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本来只需要背过手将门带上就好,抬头时却见他躺在摇椅里看一份报纸,便下意识地转过身将那门把手重重按下,又轻轻推上门,再又缓缓地松手,目光顺着落下的手移到地上,撩起一捧灰尘,伏在她脚尖。
他翻过报纸将其撑开,窸窣的声音弹落在天花板角落,不出声。
她同样不发一言,两股沉默在空气中角力。
她迈不开步子,便半倚在门上,摩挲着衬衫衣角。
床铺得很好,好到像新床一样。
她倏地像换了个人一样,唇边带起一抹惯常的嘲讽的笑意,边走着边将耳环摘下,随手扔在梳妆台上,瞥见钟至铖终于抬起眼皮子往这里看了一下,笑容更添得意。
“不及我送你那对。”声音隐在报纸背后,降了一个调,也足够入她的耳。
她承认这对耳环俗气不够别致,及不上钟至铖送的任何一对,但胜就胜在不是钟至铖送的。 “是啊,也不及你送她们的。”她扮作乖巧地偏头一笑,博得了与他片刻的对视。她知道怎样能巧妙地嘲讽他又使他不屑反击。于是在不出意料地得到沉默回应后便坐到镜子前,一样样比着别的首饰。
“际贤。”
“嗯?”
她等了一会儿,见没有后话便从镜子里瞥了一眼,他仍旧将脸隐在报纸后,仿佛刚才那一声只是幻听。
“际贤。” 她下意识想应一声,终是只微微张了张嘴,吐出一丝受惊的空气,又紧紧闭上,装作没听见,低下头来在首饰盒里挑选。 抬头时见镜子里的他已将报纸放下,直直盯着自己。那目光使她很不舒服,甚至于烦躁。她匆忙换上一对耳环,将抽屉一推,站起来要走。
“你知道你回来我一定在的。” 她本来走得急,耳环晃得厉害,现在停下步子,耳环也慢慢静下来。 而她转头时依旧一副不将谁放在眼里的笑容,“和那些女人们一起?坐在——”她的视线往下移,“我们的,床上?”眼泪已经溢到眼眶里,她旋即转过身。
“你当初要嫁一个体面的人,也认同那些女人是体面的一部分,不是吗?你一开始就接受的。”
“我没有。”
“际贤,你是这样的人,你虚荣,你想你的丈夫忠诚又不想他太忠诚……”
“钟至铖!”她有些歇斯底里了,可她不能,她将恼羞成怒一点点压下去,她无话可说却一定要为自己辩白,“你……你没有一点点真心!” 她觉得此刻的自己真是好笑,她觉得他眼里的自己一定更可笑。
他没有辩白,只是摇着头轻笑了一声,“那谁有你要的真心呢?乔漱生?”
不,乔漱生已经将她抛弃了, 那对耳环就是最后的礼物。
“是。” 他点着头却一副不相信的样子,“我的好老婆,你应当知道,能为你的虚荣心买一辈子单的,只有我。——如果你愿意相信。”
她忽然坦然了,“不好意思,乔漱生第一,乔漱生第二,乔漱生第三第四第五,”她学着他的语气,“你应当知道,这是只要我乐意便可的事。——如果你愿意相信。”
他无话可说,或者是生生将想说的话咽了下去,本来无谓的笑容渐渐敛起,只剩紧锁的眉头。
她开门出去,关上门的那一刻,她忽然想起,当初开门的时候是打算再也不离开的。
【2】
她低头在包里找着店门钥匙,抬头看见乔漱生站在店门口等她。他两只手插在裤兜里,冲她笑了一笑。钥匙拿出来的时候丁玲哐啷得响,旋即被她一把握住,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尽管她或许应该像个泼妇一般把钥匙扔到他脸上破口大骂“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他跟着她进去,看着她归置东西,她的背影很美好,但不是一个家庭主妇应有的美好,也不是家庭主妇有的背影那样的美好。她的背影像一个早衰的少女。他忽然很感慨,觉得自己是比她丈夫还要了解她的人,有些话于是脱口而出,没法忍住。
“你把三三两两的事看得太清了。”
这语气里透着一丝惋惜,勾得她动作一滞。 而她最终也不过一笑,手里一枝绣球才放到瓶口又取了回来,被她当成道具挡住了半张脸,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笑成月牙儿一般的样子,“三三两两是个什么新词?”她回手将那枝绣球往瓶里一丢,笑容是不增不减的,语气是冷了半度,加了调笑的成分,倒反而让人有种热络的错觉。“你倒不如说我把不三不四的事看得太清了。”
“譬如呢?”
