面前,十七微微蹙眉,抬头张望。瞳仁清澈聚不住人影,许久,十七叹气:“我看不见你。”聂敬雨俯身探下,他仔细看着十七的眼睛,轻轻抿嘴,“你看不见我,那太可惜了。”
十七扬眉问道:“你是病患吗?”聂敬雨笑道:“不是”。十七于是也笑了,“那你是医生了。”聂敬雨犹自看着自己的白大褂,“是医生,那又怎么样呢?”十七扬起头,下巴挺得骄傲,“难道你不该替我治眼睛吗?”
聂敬雨轻轻一滞,退了一步诧异道:“小鬼,原来你看得见。”十七垂下头,神色沮丧:“很多时候都看不见的。”然后从椅子上站起来,一个人伶丁的走掉了。
聂敬雨留洋英国习医四年,归国之后俨然是上海滩的郎才俊秀。家世背景,加之相貌无双,门庭之上有意结亲的媒客络绎不绝。聂家一直态度冷淡,后来到了苏四小姐这一位时,便实在无法推脱了。
两家约在派克路的国际饭店,聂敬雨小心翼翼温习着苏四小姐的资料,苏弥生,这位算是上海滩惊世骇俗的世家子弟了,内阁苏次长的四女儿,送至法国留学时却只身跑到南洋学降头邪术,是研究南疆巫蛊的个中高手。聂敬雨没由来心头颤了一下,也难怪了苏次长要急着把四女儿嫁出去。
大约三刻钟后,苏弥生终于出现在门口了。她穿着一袭米色小洋装,举手投足却是十足的明星作派,整个人都是妩媚的。苏弥生还有另一重身份,她是上海滩上鼎鼎有名的电影明星。
聂敬雨起身微笑道:“苏小姐,你本人比画报上更漂亮。”
苏弥生微微一怔,眉目如画。轻轻颌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苏弥生说:“没想到遇上故人了。”
聂敬雨笑了笑,“我可一直当苏小姐是故人,此时此刻也唯恐相见恨晚。”
苏弥生不置可否,眼睛轻挑,犀利如刀。聂敬雨被盯着如坐针毡。
桌子旁忽然过来一个半大的女孩,用翠色丝巾扎了两条麻花辫。她扯着聂敬雨的袖子怯生生,如惊兔一般唤:“哥,你怎么在这,我找你半天了。”
聂敬雨侧头,眼前的人正是十七。她眼神惊颤,眸光背后戏虐无声。“哥,你送我回家。”席上长辈,有人顶着眼镜片惊讶道:“这不是叶十七么,怎么一个人在这。”
聂敬雨淡了淡,扶着十七笑道:“我认得叶小姐,我把她送回叶家吧。”他目光一转,朝苏弥生笑得得意:“至于苏小姐,我们后会有期。”都只说女子双瞳翦水,却不知晓聂敬雨这付洒脱的浪荡子模样是真真的风流倜傥。
苏弥生不动声色,突然反手扣住了十七的手腕。十七惊惶不止,连忙想把手抽回来,但是却半分力气也用不上。片刻,苏弥生缓缓松手。了然道:“叶小姐,我们后会有期。”
二、四月芳菲
四月暖风,聂敬雨徒步叶园。只听说上海叶家富可敌国,可是这座仿西式的庄园里却出奇的萧条。
叶十七站在爬山虎的墙角下,融着盈盈生机的叶脉,一片斑驳翠绿的景致。十七捂着眼睛,指逢略略打开,望着聂敬雨,目光狡黠。
“聂敬雨,你来替我治眼睛了吗?”
