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要一份今天的晨报。”橙子从口袋里摸索了好一会,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币递给老板。八点钟的阳光算不上特别炽热,却让人额角冒汗,墨绿色的小亭子被各种花花绿绿杂志装饰着,几乎要看不清它原本的颜色,女孩口中的婆婆正在给新到的画册归类。橙子穿着白色的露肩短裙,搭配了一双干净利落的运动鞋,高高的马尾凌乱中透露着略带慵懒的美感,一米六的个子让她显得愈发小巧可爱。
这位报刊亭的老板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橙子只知道她和外婆的年龄差不多,并且有着如外婆一般的慈祥。婆婆照例跟她说了声早上好,然后把今天刚到的晨报递到她的手里,橙子随后便转身往斑马线的方向走。
“阿橙,等一下。”橙子听到身后传来婆婆的声音,止住了脚步。“你看看你,钱给多啦。”婆婆把找回的硬币塞进了她手上提着的的小包里。
橙子走过斑马线,穿过一条小巷和两个弯道,在吸足了一路被汽车尾气污浊过的空气之后,终于到家了。她伸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把手,向右轻轻地转动,门内是一片充满书香气息的天地。古木色的立式大书柜,由二十五个不规则的格子组成,里面规规矩矩的摆放着从儿童读物到外国文学作品等各种书籍和杂志。橙子把刚刚买的报纸放在桌上那一沓报纸的最上面。
程橙每天都会在早晨八点到她家对面的报刊亭买一份晨报,但她却从来不看,只是把这些报纸一份一份的存起来。橙子的外婆生前有看报纸的习惯,所以那时候的程橙总是很乐意给外婆读报,什么国家又推出了最新的养老扶贫政策啦,或者又是谁家的小狗走丢了,主人情急之下登报重金寻狗啦之类的。
不幸的是,一年半以前,程橙的外婆因为肝癌去世,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也离她而去,那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世界坍塌了一半。而程橙世界的全部坍塌是在九个月前的那场意外车祸之后,等她醒来的时候,世界是一片漆黑,她好像醒了,又好像在那场车祸中死去了。
程橙花了将近半年的时间,才从最无助、最苦痛的世界里挣脱出来,她从来没有想过黑夜会在她的生命里停留这么长时间。眼前的黑暗就像荒野里的一匹匹饿狼,从四面八方逃窜出来,将瘦弱的她一点一点撕咬和吞噬,最后啃的连骨头都不剩。
程橙失明之后继续回到了她之前工作的幼儿园,她曾经是这个学校的英语老师。她弹得一手好琴,又有着甜甜的声线,小朋友们都很喜欢粘着她。这份工作是程橙和园长求了很久的情,最后那个油腻腻的中年男人看在她可怜又没有收入的份上,才勉强答应她重新回来任教。她只有在沐浴着阳光和听着小朋友的欢声笑语的时候,才觉得,生活也不是那么糟。
这一天程橙照例去报刊亭买晨报,恰好碰上了两个同小区的年轻小伙,他们当中一个带着娘娘腔的声音说道:“唉...唉你看,这不是我们常常看见的那个姑娘吗?”另一个声线稍粗的小年轻应和着:“没错,是她。瞎子还来买什么报纸啊,装什么装。”虽然他们的声音并不大,但还是传入了程橙的耳朵,盲人的听觉总是特别灵敏。她羞愧难当,在接过报纸之后只想马上离开这里,不料她匆忙转身的过程中被旁边巨大的广告牌给绊倒,程橙一时顾不上站起来,她的双手颤抖着在地上寻找着刚刚被碰掉的报纸。
