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你的手机

石榴红床单垂向地面,旁边空地上堆着二三十个吹好的气球,放心,它们不会步那断线风筝后尘,因为他正用一根细绳把它们一个个扎到一起,一条绚烂优雅的小龙。甜粉色、纯白色以及,在我固执坚持下加上的,淡蓝色。

阳光从背后投下他的灰色剪影,熟悉的香水味从容地四处扩撒,我朝他肩膀靠去,额头上的清凉一吻如期而至。

他嘟囔着没见过哪个朋友婚房里的气球是天蓝色的。我没有不快,他仅仅想和我说话而已,看,他又系好了一个蓝气球。

透过窗户的阳光泛白、冷薄,我拉开落地窗,六月的温暖迎面涌来。我和阳光大胆地扑到他背上。他熟知我时常有孩子气的举动,不过脊柱依旧颤抖了两秒以示意外。

风卷起窗帘裙边,我跳起来去抓顶在上窗框的气球,指尖触到光滑表面,反而助它飞向更高处。落地时我差点压在他身上,他匆匆熄屏,转身搂住我。呲溜一声,某样小东西碰到地面。声响短促微弱如上一秒消失的指针声。

他并不是温柔如水的男孩,我诧异他竟没有一丁点责备或不满。他只是回应一个遥远的笑容,也许对我,也许对那只逃逸的,蓝色气球。

妹妹曾在被窝里呼着热气说,要不是姐你怀孕了,鬼知道那个人会不会求婚。她的直率冒犯了我的底线,似乎她质疑的不是他,而是我的人品。

关窗户时他留了一道缝,能卡住气球,也能放光和风进屋。妹妹现在真该进房瞧瞧,这个男人值不值得她明天改口叫‘姐夫’。

细长条的光线直直探进床底,一块指甲盖大小的东西正反射线状光芒,如同在发送求救信号。捡起它后还没来得及细看,他已翻身压在我上面,非要闹着看到底是什么宝贝。我当时猜想这不过是成人间的游戏,他并不打算真的知道它是什么。

忽然门被推开。妹妹并非第一次不敲门。今天她非要穿黑裙子,我本来劝她换一条喜庆点的,别搞得姐姐出嫁像是家里一个人没了似的悲壮。但显然她没听。

他在她进屋的同一时刻已经撤回原来的位置。

妹妹几乎怒吼着,如维权斗士,叫我和‘那个人’吃饭。这个比我小两岁的妞,从第一次见面就不肯叫他‘姐夫’或者‘哥’。我愤愤不平,他倒答应得落落大方。

门剧烈撞上,他又挪了过来,试图铐住我双手。拇指与食指轻轻搓了搓小东西表面,随后将它藏在舌头下。我打赌,他不会来掰嘴。

我赢了。他象征性揪我双颊以示惩罚。我直起身子时,咯噔一下,那小东西被唾液裹着咽进了食道。他反而坏笑,“那好像是我新买的电话卡,以后我要用你来打电话。”

“我才不是手机!”我一胳膊甩开他,小家子气地反问他,“你就不担心我噎着?”


圆桌上空着三个人的位置。爸和妹妹对坐,一边是两个人的位置,另一边的桌上放着妈的手机。

还没出厨房,妈热情洋溢的声音已打开了我们几个饿鬼的胃口---“水煮肉片水煮肉片”。翻滚着火红油面的大汤碗被置于正中央位置。妈朝我这个方向看了一眼,没多说什么,走到爸与他的空位间坐下。

男人比女人更喜欢聊新闻,仿佛吵闹的外部世界和他们的联系更深。我夹起一串嫩豆芽,还没嚼完,一块瘦肉从天而降,我看向妈,她自己一口没吃,忙着‘雨露均沾’,给每个人碗里都来上一块肉。意识到我的注视,她回了个笑容。小时候我被爸揍后,总会逃到她柔软怀抱里。不过明天,我这条小船会离开她的避风港开往远处。

‘滴滴’,振动的是妈的手机。热流汇集到右手,一股无形的力量渗透出皮肤,八爪鱼般盘住手机。我想起寺庙里的千手观音,脊背蹭蹭地冒冷汗。看不见的手缩回体内时,大脑被强行打开塞进了一堆东西。

妈被发烫的手机壳吓了一跳,一摸我冰凉的额头后就打消了原有的疑虑。

奇怪,我面前突然闪现出一张手机屏幕,壁纸是妈最爱的荷花。下意识地想戳开微信图标,紧接着所受过教育残留的影响扼制住这个入侵念头。然而不受控制地,微信被打开了。会话列表一览无遗!我没时间追究是哪位神仙赐了我这么高级的特异功能。这件怪异事件的起因、结果、持续时间等等问题都比不上它带来的奇妙用处。