聂敬雨拉开她的手,“那可不是,你父亲亲自来请,小的不才,却不敢折你父亲的脸面。”十七笑了,“你上次送我回来以后,我吵了他整整一个月。后来,他大概是怕我了。”聂敬雨微微皱眉,却终究是说不出只言片语。
十七仰脸笑得一脸戏虐,“聂敬雨,我对你好像是一见钟情了。”这样一句调情的话被十七说得绵软而轻佻。可是聂敬雨无论且如何都回应不了半个字来。于是这个时刻,十七适时的抱怨道:“聂医生,我又什么都看不见了。”
洋楼二层的宣室里透出隐约的镜光,聂敬雨抬头,光芒便迅速的消失。十七看不见,完全凭着直觉在左冲右撞。聂敬雨盯着十七,仔细着,却越觉得十七每一次见到了变长大了一些,这个时间段的女孩子总是长得特别快,哪怕只隔了一个月却好像跨了几个岁数。
-叶家招了聂敬雨作家庭医生,消息总是传得很快,平时人迹萧条的叶园却俨然热闹起来。
这天,聂敬雨替十七诊完眼睛后,客厅里正坐着一个女子。叶家的二女叶珍露,旗袍华丽,人也生得妖娆艳丽。珍露拿着一柄东洋小折扇端望着聂敬雨,迎头一句便是:“聂医生,我仰慕你由来已久了。”
聂敬雨礼节的应声,暗暗却稀奇,商贾之家的女子果然个个都非常的了得。珍露却好像是不休不止的架势,十七从楼梯上下来,笑嘻嘻道:“二姐,难得见到你回来一次,你鼻子可真灵,一准就嗅到了美男子的气味了。”
珍露微微一僵,聂敬雨端着的红茶却差点就泼洒出来了。饶是家教良好,隐忍不发。珍露讪讪笑了笑,找了借口走开了。
十七收了笑容:“听说你和苏小姐处得挺好?”
聂敬雨四下看了一眼,“你和我说话呢?”
十七叹了口气,“没,我和自己说话。”
聂敬雨拍了拍十七的头,“听谁说的?”十七再叹气,“我自己看见的。”聂敬雨比划了一下十七的头,扯开话题,“我前阵子觉得你长得特别快,怎么这几个月,你就没什么变化了。”十七拉住聂敬雨的手,按在自己的额头上,“聂敬雨,无论如何你要在心底留一个空来装我,只有这样,我才能长大。要什么时候,不用我来刻意提醒,你也能在意我了,我才能彻底的长大。”
聂敬雨手一缩,从十七的额头上抽回来。十七闭着眼睛,仿佛是天塌地陷了。
三、五月淋漓
五月梅雨,深深浅浅的雨水在人的心底筑成沟壑。十七在黄浦江畔,苏弥生正在拍外景。十七淡淡望着她,蒙蒙雨雾在从江面上绵延婉转。苏弥生站了过来,她穿着锦绣的戏服,神韵无双。十七面色惊恐,夺路想逃。
苏弥生拉住十七的胳膊,哪怕只是微微接触,十七动弹不得。
“苏弥生,你放过我。”十七愤恨不平。
苏弥生笑了笑,“你自己找上门的,还想让我放你。”
叶十七瞪着苏弥生,目光灼灼:“你抓吧抓吧,我若是死掉了一定缠得你天无宁日。”苏弥生捏了捏十七的脸,微睐着眼睛,“你觉得自己有这个本事吗?”
十七丧气道:“那你赶快杀了我吧,魂飞魄散也好,不得超生也行。”
苏弥生奇异道:“刚才还牙尖嘴利呢!”
十七别过头去:“聂敬雨,我喜欢聂敬雨。没有他,我在这个世间里什么都不是。”
苏弥生沉默无言,在十七的腰间别了一枚红绳铃铛。但凡十七走动臻臻悦耳,可爱之极。
“叶十七,归魂铃你可认识?”
叶十七诧异,苏弥生眉目微挑,“这可是宝贝,你将来还得还我的。”苏弥生遮着油壁伞从雨雾中走出来,十七的铃铛一摇三曳。苏弥生抬头望了望天,“聂敬雨么?真是有意思的。”
十七从房间里换了套干爽的衣服,珍露在楼下截住了聂敬雨。珍露的目光明媚,语声娇憨:“聂医生,你就不能看在我诚意等你的份上,陪我喝杯茶么。”
聂敬雨轻笑:“那自然是不胜荣幸的。”
十七从楼梯上摸索着下来,“聂敬雨,你在哪?”聂敬雨应声,十七却一脚踏空,从楼梯上滚落下来,跌落在聂敬雨的脚边。聂敬雨和珍露惊慌,聂敬雨搂住十七,十七回神看了一眼,然后不省人事了。
珍露怕事,走得早。丝绸被子贴着床沿跌在地上,聂敬雨拿着听诊器的手悬在半空,十七把眼睛闭得紧紧的,不敢妄动一下。
聂敬雨皱着眉,“十七,你何必呢。我替你检查过了,你的眼睛没有任何问题。”