“你的报纸。”程橙触碰到了一双宽大而温暖的手掌,紧接着,那只有力的手拽住了她那细细的,仿佛用力过猛就会被折断的胳膊,她被一把拉起。那一刻,程橙觉得自己的处境更窘迫了,她想,要是今天没有绑马尾,或许披散的头发还能遮住她此时此刻不愿意被人看清的脸。
婆婆听到动静后赶忙放下手头的工作,一路小跑过来,“阿橙,以后你还是少出门,报纸我可以托人给你送过去。”程橙没有说话,只是摆了摆手,并微微的点头以表婆婆的一番好意。
“你住在哪,我送你回家。”男子想着,索性好事做到底,将这个可怜无助的姑娘送回家。程橙还没来得及拒绝,婆婆倒先感谢起他来了:“小伙子,你真是个好人啊,那阿橙就麻烦你了,她就住在对面的小区。”
程橙一肚子的不情愿全都在她脸上表现出来了,可能是因为刚刚的窘迫,她的脸颊有些微微泛红,像喝过小酒之后的微醺状,也像早晨刚从被窝里钻出来的的模样。她的睫毛长而微卷,没有经过任何的修饰,却在这个早晨,这个角度下特别好看。
他们错过了一个绿灯。
“对了,刚刚那个婆婆只说你住对面的小区,你还没告诉我具体是哪一幢呢,你该不会是不会是哑......哑……”这个男子像提着自家宠物一般地提着程橙的胳膊,手臂上的青筋若影若现。
“你才是哑巴呢,二十一幢。”程橙要是能看见的话,她真想狠狠的瞪他几眼。
刚刚那个声音的主人是个一米八个子的大男孩,他穿着黑色的运动套装,额头上戴着同样是黑色的发带,上面有三个白色的大写字母——ENT,字母E的一大半已经被他深棕色的头发遮挡住了,额角残存着些许汗珠,还不足以大到滴落下来的那种,倒像是刚运动完的样子。
程橙被这个陌生人安全地送到了家门口。
“你好,我叫江城。”
“我叫程橙,今天谢谢你。”
第二天,程橙正打算出门,她刚推开大门就听到“啪”的一声,是东西掉落的声音。她弯下腰去触碰那个物体,表面略感粗糙,边缘有明显的弯折,离近一些还能闻到淡淡的油墨味,好像是,一份报纸。她转而想起昨天婆婆说要托人给她送报纸的一番话,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一切的缘由。
从那以后的每一天,程橙都会收到送到门口的晨报,而她不知道的是,日复一日给她送报的人是江城,他也并不是受婆婆所托。
每个周一都是一个美好的开端,它决定着接下来的日子是好是坏、是忙碌或是空闲。程橙刚走进幼儿园的大门,一群天真可爱的孩子就迫不及待的蜂拥而出,他们吵着跳着,像是要宣告一件天大的喜事,橙子被围在中间根本没办法迈开脚步。小朋友们一个个都抢着要先说话,其中一个大嗓门的小姑娘用极其洪亮的声音喊道:“小橙老师,今天我们幼儿园来了一个新老师哦,他跟你一样好哦。”“不对,小橙老师最好。”另一个孩子立刻反驳。
程橙感觉到一股陌生的气息正在一步步靠近自己,“你好,我叫江城,你的新同事。”依旧是那么低沉、磁性的声音,和她被撞倒的那个早晨听到的一模一样,江城明显察觉到了程橙的惊讶和木讷,他淡淡地说了句好巧。说完便把围在小橙老师身边的孩子们疏散开来,“好了好了,你们都乖乖回到自己的教室,一会我要进来检查看哪个小朋友坐的最端正哦。”想不到江城哄小孩还挺有一套的,程橙忍不住噗哧地笑出声来。
其实不巧,江城早就知道她在这里工作。就在给程橙送完报纸后的第二个早上,他在楼梯口看到她穿着一身黑色的无袖短裙,背着棕色的磨砂斜挎包出现,闷青色的长发还没来得及绑起来,随意的披散着。江城一路跟着她走进了一所幼儿园,他抬头看了看上面用楷体制成的大字——南京市第十二幼儿园。他还看到她在给小朋友们唱一首名叫袋鼠妈妈的儿歌,有个小朋友一直都记不住词,程橙老师反反复复的纠正她:“是袋鼠妈妈有个袋袋,不是有个乖乖啦。”她的语气又软又温柔,像是和他们一起玩耍的另一个小朋友。
江城陪程橙走在回家的路上。“你真的是个奇怪的人。”江城忍不住开口。
