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故乡

穿过那几座山,就回到我们的家了。”

幼时父亲带我回家时,总是禁不住一次又一次地问他,什么时候才能回到自己的家,还有多远。父亲也总是不厌其烦地指着眼前重重叠叠的山峰,这样一遍一遍地告诉我。

许多年后,我辗转于完全陌生的城市,偶尔驻足,朝着家的方向望去,眼前青山依旧,但那都不是儿时看到的那几座,也不似当年那么亲切,一阵失落之后才在怅然若失间明白,即使翻过了眼前的山,也到达不了魂牵梦萦的故乡。

初识“乡愁”这个词的时候,是在初中二年级的课本里,那时只觉得余光中老先生的诗写得极美,对他字里行间流淌着的,对家乡的思念和回不去故乡的哀愁倒是懵懵懂懂。直到我也成了流离在外的人,方才明白,那想念至深的地方只要不经意拨动心中那根叫“乡愁”的弦,漫天而来思念就能够把自己吞噬。

故乡在湘西边陲一个群山环绕中的小山村里,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那里是一个被现代文明忽略掉的地方。“落后”、“贫穷”这类的词语始终伴随这它直到现在,即便如此,那片贫瘠的土地却还是给了我一段只要一想起来,嘴角就会轻轻上扬的时光。

我一直觉得我发小的奶奶多多少少是有一点不大喜欢我的,那时候我们两家人住得很近,近到我家前面的屋檐和她家后面的屋檐共用一条排水沟,穿过我家的堂屋,走几步就到她家了。发小比我大一两岁,八九岁的女孩子最喜欢的就是扎堆在一起过家家,常常玩着玩着就忘记了时间,为此,发小没少耽误她奶奶交代她做的家务活儿。

每当看到她奶奶背着背篓,手里拿着锄头从屋前的石阶一点点冒头时,我们总是会惊慌失措地赶紧打扫好战场,然后急急忙忙地跑回各自的家,不了一会儿,便从她家传来一阵她奶奶责备她的声音,夹杂着一些对我经常找她玩的不满,在那个小山村里久久回荡。

可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一点也不好相处的老奶奶,却成了后来我独自生活时,最触手可及的陪伴。

彼时我已经十四岁,那时候,爷爷已经去世了;奶奶因为身体不好,如同寄居在儿子家的燕子,辗转于不同的儿子家寻求供养;父母也因为家里种地的收成不好,常年在外打工,原本和谐幸福的大家庭,那几年就只有一个空落落的房子还立在原地。那时我在县城读书,一个月左右回去一次,周五放学的时间很晚,无论我怎样紧赶慢赶,也只能坐上回家的末班车。到家的时间基本上都临近晚上七点,夏天日程长倒也还好,最怕的是冬天日程短的时候,到家基本上天儿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

每当这个时候,邻居家的奶奶便会拄着拐杖,循着我在家里弄出的声响,穿过我家的堂屋,走进我家,然后站在门边,也不进来,只是静静看着我,轻轻问一句:“你回来了?”我轻轻“诶”一声,客套地让她进来坐,然后一刻也不停地刷着手里因为许久没用而生锈的锅。

那时她的腿脚已经不像从前那么灵便了,听我说让她进来坐坐,她这才缓缓迈过门槛,慢慢走到我身边,拉着我的手亲昵地说道:“你看你这女子,我叫你逢放假回来不要自己做饭,就到我家吃,你一个孩子,能吃多少东西?”她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一边拽着我的手往她家走。

我一边不好意思地拒绝,一边同她解释,我已经买了可以直接下锅的菜,只要洗完锅,翻炒两下马上就能开饭。她先是不听我说的,不依不饶地要我拿出买的菜给她看,当我把从超市里面买回来的切好了的土豆丝、肉丝之类的菜拿给她看了,她这才有些讪讪地说着:“那行,今天就算了,下次不要花这钱了,到我家吃饭就行。”她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我看着她的身影一点一点消失在夜色里,原本伛偻的身子在她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进中左右摇晃。那一刻,她的衰老和孱弱在我的面前暴露无遗,我怎么也没办法把眼前的这个风烛残年的老妇人和记忆中咄咄逼人的她连在一起,似乎她完全变了一个样子,但那确确实实又是她。

在家乡独自生长的日子,最让人觉得难熬的就是漫长的暑假,因为那常常意味着我需要在家里至少呆上一个月以上。每逢暑假,偌大的房子,就只有我一个人住着,周遭静得让人觉得害怕,即使是在白天,一点轻微的响动也能吓得人不由地心里“咯噔”一下。