聊天列表置顶排前四的头像,分别是爸、我、妹妹、姨(妈的妹妹),第五位备注‘老同学’的陌生人触发了我的窥探欲,因为那声‘滴滴’正是他发来的消息—“小蚱蜢,好怀念上三年级时你塞给我的烤红薯。那味道……”

爸从来都称呼妈‘老婆’。第二次使用意念魔法时我已十分熟练—根本不用通过语言传达我的意思,比语言更快一步的意识行动在前。

‘老同学’和妈的聊天记录从16年开始。第一条是真正的故友再逢用语‘好久不见’。妈发的也不过是客套的寒暄。对话间的陌生感凉飕飕得往脖子里钻。

吃饭必拍照的潮流早从我们这一代传到了老一辈。妈站起,微胖的上半身前倾,手机保持与桌面平行。爸夸她姿势专业,不过照片的水准他需要亲自鉴定。

只需意识到我想接着看,聊天记录便自动在我面前滚动展开。字里行间的距离感是在妈生日那天也就是2016.12.10彻底瓦解的。‘老同学’发来一段长文字:

芳蓉,生日快乐!要青春永驻天天开心哦!你可能不知道,自从分手断了联系后,我从来没奢求还能再和你说上话。当年是我的错,深深伤害了你。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时常懊悔想当面给你道歉,让你扇几巴掌解气!多亏你同桌把你拉进了班级群,我才斗胆发了好友申请。每次和你说上几句话,就仿佛回到小学,那时我们背着老师偷偷在桌下传纸条。那时候我太愚蠢不懂珍惜。

妈迟疑片刻,还是递给了爸。爸和他一同品评妈的佳作,不住地点头以讨好我们家的大厨。他甚至试探性夸了我一句拍照也不错,是遗传得好。我才懒得理他,那个老同学的话还没看完呢。

现在你我都有了各自的家庭。曾经的种种是如今回忆里的珍珠项链。不知道我发这些是否唐突,希望不要打搅到你的家庭。只是人生有限,有些话不说,只能埋进死气沉沉的坟墓。老了。哎。年轻时以为未来长的很,对于某些情感,走一路丢一路,天真地认为一定会收获更多。结果,到了我们这把儿女都开始立业的年纪后,又后悔年少时的固执决绝,开始珍惜每一份情谊。连那个死对头老张,你还记得吧?老爱丢小虫子吓你的那个家伙,我最近也在和他聊,我们握手言和了。较劲干啥呢,和和气气地,开开心心地,多好。我也不多说什么别的了,只希望你好好的。

估计是初恋,我嘀咕了一句。妈暗自瞟了我一眼,闪烁的眼神很快移开。

谢谢你的祝福和坦白。我也早放下了,现在的老公对我很好。没想到绝交那么久,我们还能做回朋友。也希望你,一切如意。

一声清脆的陶器声响,他趁夹肉给我的同时敲了碗边。他嘲笑我居然饭桌上出神,我再低头看,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半碗菜。相濡以沫吗?我和他也会老去。这次我回夹了他一块肉片。

信息到这里我不忍再翻下去。其实我的好奇心并没被喂饱。看到老同学和妈时隔多年重逢后,并没有纠缠。我替爸放心,可也感到失落。热情会消逝的,曾经的激情会在时间的冲刷下苍白。朝花夕拾,花颜已改。

妈不知从哪儿变出了一根自拍杆。他悄悄移到我和父亲之间,5.6寸的屏幕艰难盛下五张脸庞。他侧脸偏向我,仿佛随时要给我一个吻。我会心一笑,左手被他温暖粗糙的大手包住,右侧妹妹的手带点冰凉却细腻滑嫩。要不是看屏幕,我压根察觉不到我嘴咧得有多开,小眼睛笑得眯成了两道曲线,简直就是一张抓拍失败的照片嘛。我要求重拍,爸乐呵呵地看着照片拒绝了我,理由是:你看你妈靠着我笑得多自然多好看。

 我夺过手机,那股神秘力量自动蹿出来。我清楚地看到,妈把一桌好菜的照片分享给了‘老同学’。可眼睛又告诉我,爸和妈的笑脸是那么真诚和牢固。上了年纪的人笑起来,也许是因为皱纹,笑容仿佛是深深刻进了脸里,沧桑而永恒。我们三个孩子的笑,反而被衬托得年轻、清浅,似乎用个橡皮擦就能抹得干干净净,随时准备好切换下一个表情。