“嗯?怎么个奇怪法?”程橙倒想听听他接下来的回答。
“你,明明看不见又没什么平衡力,却不肯带着拐杖出门,你想没想过要是再摔倒怎么办,我可不会每次都那么巧的出现。”
程橙突然停住脚步,不再往前走了,江城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吓得正准备道歉。“我已经看不见了,我不想再像个盲人一样的生活,更不想让那些认识我的或是不认识我的人看见我的窘迫。”眼前这个姑娘的一番话,让江城除了心疼之外再也产生不了别的情绪。
不用工作的周末真是让人觉得闲暇无趣,程橙正在书房整理那一堆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的报纸,其实它们本就摆放得整整齐齐,程橙这么做只是想再多感受一点有关于外婆的气息,突然一阵敲门声打破了这如迷雾一般的沉寂。
程橙刚打开一道窄窄的门缝,一只毛茸茸的小家伙就迫不及待地把脑袋往门缝里拱,试图扑进这个小姐姐的怀抱。“唉唉,你这没良心的家伙,我养了你好几天,现在你却要跟别人跑了。”是江城的声音。
“这是……”程橙似乎有些反应不过来。
“小金毛,送你的。前几天路过宠物店发现它长得和你挺像的,而且等它长大了你就带上它一起出门,它会替你看路还会保护你。”从此以后,江城不在身边的日子,都将由这个还没长大的小家伙来陪伴。
“等等,你说什么,它长得像我?哪里像?你以为……”说着程橙一拳砸在江城的身上。
江城心里暗自想着,这姑娘看起来柔柔弱弱的,没想到打起人来那么要命。“好啦,它跟你……一样的……可爱嘛。”江城打趣地戳了戳程橙被气得鼓起来的脸蛋,觉得和小金毛撒起娇来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
程橙宠溺地摸着狗狗的脑袋,把脸蛋贴近它。“它有名字吗?”
“还没。你给它取吧?”
“叫大魔王怎么样?”
“嗯...你叫橙子,你干脆叫它阿桔好了。”
从此阿桔有了一个常常会给它买新鲜的水果和狗粮的主人,还有一个宠爱它,给它洗澡梳头把它照顾得面面俱到的小姐姐。橙子在阳台上晒太阳的时候,阿桔就窝在她的脚边,把头搁在拖鞋上,眼睛微微眯起。有时候阿桔会调皮地把拖鞋叼来叼去,还把它们当作皮球来踢,却总是被江城逮个正着,江城假装生气地喝责它,阿桔只好乖乖的叼着拖鞋放回女主人的脚边,还时不时的发出呜呜的声音,好像在控诉它对男主人的不满。
江城替橙子约了这周二眼科医院的专家就诊,医生告诉他们,恢复视力并不是完全不可能,但是必须得两个月在以内完成手术,否则很可能造成永久性失明。橙子好不容易看到了一点希望,但这对她来说却是几乎不可能达成的希望,因为她根本负担不起高额的手术费。
“别担心,手术费我可以找朋友借。”江城不忍心看到她失望。
程橙拽住他的衣角,“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为什么你要你来承担。”
“橙子,难道你不想看一看阿桔,看一看...我和这个世界吗?”程橙没有再说话。
其实江城的出现,并不是偶然。三个月前,他在马路对面看到橙子正身处窘迫的境地,当他赶过来的时候橙子正好在他的身边摔到。一年前的那场车祸,也是他亲眼目睹。
那个噩梦一般的夜晚。原本打算下班直接回家的江城突然接到前女友的电话,她在酒吧喝得烂醉。在送她回家的路上,女孩一直哭着诉说自己最近的种种不如意,江城没有接话,只是默默的替她擦去溢出的眼泪。忽然远处明晃晃的大灯刺得他睁不开眼,直到灯光越来越近,不知不觉中女孩已经走到了马路中间,江城立刻上前拉住那个女孩,意图躲开那辆不断靠近的货车。当司机发现眼前有人的时候已经晚了,他吓得急打方向盘,所幸避开了他们,但却撞上了路边的另一个女孩,那个人就是程橙。
