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已经九十四岁高龄了。因为郑州疫情被隔离封闭,我已经快一个月没回老家看望父母了。在这个全民期盼并庆祝的七夕,忽然特别想念卧病在床的母亲了……
我的眼中,母亲一直是“无所不能”般的存在。农活、家务活几乎一肩挑,下地耕田、扬场割麦、施肥浇水,身高不足1.6米的母亲,绝对不亚于一个壮劳力。说到家务活似乎有点笼统,那我就详细罗列一下吧:食用醋,粉条,各种酱类,各种咸菜类,各类面食,各式菜品……好像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我母亲不会做的。
记得小时候,几乎每次写作业,都会被左邻右舍来家里“借醋借酱”等各种事由“干扰”。为此我还问过母亲:“他们自己不会做吗?为啥总借咱家的,还从来不还。”母亲总是笑着说:“你这孩子,咋这么小气呢,人家来咱家借那是看得起咱,远亲还不如近邻呢,谁家没有个大事小情求人呢,再说我又会做,咱自家多吃点少吃点的事儿。”
即便是平时,我家吃饭的人口总会多几个人,那是我堂哥家的几个孩子,我堂嫂因病过逝留下了五个未成年的男孩,堂哥带着这么多“拖油瓶”,很难再讨到老婆,于是孩子们的穿衣吃饭都成了问题。有时我几个哥哥会跟他们起冲突,母亲总是打骂呵斥我哥,有时我爷爷为了避免这些半大的男孩子打架,会偷偷地送饭塞钱给他们。我母亲即便看见了也权当看不见。她常说:“没娘的孩儿没人疼,可怜呐,我得好好把你们养大了,有出息了,你们就不会受委屈了,娘也就放心啦。”
无论是我们以前在农村时的乡里乡亲,还是我们来郑州定居后的远亲近邻,但凡提起我母亲都会竖起大拇指:“这小脚白婆婆别看没文化(我母亲皮肤白,是裹脚),可不简单勒(读河南话lei,第一声),养活出了七个大学生,还带大了好几个孙子呢!”(其实我们兄弟姐妹七人,六个考上了大学,我大姐是后来自学的大专,因为她当时已经结婚生子,放弃了高考。后来见弟弟妹妹都上大学了,自己也不甘落后,参加了自学考试。) 要说我母亲没文化也不全对,刚解放那会儿,读过几天扫盲班,学习很是刻苦,因为有一堆孩子要养、一堆农活要做,扫盲班都是晚上去上,下课了回家把孩子们安顿睡下、家务活做完,再挑灯夜读。如果我父亲周末从郑州回来了,她就主动让我父亲再多教她认几个字。母亲最拿手的字有两个:一个是“王”,我父亲的姓,也是我们的姓氏;一个是“毛”,她说这一大家子能团团圆圆的,让孩子们有学上有书读就是好日子,得感谢毛主席。
孝敬公婆是我母亲作为儿媳一直恪守的本分,哪怕她自己早已儿孙成群。过早去世的奶奶一直是我母亲心里的痛,她常说奶奶命苦没享成福,我们一定要孝敬爷爷。被十里八村称为“大好人”的爷爷,经常把家里仅有的口粮或余钱资助给“他认为更需要”的人家,而作为儿媳的母亲,不敢怒也不敢言,有时实在忍不住了会小声嘟囔一句:“老二饿的都快瘦成一把骨头了,老三的裤子都破几个洞了还没钱去扯块布……”