上一次全家福只有四个人,我保存好照片,小猫咪似的钻进他怀里。


午睡醒来时我还不愿睁眼,懵懵懂懂,翻身要去拥抱他再赖会儿床,没想到扑了个空,如从悬崖跌落,瞬间惊醒起身。

他不在屋里。皮鞋在鞋架上,拖鞋不在。卫生间没人。我拨通电话,铃声从妹妹屋里传出。

进屋时他正在电脑前捣鼓,情况糟糕,计算机毕业的他也不确定这次能否解决问题。

妹妹抱怨说,“电脑老坏,又老又坏,带不动游戏了,要不明天发红包多发她一点好买个新的去,或者换个CPU也行。”

我白了她一眼,“怎么不多给你姐一点份子钱?好歹也开始工作了。”

 女孩子聊着聊着总能扯到衣服上去。她某宝的购物车新添了几件衣服,要我参谋参谋。在品味上,我们多数时间能达成一致。

接过手机,我明显感到那股神秘力量在颤抖。手机差点被我摔在地上,妹妹用帕金森症恐吓我,随后手机回到她手上,她一页一页滑给我看,仿佛我真的生活不能自理。

而大脑里还有另外一种存在也在向我滑动界面。

“欸,下一个结婚的就是你了,”妹妹不爱听这些话我知道,可我大概是被明天结婚的兴致冲昏了头脑,代妈说起了这些陈谷子烂芝麻,“怎么一个男朋友还不见影子?”

她兴许识破了此刻我的优越感,骄傲地捍卫单身贵族的权利。以结婚后的种种束缚打击我:从此一棵树上吊死、养一年孩子的钱够她买两年衣服、婆媳战争、借钱不还的厚脸皮亲戚……

我怎么可能真听进去这些话。小样,我气定神闲地要在她的微信好友里找出男朋友的蛛丝马迹,迟早你也会结婚。她说过她有喜欢的人,不过不是男朋友。

那个人在哪儿?藏得挺深。没有置顶聊天没有星标好友。

这时他站起来,“电脑还是换一台吧,它该退休了。”


回到房间,我灵机一动,点开她的微信小号。置顶聊天的最新信息是-‘马上’。头像推测是男生,我点开时洋洋得意,虽然不道德严格来说可能不合法,但我无法掩饰它带来的兴奋。未来的妹夫,你好哇?

倒数第二条-“来我房间修电脑”。发送时间下午一点半,没记错的话我正熟睡。

这意味着。不会的。

他朝向我,炫耀身后拼好的桃心。蓝色冲散粉红色的甜蜜,增了些宁静和神圣。

他问我怎么脸色寡淡,我推脱头疼,蜷缩到床脚,在六月天用被子裹住自己。我不觉得热,反而浑身冰凉,连骨头都像是被冻开缝了,冷风呼呼地朝身体里灌。聊天记录我一字不差地看了下来,每一句话都跟一巴掌似的抽在我脸上。

我带他第一次见家长时,妹妹就喜欢上了他。而他,竟然不拒绝?装好人?两人玩的不是暧昧,明面说互相喜欢对方。妹妹要求他和我分手,他要继续脚踏两只船。

他叫了声‘亲爱的’,我居然答应了,从被窝里露出脑袋。他说得回他家准备准备,明早按习俗来接我。

“把手机给我。”因为淡漠,我说出的每个字像冰雹似的。我要砸开他的心看一看。

“我们说好不互相看手机的,你身体不舒服?”他提起谈恋爱时的规则。那个该死的,披着‘尊重隐私’的赶潮流约定。

“不,我只看个时间。”

他递给我,没有丝毫犹豫。

“你赶紧滚!”我突来的怒火被他解释成怀孕期的狂躁,他小心翼翼地从地上捡起手机退出去。

妈进屋时被我通红的眼睛吓了一跳。她没料到他说的怀孕不适这么严重,于是把生孩子的经验再唠叨了一遍,提到‘怀你妹’时我粗鲁地打断了她。

“今晚八点,妹妹要出去和男朋友约会。”我花了不知多少力气才按捺住不把发现的所有秘密说出来。一种奇怪的想法诞生了,知道别人秘密的我开始轻视所有在我面前透明的人。包括妈。我是提前知道谜底的游戏玩家,我也许可以改变游戏本身。

妈身体一颤,两眼放光。她高兴地呼喊双喜临门的时候,我一手摸着微凸的肚子,一手捂着她嘴:“小声点,我们今晚悄悄跟着她出门。到时候抓个现行还怕妹妹继续隐瞒恋情?”