程橙被撞倒在地,鲜血粘在了她凌乱的头发上,原本红润可爱的脸蛋现在也变的苍白,不再好看。寒天的天气使得地上的血迹很快就凝固了,而救护车还没有来。江城叫了前女友的朋友过来接她,他自己则跟着程橙一起去了医院。
那晚他在手术室门口等了足足三小时十五分,后来他看到女孩被推出,穿着白蓝条纹的病号服,额头上裹着厚厚的白色的纱布,头顶的头发似乎也被剃掉了一块。
昏迷了两天半之后,程橙醒了,但是她再也感受不到这个世界的光亮,从此只有四季,没有早晚。江城在1202病房门口看到她近乎崩溃的样子,随后她抱着被子一直哭到护士进来查房。江城始终觉得,这场车祸是由自己间接造成的,他心有愧疚,所以他来到程橙身边但他又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赎罪。
半个月后,橙子再一次躺在冰冷的手术室里,医生拿着一支细细的针管,将透明的液体一点一点注入她的体内,橙子觉得冷冷的,又很困,她想闭上眼做一场美梦。
手术的钱是江城瞒着女孩借的高利贷,他所谓的那些朋友,谁也不愿意将这么大把的钱借给一个工作才刚刚稳定下来的年轻人。
病房的位置很好,拉开窗帘就有阳光照进来,正好洒在医院专用的白色被单上。橙子醒了,可眼前依旧一片漆黑,她摸了摸额头上的纱布,瞬间提起的心又放下了。
护士见她靠在床头,便交给她一部手机。“这是你男朋友交代说等你醒了给你的,他让你好好在医院修养,不用担心医药费的事。”
“那他人呢?我醒了这么久都没见到过他。”程橙的语气里透露着不安。
护士停顿了一会,然后回答道:“他好像说自己最近去外地参加朋友的婚礼,可能要过一阵子才回来。”
橙子心里暗自嘀咕着:“什么婚礼啊,要这么久。”她原以为自己醒来的第一刻就能听见江城和阿桔的声音,然而都没有。
一周后,主治医师替程橙取下蒙住她的纱布,她感受到窗外的阳光一点点透进来,直至看清了那个黄头发、眼角爬了些许皱纹的医生,随后她打量着这个到处都是白色和蓝色的病房,她看到窗台上的风信子,看到床头的透明水杯,唯独没有看到江城。
程橙拿出那部手机,锁屏是一只吐着舌头目光正视镜头的金毛,这一定是他们一起养的阿桔,原来它比想象中的更可爱,再打开备忘录,里面全是江城留给她的文字。
“今天遇到了一个善良无助的姑娘,她说她叫程橙,我想我应该早一点遇见她。”
“明天橙子就要做手术了,希望她手术顺利。愿她的世界里,再也不要有黑暗。”
“橙子,对不起……”
橙子翻着相册里阿桔的一千零二张照片,以及江城写的全部关于她的文字,眼泪早就划过她的脸颊,一滴一滴的打在被子上,然后慢慢晕开。程橙就这样任由它肆无忌惮的流着,直到视线模糊到看不清照片里金毛的模样。
关于江城离开他的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高额的贷款压得他根本没办法正常生活,他需要辞去幼儿园的工作转而换一份收入更高的工作,一份不够的话,或许可以两份。江城已经把橙子之前的生活原原本本的还给了她,而现在负债到连下一个明天在哪里都不知道的自己,再也不能给橙子幸福。
程橙重获了一个光明的世界,却失去了全世界最好的江城。
橙子带着阿桔在外面散步的时候,看到幼儿园的附近常常会出现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子,她想当然的以为是哪个小朋友的家长,只有阿桔每次见到他都像疯了一样扑向他,橙子只好不断地道歉,然后带着阿桔往下一个巷子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