爷爷听不到也就算了,如果被爷爷听到了,母亲就免不了接受一番语重心长的“批评教育”:“二姐啊(一直没考证过为啥爷爷会叫儿媳‘二姐’,‘姐’读轻声),你这心思不对,好歹亭(父亲小名)是吃商品粮(‘商品粮’就是城市户口)的人,每月政府给开钱(‘开钱’就是发工资),咱家孩子皮实,少吃点,穿破点,能有啥?谁谁家(哪家哪户就不用写名道姓了,因为太多啦,反正这种‘批评教育’在我家是家常便饭)要是没这一口饭就得饿死,少这俩钱就穿不上裤子出不了门……”
其实呢,爷爷的这种“批评教育”真的不算啥,一旦“触动了爷爷的底线”,那就升级为疾风暴雨式的“批判”啦!记得那时我们都已经从农村来到了郑州,爷爷还是保留着“进出不关门”的习惯,因为在农村家家户户都熟悉,哪家大门都不关。而进城后的爷爷进出家门“从不闭户”,在我们多次提醒无效后只得任由爷爷“我行我素”了。只要是爷爷要出门或从外面回家了,必须有人“断后”,我们也都习惯了,就不再纠正。可是最让人头疼的是,爷爷还保留着过去农村“大好人”那一套,时常把一些收废品的、要饭的、走街串巷做小生意的人领回家里,敬为上宾,好吃好喝招待一番,临走还多多少少送些东西或者零钱。
每当爷爷领人回家时,都会拿着他的龙头拐杖猛烈敲门并高喊:“二姐,来客啦(“客”这里读kái,二声,不读Kè)!我割了块肉(‘割肉’就是‘买肉’的意思),赶紧做饭,看看够不够做几个菜,不够我再去买。”我母亲绝对不是小家子气的女人,多年来也习惯了爷爷的这种“豪放作派”,倒也一点不惊奇,一般都会雷厉风行地执行,好在我母亲是神厨高手,临时来客做个几菜几汤不在话下。但是后来我和我妹都慢慢长成了大姑娘,而且家里房子又小,母亲对我爷爷这种时常领陌生人来家做客心生不满,也颇有担忧,曾不止一次跟我爷爷好声好气提过,我爷爷倒也爽快答应了,但是架不住时间一长,或者他老人家哪天外出下棋多赢了几盘,这一高兴就会把所有叮嘱全忘啦。
记得有一次,我刚到家就看见母亲在流泪,爷爷拿着他的“丈二长矛”(爷爷的龙头拐仗)把地板砸的那个响呀,“咚咚咚”的声音绝对不亚于非洲手鼓呢。这种情况在我们家很少有呢。我赶紧先劝爷爷,“这是谁动了太岁头上的土了,看给爷爷气的,爷爷,您快别敲您的拐仗啦,邻居还以为咱家发生地震呢,您说说谁惹你生气了,孙女我给您出出气。”听我这话,不想我母亲的哭声更大了,而我爷爷倒是收起他的龙头拐仗,傲娇的“哼”了一声进他屋里去了。
我赶紧去安抚母亲,从母亲断断续续的哽咽声里知道了原委:爷爷这次领回了两个陌生人来家里吃饭,母亲不愿意去张罗饭菜,跟爷爷商量给人家点东西或钱打发人家走,爷爷感觉怠慢了“客人”,也觉着自己脸面过不去,当场就冲母亲发火,向来在爷爷面前低声下气、温顺听话的母亲,也来了倔脾气,当着“客人”的面,把围裙扔给了爷爷:“要做你去做吧!”这下可就捅了马蜂窝了,爷爷气得吹胡子瞪眼,尴尬的对“客人”道歉,把他兜里所有的零钱一分为二塞给两个“客人”,边道歉边送走了他们,然后关上大门就在客厅大发他的雷霆之怒了!(呵呵,这次也许是爷爷第一次关家门吧?)