妈连连点头称是,笑得比全家福上还灿烂。“只是用‘抓现行’不好,”她教训我时两颊都泛着潮红,“听起来像‘抓奸夫淫妇’,要改。”


一路上妈窃喜地跟个得到心仪玩具的小孩似的,絮叨不停,“小女儿终于要拥抱自己的幸福了,当妈的虽然舍不得,但总得有个人一直陪伴她到老才行啊。大女儿,你别不爱听,夫妻嘛,就是图个老来伴。”

我任妈在旁边自顾自说话,司机搭话都比我积极。我沉默地看向车外,路边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流动成一条彩线,这种美丽是对生活丑陋本身的背叛,虚假得真不像话。

耳边甜蜜的聒噪声停下时我才意识到车停下了。我匆匆付过车钱,拉下神色不对的妈下车。

我们站在一家宾馆外面。宾馆左边是一排饭馆,右边是超市水果店。

“也许真是你说的抓现行。”妈的脸僵住了,“哪个混蛋把我女儿骗上了床?要是不和她结婚,老娘打断他的腿。”

她气呼呼地冲向前台。

“你可没打断他的腿!”我故意提醒她,难道不该顾忌一下因为怀孕才结婚的大女儿吗?今天我绝不会容忍任何轻视!

妈回头看我,眼里混合着愧疚和愤恨。她等我走近,抱我时无比温柔地抚摸我的腹部。其实我刚怀上没两个月,根本看不出来。她一摸,我仿佛真能感受到衣服下藏个会跳动的生命。

我们混上了5楼,母亲没心思怀疑我怎么连约会的房间号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站在门前,她扬起的手被我拽下。因为在走廊里所以她没骂骂咧咧,但,她的脸已经因为生气涨得红里发黑,活像小时候过年贴的门神。

我让妈等等,有办法开门。两分钟后一位外卖小哥出现在走廊里,订单里我给了他好评。

看到是他开了一道狭窄门缝,妈冲在前头把他挤到一边。一声尖叫爆发出来,紧接着一阵噼里啪啦的怒吼声。

我从他手里拿走外卖时他还没缓过神来。

在这个发生过无数次幽会的房间,卧室里光线昏黄暧昧,如一层薄纱笼在床上,浴室里却通透明亮,沐浴露的香味和隐秘的体骚味杂合在一起。而衣架上搁着的,是妹妹那条适合奔丧的黑裙子。

我背靠在卫生间门口,听着妈负责的战场正交锋到白热化阶段,除了她们俩旁人根本听不清她们在吵什么。

他还没笨到用拥抱求原谅。

全糖的奶茶入口没有甜味,喉咙得很用力才能咽下那黏糊糊的液体,因为我没有表现得像计划里那么坚强,根本克制不住哭的冲动。

他跪在地上,狗似的抱住我的小腿。我继续假装喝奶茶,眼睛死死盯着对面白墙上挂着的穿衣镜。他说的字、词糊成一团,在耳边嗡嗡作响。

对于知晓真相的人而言,解释是多余的。更何况他试图用掺假的解释糊弄我,还企图发誓,绝对没有下一次。

镜子里的人像渐渐模糊,真害怕下一秒自己哭成一滩水。我抬起胳膊。

原来扇巴掌很爽。他以为我解气了,天真地站起来。几巴掌下去,手心发烫发红。妈那边炮火持续猛烈,妹的嗓音尖锐快速。遗憾的是我没有成功遗传妈的技能,除了骂他贱人、渣男,我只能瞪着他,哑巴似的,大脑里无法组织有逻辑的语言,一个接一个残酷的画面在眼前滚动:在高温烈焰中烤得他全身焦黑而心在跳,随后将他丢到冰窟里蹿出几十厘米高的呲溜雾气,再拿绞肉机碾成粉红色细小肉末……

“你在干什么!”

轰隆一声我突然清醒,骨头发软。妈扣住我的腰,妹妹拉着我的胳膊,她全身赤裸,而他在墙角瑟瑟发抖,胸口前一道切口流出少量鲜红的血。

妈哄小孩似的安慰我冷静冷静,我还纳闷怎么突然反过来劝我了,直到她取走我握着的水果刀,刀尖上沾着一点点血迹。

他怎么还活着?他不配!