十七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这些小动作都被聂敬雨收入眼底。
“十七,今天的事情我们心知肚明。若是下次你再敢这般儿戏自己,我便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聂敬雨说完扬长而去,神色阴郁大约是气极了。十七从床上翻身下去,一直快跑到苏公馆的门口。苏弥生听到铃声从洋楼的窗口望出去,十七泪水汹涌,唤了一声,“苏姐姐。”
苏弥生微微轻叹,替十七拭去了泪水,拾起眉笔给十七描出两道细致的轮廓。
“十七,你可知道,我眼高于顶,能看得上的人更是屈指可数。可是十七,我对你却是诚心佩服的。”苏弥生犹自说道。
四、六月翠逸
六月初炎,叶园的树木越发丰沛充盈。聂敬雨替十七听诊完,一场暴雨将他留在了叶园。十七从楼上摔下来,聂敬雨一直到现在都心有余悸。他态度疏离,对待十七不肯多退让一分。暴雨留人,聂敬雨顺着回廊一直走。
后来走到叶园主家的书房门口,聂敬雨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却格外清晰的听见了叶老爷和人谈论起了十七的事情。
客人是上海赫赫有名的眼科洋医,所谈论的事情都是和眼睛有关的方面。聂敬雨对这方面的事情自然极有兴趣的。他侧在门口偷听,可是细听之下,却是把活人的眼珠生挖下来,镶在十七的眼睛里。聂敬雨神色大变,撞门冲进去,他喊:“叶老爷,这太惨无人道。从来都没有听说换了眼珠能成功的例子。这是无稽之谈……这是……”
房间里的两个人无视聂敬雨,谈得入神。聂敬雨的声音慢慢就淡了,整个人好像从缝隙里陷了进去。一会儿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聂敬雨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正躺在偏厅的沙发上。十七在逗玩猫咪,外面雨声淅沥,就连茶几上的茶还腾腾冒着热气。
十七回头,“聂哥哥,你很累吗?靠着沙发上就睡着了。”聂敬雨抬手捂着十七的眼睛,“十七,你眼睛能看到的对不对。我知道你的眼睛没事的。”
十七抿嘴羞赧的笑了一下,小家女儿的神态,她吐舌头说:“你不都知道么?上次还骂了我,不过你可以告诉我父亲了。”
她低下头,神色沮丧,“要是父亲知道我眼睛看不见是骗他的,我恐怕以后就真的看不见你了。”
聂敬雨抽回手,笑了,“我刚刚做了一个挺可怕的梦,我梦见叶老爷要剜了别人的眼睛放在你眼眶里。”
十七神情一僵,聂敬雨长长舒气,拍了拍十七的头:“想想真是恐怖,对不对?”十七垂着头并不说话,她忽然牵住聂敬雨的手,泪水悄悄落了下来,越发的汹涌起来。
聂敬雨生平第一次觉得不知所措,他抱住十七,“小十七,你怎么了?我刚刚说的梦吓到你了?”
十七点点头,“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六月的阳光逐渐的凛烈,十七很少出门,不到迫不得已,她是万万不肯出门闲逛的。偶尔出趟门也只选在阴霾云厚的天气里。
叶家的幺女害怕太阳光,这也是众人皆知的秘密了。别人说因为她眼睛不好,遇上强光就容易刺激眼睛。
珍露还是时常的过来,十七却不敢妄动什么,要挟一次就够了,更何况聂敬雨是个软硬不吃的人。十七对珍露的态度变得热情,哪怕只是喝茶吃饭的事情也要费心聊上许久。十七不爱说话的,并不是不会,只是心思都不在这里。可是十七却太小看珍露了,叶家二女在风月场里是出了名的老手,十七的尺寸小心思被珍露洞若观火。
这一次,珍露很费心的和聂敬雨单独聊天,属于十七的偏厅被珍露布置的华美而优雅。从法兰西运回来的帘幔也一一修饰在窗户上,屋外骄阳烈炽,房间里却星火烛光的暧昧着。
十七从微昏的屏风后走出来,她孱孱笑道:“姐姐,你倒是将我的厅室布置的漂亮极了。可是你忘了,十七喜欢素雅一些的装饰。”
珍露神色乍变,“十七,你不是陪父亲去看戏了么?”