“譬如,有些姑娘啊,最喜欢免费的午餐,对朋友是这样,对男朋友更有道理是这样,渐渐就会对世界也这样,然后对自己的人生也是这样。” 她说起这些的时候并没有露出不屑的神情,只是语气平淡地在陈述一件值得可惜的事情。
“那束花包好了没?”
“好了,昨天就包好了,我拿给你。”
“不用了,本来就是送给你的。”
她愣了一下,笑道,“还是不要了,我怕我不会珍惜的,我骨子里是这种人。最多放着睹物思人,但你知道花是经不起放的东西。有时候你的情意虽不只是,但往往也会化成虚荣的陪衬品。”
乔漱生挑眉表示诧异,“际贤,你这话说得我以前送你的那些东西都要长嘴笑了。”他见她沉默不语,为自己自作聪明般的幽默感到尴尬,复又说道,“反正都已经收了这么多了。”
“是啊,已经收了这么多了,多得至铖都说我虚荣了。” 他望见她嘴角一撇自嘲的笑,他从未见过她这样,他与她相交数年,他眼里的她从来都是自信的,有魅力的,他还清楚地记得,有一回他拿一句话形容她——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她眉梢眼角的得意一点点都不掩饰,她是这样真的一个人。
【3】
他盯着她看,像看一个陌生人,双唇紧闭一言不发,他低头,往一侧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落下来一缕,轻轻搭在眉骨上。
“我不离婚。” 她诧然,挑眉表示不解。
她印象里的钟至铖绝对不是一个会对婚姻如此执着的人。 “如果是抚养权问题,两个女儿都可以跟你,房子,钱,我也都可以不要。”
他让自己整个人陷进沙发里,良久发问,“我们结婚几年了?六年?有两个孩子,双方都有稳定的工作,没有债务问题,没有家庭纠纷,没有婚内出轨——我知道乔漱生什么都不是,生活条件优越。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你告诉我,”他一字一顿,“出在哪里。”
“我很累。”她低头,仿佛在说羞于启齿的事。“我觉得两个孩子是累赘。”
“那就不要孩子。”
她惊讶地望向他,他变了,变得太好说话,变得不像他。
他迎上她的视线,半晌才解释,也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送去我爸妈那里,或者你爸妈那里。”
她摇头,她知道他误解了她的意思,面露痛苦之色。 “你怎么不懂呢?问题不是孩子,问题是……”她说话时本来很激动,可是忽然平静下来了,“——反正你当时娶我的时候也并不是,很喜欢我,不是吗?反正我们结婚的时候,也只是,单纯的结婚,不是吗?”
阳光洒在地板上,嵌着窗框影子,一杠一杠。
那天母亲要他和一个女孩子相亲,他本来十分反感,可是看见这个女孩子的时候他不觉笑了出来,想到几年前曾有过的一面之缘和以为再不见的怅然,那些积压在岁月里已经发酵了的情愫像白水未开前冒起的一个个小泡,破掉的时候又应着秒针的滴答。
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他是这样想。
那时他们靠窗坐,阳光也是一样洒了半桌。他眼里的她很美,身上笼着一层薄薄的光晕,他在这光晕里看见了他们的未来,这使他心动的一瞬同他眼前这个女孩子一样美。
“我们离婚。”
她有一瞬以为自己听错了。反应过来的时候竟没有预料中会有的如释重负,只是很哀伤,很哀伤,像丢了一样什么东西,又叠加了一种自嘲的情绪,仿佛一切又都在预料之中,渐渐漫出一阵失望。
“既然乔漱生能给你你要的东西。”
她失望的情绪像撒出去的渔网在慢慢收回来,还网了一堆失而复得的东西。
“好。”她无话可说,也不想反驳。
【4】 钟至铖说她虚荣,他绝对不同意。 “那是他没眼光,乱讲。”
“他没有。”她说完这句话后沉默了很久,将那枝为了取乔漱生要的花束而半道放下的绣球重新插回花瓶里,那枝绣球已经有些蔫掉了,花球整个耷拉下来,很没精神。 “我嫁给他的时候才二十一岁,年纪轻轻什么也不懂,只知道姑娘家年纪大了就没人要了。但也因为年轻,总想着我要嫁的人必须体面,而且我有那个资本,年轻漂亮,那些男人任我挑选。那时的他风趣细心,没有哪一个和他接触过的女孩子不喜欢他的。”她说到后来自顾自笑了,表情却是很悲伤的样子,“我明知道他不会安分,但还是选择嫁给他。大约真是我虚荣吧,一副体面的皮相,一份体面的工作,甚至于他体面的女人缘。”
“那你离开他,和我。”乔漱生走上前抓住她的胳膊,轻轻捏了一捏,“和我。”