可还好差一点,我怂,没胆杀他,这样才好,不是我对不起他,而是他对不起我,从此他会永远困在愧疚里!他欠我,可我没有体验到富有的满足。能量并不守恒,失去的无处可寻。


按照习俗和实际情况,计划是新郎在凌晨四点开车到新娘家中迎亲。

昨晚回屋后我反锁好门,一个人疯狂地扎气球,嘭、嘭、嘭,每个气球都是他的脑袋,一个脑袋炸裂、两个脑浆四溅、三个血肉模糊、四个……越扎越着魔,刺破最后一个后我扑倒在床上,听着敲门声和爸要求我开门的声音,我突然发现,窗外的夜没那么黑,甚至和蔼可亲,似乎在向我敞开宽容的怀抱。我久久凝视黑夜的这份柔软,好想撕裂自己也变成夜的一部分。

爸坚持半小时后嗓子发哑,也许我该善良一点发个声让他安心?可我实在没有力气说话,真恨不得把自己装进真空袋里与世隔绝。屋里所有与他有关的物件全被毁得体无完肤,除了装在肚皮里的。好久以后,我发现爸在窗户左下角露出半个脑袋,不知他在那儿站了多久,我又没脾气地掉下几颗眼泪。

快到四点,零零碎碎的车轮声越发密集,好几辆婚车在大门口停下,惨白月光下,车盖上的鲜花如蒙着一层白灰,死气沉沉的伪浪漫。

我冲出去的样子狼狈不堪,糟糕到妈在身后追着我着急地喊:“你先回屋去先回去,至少换个衣服再出来!”

爸把守在大门口。按照规矩,新娘应该呆在婚房里,直到新郎通过重重磨难才能抱走新娘。多有趣的仪式,我无福消受。现在只想轰走他们。

“把结婚仪式办了你爱咋闹我都不管,”爸难得发表主见,我和妈怔住了。谁能料到自家人里出了拦路虎?

妈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格外响亮,“那个人也配当我们的女婿?老头子你昏头了?”

“那么多亲戚看笑话?都是常年走动的,咱真丢不起这脸。”爸说这句话时我才发现他早换好了西服,脚上反光的是我买的那双新皮鞋。等婚礼结束,你不离我打都要打得他离!

“你趁早滚蛋,”我冲着大门外喊,“我不嫁!”

爸挥舞拳头时我往后退了两步,踩到妈的脚。妈抱紧我,“想打我女儿,先打我!”

拳头无奈地倒戈于地心引力。转而语调变软,每个字都带着稀释后的苍白:”闺女,爸的好朋友都来了,你就,当,照顾照顾我……”

庄重神圣的结婚典礼变成一场人生闹剧?不远千里飞来的好朋友,特地请假参与婚礼的发小,以及可能出现的几位前任……

“你就当演戏吧。”妈一句话点醒我。荒谬扭曲的世界里,还有什么比扮演小丑逗大家笑更好玩的呢?去TM的意义,我无所谓获得。肚子里沉甸甸的果实,为迎合主人的想法,正发出一股霉变味。

妹妹照原定计划穿着伴娘裙,锁骨上隐隐一道红印,我猜是他盖的戳,他曾经吻过我肌肤,留下过相似的灼热痕迹。血腥的嘲讽,有料的戏码。

笔直站在台上,他玉树临风,他翩翩少年,他扮演完美的新郎,最终会笑的我们被当做标本夹进相册。囚禁和展示虚伪的幸福,图的是个聊以他慰。他父母接过我的奉茶,心甘情愿地把红包塞给我,‘婆婆’轻轻地摩挲我手,试图唤醒女生小时候手拉手那般原始的同性情谊。

我的灵魂漂浮在别处。木偶抛捧花,木偶发喜糖,木偶无言微笑,木偶渴望消失。

医生把他(她)带来。病房里刺鼻的消毒水无法清洁所有污秽。只有我闻得见自身下体散发的恶臭腥味,腐烂已经扩散,我厌恶地别过脸去,呕吐感涌到喉咙。医生说真奇怪,他第一次见里面还带着异物的。妈边抚摸我背部边急切地问医生怎么回事。

一张小型SIM卡。卡被洗过,干干净净不带血丝。

妈拿起卡端详起来,问我,”要不要留着,电视里演那贾宝玉生来带玉。”

“他(她)还不算个孩子!那粉红色肉团不过是一块死肉而已,”我哇哇吐了起来,SIM卡被掩埋在酸臭流体里。

嘟嘟嘟,手机振动。

“妈,手机给我一下。”

异能消失,我把手机还给老妈,趁爸不在,悄悄问道,“是初恋吧。”

妈脸红时看上去年轻了五岁。

白色窗帘飘起来,楼外乌云压地,雷声轰鸣。我像小时候一样缩在妈怀里,她堵住我耳朵。我不再听见雷声,可我清楚它此时此刻,在惊天动地……

2019.12.23

灿烂的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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