好在邻居家的奶奶便会常常来我家串门,她像是为了掩饰尴尬似的,来的时候经常带着镊子,说是眼皮太长,生出来的睫毛经常刺挠她的眼睛不得安宁,所以让我给她拔一拔。我接过她递给我的镊子,轻轻地翻开她的眼皮,有时候的确有几根睫毛生长的位置不合适,但更多的时候,她的眼皮都是光秃秃的,根本没有要拔的必要。

也许是因为长大后和她交流的次数多了起来,后来的几年里,我倒也会主动去她家里坐坐。那时候农村的电表还使用低熔点的合金材料作为保险装置,时间长了便容易老化断裂,经常我回到家的时候,看到她拿着蜡烛,在那微弱的光芒中操持着家务。每每看到这里,我都会自然而然地回家拿出爸爸放在家里的工具箱,小心翼翼地拆开保险装置,细心地帮她换上新的保险丝。偶尔也会赶上她有个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帮她打电话叫村里的医生便成了常事,偶尔在她腰酸腿疼的时候,我还会坐下来,轻轻地给她揉一揉。

我们就这样不深不浅地相处着,时间飞逝,转眼就到了我考上大学即将离开家乡的时候,临走前一天晚上,她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走到我家,还是像往常一样,看着我忙进忙出,也不说话,过了许久,才幽幽地从齿缝间挤出来一句:“哎呀,你这一走,真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声音很小,像是在和我告别,但更像一种低叹。

我怔了怔,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的话,待我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拄着拐杖离开了,步履比以前更加蹒跚,傍晚的风搔弄着她那彻底白了的头发,显得愈发苍老。有那么一秒,我想赶上去告诉她,我上大学了也会时常回来的,但是终究还是停在了原地。

许多年后,她的离开时的背影成了我想念故乡时的一个符号,无论时光的长河如何淘洗,始终存在我对故乡的眷恋里。每一次我思乡情愫地升起,她的背影就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只是遗憾,我欠她的那句“时常回去”也永久凝固在了那个傍晚。

其实我一直觉得,漂泊的人之所以有乡愁,不仅源于对家乡的怀念和对未知世界的恐慌,还来源于我们对故土的陌生——阔别多年后回到故乡猛然间觉得自己格格不入的陌生,我把这种感觉称为“失乡”——久作他乡客的人永远地失去了故乡。

我最近一次有这样的感觉,是在今年五一假期的时候,在那之前,我已经两年左右没有回到故乡了,而和前来接站的父亲,也已经阔别八月有余。

老实说我对这次回家充满了期待,但当我穿过火车出站口,带着激动的心情重新踏上故土,却发现周遭的一切,我是那么地不熟悉。火车站是去年刚建成的,那里的一砖一瓦都不存在我原有的记忆中,围绕在我周围的旅人也都说着普通话,好像即便来到了自己从小生活的地方,也没感觉到久违的亲切。我穿过人群,在偌大的广场环视许久,记忆里父亲那矫健的身影都没出现在我眼前,正准备打电话给父亲的时候,他却冷不丁地从火车站出站口的方向走到了我身后。

“你这孩子,走那么快,我都快没赶上。”他嘟囔着,手自然而然地从我手里接过行李箱。我看着眼前这个戴着鸭舌帽的瘦弱矮小的男人,怎么也和记忆中那个伟岸的男人重叠不起来,我记得他以前从来不戴帽子的。

他拖着我的行李箱往前走,我在后面紧紧跟着,过了许久,我才走上前去,喃喃问道:“爸爸怎么戴帽子了?”

他看看我,轻轻地笑了,许久才回复了一句简短而又有些无奈的句子,“我老了呀,吹一点儿风就受不了。”

我怔了怔,脑子里反复咀嚼着刚刚父亲说的那句“我老了呀”,却怎么也不敢相信这句话真的是他亲口说出来的,那个我记忆里如同山一般坚韧的男人,终于也有一天,在面对衰老的时候,低下了他一直高昂的头颅。

我没有接着他的话继续说下去,其实也着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漫长时间的分别让我们在重逢时充满惊喜,却又在相处时不约而同地保持着缄默,就好像互相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彼此的体面,哪怕我们之间的关系原本是应该亲密无间的父女。