她望向他的眼睛,从他的眼瞳里看到了自己,看到了结婚前的自己,看到了结婚后的自己,看到有了孩子的自己,看到现在的自己。像一株渐渐萎谢的花,好不容易抬了头,或许又会在与乔漱生的婚姻里老死去。
“不,”她吐字清晰,“婚姻或许可以让我生存下去,但无法让我活着,而且,”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
“乔漱生,我和你,我们完了。”
【5】
地上是积水,又给高起的地面横成一截一截,盛的是很干净的雨水,没有泥沙,没有石子——或许有吧,她还没踩着走——只是映出来很清的天,很清的树,很清的云,很清的自己。 下雨天的时候她不觉得是积水的地低了,而是周边的地高了。说实话她不大忍心踩着走,可是踩着走多幸运啊,像走在天上,于是她怪起那些高起的地面了。 可也因为这些高起的地面,才叫映着水的那块变得这样美好和珍贵。
积水不深,不会踩碎。
她很快就走远了,脚下的路变平坦了,只有湿哒哒的树叶颓然地贴在地面上,又显得高傲和倔强,也可悲和凄凉,风吹不走它,可它自己也无法走开去。
一只杂色的猫在冲她前面的一行人叫,尾巴高高地竖起,像他们刚认识那会儿钟至铖来接她时握紧着的伞柄。 那只猫见行人远去了,又远远地掉转头来冲着她叫,踮着脚欢脱地跑来,仿佛认定她一定会收留它,或给些吃的它。
自它跑来她的目光就从它身上移开了。她仿佛一定要装出决然冷漠的样子,叫那只猫不要有希望。 奇怪了,她怎么要去照顾一只猫的心情呢,就算她在它肚子上踢两脚又何妨呢,它就是一只可怜的无人照顾的猫啊。一只只会摇尾乞怜博同情的猫,有什么资格得到尊重呢。
可她就是面无表情地一眼未看地经过了,奇怪的是,那只猫并不像对待之前那行人一样追着跑两步叫两声就又回头找别人,而是蹲坐在原地一直冲着她叫,一直叫,一直叫,叫得她心软了,忍不住回头看一眼,那只猫还望着她。
【6】
他们关系还没有这么僵的时候,还可以说笑。
那晚他两只手撑在阳台栏杆上,对她说,“人生一定要美好到不抑郁。”
她与他结婚已久,早就看穿了他表面那套风趣幽默和云淡风轻,然而不知为何,这样坦白的他竟莫名使她安心。她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说道,“那你一定要远离破坏你心情的人。”
“你吗?”他挑眉问她,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她哑然了,也学着他把手肘撑在栏杆上,问他:“你知道吴梅村吗?”
他摇头。
“玉钗恩重是前生。”
“嗯?”他望着她的眼睛里忽然掠过一丁点星光。
“没什么。”她轻轻地轻轻地笑了笑,仿佛没说过那句话,接着自问自答,“一个明遗民。”
他当真眯起眼来回想了一下,评道:“归隐山林誓不仕清的那种?”
她轻摇头,“不,他不够品。”
他低头。
“没话讲了?”她反而被吊起了兴趣。
“嗯。”
“人生不就是没话找话没事找事吗。”
“你真会破坏我心情。”
她嘴角微微扬起,弧度愈甚,最后背着手在钟至铖耳畔轻声说了一句“你也是”。 转身就跑。
【7】
后来那只猫不知躲到了哪儿去,后来起风,后来下雨,后来她打他电话,后来她上了他的车。
“你知不知道我们曾经见过的?” 她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年轻的时候她睥睨一切,就算他们曾经面对面擦肩而过她也不会记得。
他不给她沉默或是转移话题的机会,“我没想过我们还能见面,更没想到我们会结婚,会有两个女儿。是,我和那些女人不清不楚,但我知道她们都是些什么货色,而你不一样,——不一样并不是你比她们高洁多少,相反,你更虚荣,胆怯以及自私——”
“钟至铖!”
“但是!”他看见她眼底的愤怒,突然有一丝心疼,他握紧方向盘,视线落回正前方。
“我爱你。”
挡风玻璃上砸上来星星点点无数雨滴,又滑下来,仿佛无能为力。
“我不爱她们。”
雨刮器竖起又放下,放下又竖起。
“你不一样,是因为我爱你,我只爱你。”
她看玻璃上模糊一片,前方红灯的光也开始涣散。
她解开安全带下车,跑到雨里,跑到人行道上,哭得不成样子,回身望见钟至铖的车直行而去,他不会回来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他不会再来了。
离婚不是他不爱她,是她以为他不爱她。
她害怕的是他不爱她,所以设定的永远都会是他不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