十七眉目薄凉,“父亲说太阳太大了,怕伤着我的眼睛。”她环顾了一下,继续说:“二姐,倒是你这些帘幔,十七喜欢得很。就不客气的笑纳了。”
珍露面露愠色,她在房间里小步走动。抚了抚斑斓的帘幔猛一拉扯,帘幔悉数断落,侵入一室阳光。
十七惨惨喊了一声,捂着脸往屏风后躲。珍露在窗边不动,面露得意之色,“十七妹妹,原来你当真是害怕阳光的,我一直以为是大家说笑的。世间怎么会有人惧怕阳光这种东西,那你岂不是……岂不是人不人鬼不鬼。”
始终不动声色的聂敬雨上前抽了珍露一巴掌,珍露一跺脚转身跑了。聂敬雨轻轻抱起十七,却发现十七的气息已经微弱了,阳光刺到皮肤的地方开始溃烂。腰间的银铃悉悉索索的响个不停,聂敬雨平生所学到这个时候用不上一分一毫。
天完全暗下来以后,苏弥生出现在叶园里。苏弥生把聂敬雨截在门外,一个人守着十七。临进门之前望着聂敬雨:“因果轮回总是这个道理的,聂敬雨,你会后悔的。”
聂敬雨垂手立在门外,一夜未眠。尘世纷扰,未得其所。
一整夜后,天幕微白,楼中灯舍烛光渐渐亮了起来。苏弥生走出来,拍了拍聂敬雨,临别前再说了一句话:“好自为之。”
十七还在昏睡,皮肤上大片灼伤也正慢慢的消退。气息平稳了,眼角却还挂着珠泪,侵湿了大片枕巾。
十七仿佛在一夜之间锐长,身量脸孔都近若十七八岁的少女。那张脸完全褪去了稚气,轮廓已经鲜明立体起来。
五、七月赤炎
七月仲夏,十七怕阳光,于是聂敬雨晚上便经常带十七去逛夜市,七月的夏夜,上海的街道里车水马龙。
七月十五日的中元节,叶家上下回到七宝古镇祭祖。叶氏一族笃信往生轮回,除了嫁入外姓的女子,其他的人死后一律葬入叶家墓园之中。而这一次,聂敬雨作为随行医生伴在十七左右。
入夜后,七宝镇有盛大的祭祀仪式,人声鼎沸,热闹之极。十七穿梭在小镇街巷之中。她穿着月白竹布褂,和黑绸短裙,耳下垂着两条辫子,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聂敬雨,展颜一笑,聂敬雨恍如隔世。
巷尾的小河道上,集着三五两群的人在放河灯。小河道延展至黄浦江中,水流极快,水中的河灯随水逐波,沉沉雾霭的河面全部是延绵数里的灯光,温润闪烁,漂亮之极。
十七站在青石台阶上,石板刚刚及水。聂敬雨买了两盏灯,好奇问道:“十七,怎么不放灯去?”
十七望着河面,轻轻叹道:“我自然想放灯玩,只是现在已经没有放灯的权利了。我怕灯一放,我就没了。”
聂敬雨皱眉,“这是什么话!”
十七摇头,“我怕水。”
聂敬雨无奈,点亮一盏灯推入水中。待灯行远,再点一盏,握住十七的手一起把灯放在水面上。
十七神色大惊,水里却有一股莫名的力量拉住十七,在瞬间要把十七吞噬掉一般。十七慌促不及,跌入水中。河灯仿佛附魔了一样,在水里牵着十七往前走。聂敬雨惊慌之下,拉住十七腰间的红绳铃铛,瞬间,河灯便被一个浪花卷入河水里,沉没了。
聂敬雨扶着十七回到岸边。河畔上,老祭司正在训斥河边观灯的情侣们,中元节的时候,河水阴噬,是通往阴间的道路,放河灯正是给鬼魂引路,带着他们回家。
聂敬雨望了望十七,微微阖唇,又沉默了。
第二天,叶家众人在墓园里拜祭。聂敬雨把外套挂在旁边的小松枝上,待得众人拜祭完后,便一路回去上海。路走完大段,聂敬雨才念起松枝上的外套,外套的衣兜里还放着贴身的怀表和听诊器。聂敬雨只好独身折回。
墓园里的风很大,聂敬雨取回外套。松树的斜侧面正好有一块碑牌,用朱红颜料写得鲜艳,在一众灰沉沉的墓碑中显得与众不同。聂敬雨好奇的走过去,这块墓碑上正是这样几个字,“爱女叶十七之墓”。
聂敬雨抚着墓碑上的字茫然无措,最后整个人都怔怔的颤抖起来,慌逃而去。
六、八月流火
八月未央,已经十天半个月没见到聂敬雨的身影。十七撑着长柄的大黑伞走在阳光里,每一个步伐都心惊胆战。
黄埔江畔的码头上,聂敬雨看着江面惊涛骇浪。十七从背后轻声唤道:“聂敬雨。”
聂敬雨转头,目光沉冷。
“叶十七,你到底是谁。或者,你是人还是鬼魂。”
十七的伞从手中跌落下来,顺着江面的急风滚了几个圈。十七暴露在阳光里,面庞柔软如象牙一样的白净。
聂敬雨惊讶,“你不害怕阳光吗?”