直到他绑好了箱子,我坐在了他摩托车的后座上,手像小时候他背着我一样抓住他的肩膀,我这才意识到,他说他老了,是真的老了。他年轻时厚实的肩膀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两根硌得我掌心生疼的骨头,头发也不像以前那样乌黑,帽子边沿下面露出的一小撮头发中就有一大半全是银色的。我记得儿时坐在他的肩膀上,双手交叠抱着他的额头的时候,那时候他那一头乌黑油亮的头发就如同被石油浸染过一般,而那时即使承载着我的重量,他还是有力气跑得飞快。我坐在他的肩头,跟随着他跑动的节奏静静听着风从我耳边刮过,好像只是一个不小心,我就在他的肩头度过了整个童年。

回到家的时候,母亲也不大和以前一样了,小时候见她做菜总是菜式很少,但是每一种菜都会炒满满一盘子,也鲜少问我喜不喜欢吃,反正她做出来的饭菜能吃就行了。但是这次回去,她讨巧地做了很多菜,每一种菜的分量都很小,生怕我在外面呆的时间太长了,习惯了餐厅里面琳琅满目的菜品之后吃不惯家里的饭菜。她变得小心翼翼,炒每一种菜的时候,还会时不时问问站在身边的我盐是不是放多了,有没有什么忌口的东西不能吃。她变得愈发客套,也和记忆中那个对我了如指掌的母亲渐行渐远,我理解她所有细心和周到背后都来源爱,可是她愈加细致,我就愈发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客人。

接下来呆在家的时间里,他们和我相处的方式也和从前大不相同。以前如果我很晚才睡觉,那他们一定会敲我的房门,走进来武断地关上我房间的灯,搭配一句“还不睡,明天还能上课?”之类的略带责备的话。但是那一次,我在客厅里面看电视快看到凌晨一点了,父亲起床上了两次厕所,走过我身边的时候,他都没有和我说一句责备我的话,只淡淡道了一句“别看太晚了,等下早点休息”,语气柔和中带着商量的味道。

我看着父亲慢慢走进房间的背影,脑海里不断回味着他刚刚那句“等下早点休息”,一时间竟有些回不过味来。我原以为他会像小时候那样,粗暴地关掉电视机,然后大声斥责我应该赶紧回去回房间睡觉,像往常那样,父亲掌控着这个家至高的权利,任何合理的要求都应该被无条件执行。但是他那一次他没有,他谨慎而又委婉地把他的意思表达出来,生怕语气重了会伤了对方。

临别的时候母亲在我的箱子里塞了满满当当一箱子家里的特产,也许是知道我将又一次很久不会再回去,一直跟着我送出门快二里路,直到我走到日常坐公交车的地方,母亲这才恋恋不舍地跟我告别。

“你在外头要好好的”她眉头紧锁着,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我看,似乎里面包含了太多不舍。

我向来不大喜欢这种送别,一边“好的好的”敷衍着母亲,一边催促她赶紧回去,但她就是不肯走,直到同样等车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她这才迟疑着离开。

原本我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司机突然在人群中突然大喊我的名字,我走上前去,问他怎么了,他说过来上班的途中遇到了我母亲,母亲给了他十块钱让他带给我,说是我在外面用手机支付惯了,怕我一下子没有零钱支付车费。

我呆呆地接过司机手中的十元钱,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可能在母亲对于我的记忆里,一直认为我始终就是一个冒冒失失的孩子,她不知道长大后的我总会在身上带上现金以备不时之需,她不知道独自漂泊的都很会照顾自己。大概也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她才和长大后的我不知道如何像小时候那般亲昵地相处。

我不敢想太多,收起思绪的时候,列车已经开动了,公路崎岖,列车也随之在山间的公路浮动,透过车窗再一次回望那小时候就看过无数次的层层叠叠的山峰,它们依旧巍峨,也还是我小时候见识过的模样,只不过青山不言离别,和故乡一道站成了游子此生都难回头的岸,而脚下曼延向远方的路却如同一条传送带,将长大后的我们送向各自不同的旅途。

从前听人说“人越长大,回家的路就越走越长”,以前不懂,如今终是懂了,可在脑海里每轻轻呼唤一句“故乡,故乡”,心里就开始升腾起一种无法言喻的滋味。那滋味里面,有回忆,有期待,有想念,有陌生,甚至还略带着想留不能留的苦楚。早些时候,或许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五味杂陈的感受究竟应该用什么来表达,于是,那些流浪在外的人,就给它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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