十七哀伤道:“聂敬雨,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吗?不记得叶家,不记得叶十七,也不记得我了?”
初年,叶家的小十七是当真患了眼疾。芙蓉月夜,夏凉流萤全部都是痴念。聂敬雨一直伴着十七,从自己十八到二十三岁的年华里。整整五年,人生最璀璨的光阴都甘愿送给了十七,做一双明亮的眼睛。
十七十四岁的那年,叶老爷突发奇想,满世界的找合适的女孩子,想剜了别人的眼珠换给十七,爱女心切,急迫起来容易变成一个疯子。可是却被他找到一个和十七长得有九分神似的女孩,从路边乞丐堆里捡到的宝,连名子也没有。管家随口诌了个称呼叫阮阮。
十七望着聂敬雨,眉梢上悲凉满溢,“聂敬雨,你二十三岁的时候,我整整随了你一年。你终日唤我十七,可是今日我终是想告诉你,我唤阮阮。哪怕替我取名无意,可是我却很欢喜这个名子,十七是我,十七又不是我,可是阮阮却一直是我。”
当时,叶十七体弱多病,没能撑到换好眼睛去死去了。爱女心切的叶先生拿阮阮顶了十七的身份。阮阮就这样一直背负着十七的影子活下去。
聂敬雨想去拉她的手,却碰了个空。十七的眼泪落了一地,“三月初三,叶先生的一枚子弹从我脑袋里灌了进去。我在黄埔江畔看见你的时候,我们已经是阴阳两隔了。”
“叶先生恨我,恨我这些年一直霸占着他女儿的身份。我存在的一天便时刻提醒他记起,真正的叶十七已经死了。”
人死后,怀揣着极深切的愿望,就无法解脱。魂魄一直留在死去的地方,变成地缚。一直要被人发现他已经死去这个事实后,才能重入轮回。
十七腰间的红绳子挣断了,归魂铃跌落在地。十七像晨雾一样散去。
“聂敬雨,你怎么会忘记我们,你怎么会忘记十七?”
“聂敬雨,我想住在你心里。”
黄埔江畔起风了,八月的天气里却把人吹得冷意沁骨。苏弥生沿着河岸缓缓的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叠报纸。
聂敬雨望着她,却说不出话来。
苏弥生笑道:“你知道吗,三月初三那天,从英国回来的伊丽莎白号在途中触礁了,船上的人,无一生还。”
聂敬雨一怔,苏弥生把报纸丢给聂敬雨。
苏弥生的衣袂在江风里猎猎作响,“聂敬雨,他们都死了,你怎么还能活呢?”
聂敬雨看着自己手心的掌脉,一点一点的消失了,不可置信。前事如潮水,汹涌席卷。被海水灌顶,以及博死要见十七的念头再被刻骨铭心的记起来了。
聂敬雨早就死在海水里,此时此刻的自己只不过是一具被苏弥生下了降头的行尸走肉。作为回来的代价,是失去记忆,忘记一生的爱恨情仇。
苏弥生望了望天,淡淡探了一下手。慢慢的说:“我更年轻一点的时候见过你,在叶家的庭院里。你蹲在墙角下种爬山虎。我当时想,叶家真是财大气粗,就连请一个小园丁也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后来才知道,你就是鼎鼎有名的聂敬雨。倒是你,真没有枉负盛名。”
“聂敬雨,你种爬山虎是为了叶十七,她有眼疾,你唯恐不能把世界装成绿色。叶十七,我那时候真羡慕她。伊丽莎白号沉没了,你被海水冲到南海的一个小岛上,遇上我了。你生魂还未灭,人却已经死亡了。我想,你到底是有什么遗愿未了呢。于是替你下了降头成为行尸。作为下降的代价就是生前死后,你的一切过往都不再记得了。”
苏弥生目光一凛,沉声,“你看,你回来还是为了叶十七。”苏弥生颓然,“我这一腔心意,都交付了潮涨水漫。”
苏弥生从地上拾起归魂铃,“十七走了,是时候该你回去了。”
铃声晃动,聂敬雨作尘沙碎落。消失之前最后望了一眼江面,“是阮阮,还是十七?我早已经分不清楚了。”
最后一瞬,斜阳悉数沉落,八月终,九月授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