鲁迅先生有句名言: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也许形容我爷爷和我母亲的冲突不太恰当,但是,正因为这次正面冲突,我家从此“平静”了,爷爷此后再也没有领过陌生人来家里做客,倒是时常听邻居谈起“今天我看见你家老爷爷给个拾破烂的不少钱呢,或者,我看见你家老爷爷给要饭的买了俩烧饼……”
作为一个全职家庭妇女,上有老下有小(这里的“小”不仅指我们这些子女,还有孙子辈)。母亲每天忙得不可开交,有时一天都没空到门口溜达。说到这里,你千万不要把我母亲和“邋遢、不修边幅、黄脸婆”,甚至“不求上进、不思进取”这些词联系在一起。讲卫生,爱整洁,求进步,那只是她的“部分”标签。我们家里所有东西的摆放,全家衣服被褥等的收纳与整理,家里的地板,包括家里的杂物,都被母亲收拾放置得井井有条,以至于我们家从上到下,只要东西找不到就会喊母亲。
记忆中,母亲年轻时几乎没穿过新衣服,但从来没见过她哪件衣服皱皱巴巴或沾个米粒饭嘎巴什么的。生养七个子女、亲自养大四个孙子、两个外孙的母亲,无论在家还是出门在外,穿衣打扮的向来是利利索索、干干净净。你要问她怎么做到的?我是真不知道,再说当时年少也不会问及此类话题呀。现在求问这个秘诀也是不可能了,母亲现在神志有些模糊,估计也得不到答案,但是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即便现在已经躺卧床上快四年了,我最爱闻的还是母亲身上那股甜甜的奶香味。这当然离不开李玲大姐的细心照料,我想,这其中肯定也有上帝的恩宠吧:哪怕卧病在床,也让一向讲卫生爱整洁的母亲活出女王范儿。
“别看我斗大的字只识两个”,这是表明母亲要发表“训诲演说”(也就是母亲要批评孩子的开场白)啦。前面我也提过,母亲最拿手的两个字是“王”和“毛”。
说到追求进步、从不言败、坚强自立,这也是母亲最令我们兄弟姐妹引以为骄傲和自豪的优点。正是母亲的这种精神,一直鞭策、激励、督促着我们:当大哥受病痛折磨丧失生活的勇气时,当二哥因投资失败灰心丧气时,当三哥遭人算计工厂濒临破产时……是母亲,“追求进步、从不言败、坚强自立”的母亲,让我们一个个没有被环境打趴下,让我们一个个重新开始又各自开创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我大学毕业的父亲是个辛勤的老园丁。除了我大姐因为当时孩子尚小错过了考大学的机会,我们六人都是大学毕业后,或教学或从政或经商。我们家算是典型的知识分子家庭了。
等我们渐渐长大,母亲顿觉自己这个“文盲”太“给王家人脸上抹黑了”,于是,经常要求我父亲给她“讲”四大名著(“讲”是因为她不识字),时常问我们“这个字咋念,那个字咋写”。为了让母亲更直观阅读,我还专门买了彩图版的四大名著,从此以后,除了做饭及家务,母亲读书可谓是手不释卷、废寝忘食,即便晚上泡脚也拿着“读”(其实是她看彩图,别人在旁边读文字),渐渐地,她主动“辞退旁白”,自已会“看图说话”了!并不是母亲记忆力多好,而是她看的多也听的多了,熟能生巧嘛!再加上那时老版本的四大名著电视剧也在不停地反复播放,到后来,人物或场景还没出现,母亲竟然能“剧透”了!尤其是《西游记》和《三国演义》,是母亲的最爱,里面的主要人物,人物什么性格,哪些情节最精彩,甚至导演在哪些场景没拍好,等等等等,母亲讲起来那是“口若悬河、活灵活现、如临其境、精彩纷呈……”
再说说母亲自强自立的一件事吧。这得从我母亲83岁得的一场大病说起。当时父母在农村老家休闲养生,母亲忽然感染了肺炎,高烧不退,在县医院住了十多天后被宣布“病危”,在医生催促我们把母亲拉回家“等待时日”时,我大哥果断决定把母亲转到郑州的省医治疗。当晚,在能见度几乎为零的高速上,仅有的这辆救护车一路双闪狂奔(大雾,高速封路,我大哥打了n个求助电话+一份“生死自负”的保证书,才得以放行)。
可能是上帝都不愿让母亲这么早去见他吧,到达医院,医生说了句电影剧情里常见的对白:“你们也真胆儿大,再晚来10分钟,老人家就归西去了!”
母亲的病情趋于平稳,可是新的问题又来了:母亲瘫痪了!这下不光是要强的母亲受不了,我们更是受不了。记得当时我四哥哭着求大夫:“哪怕让我母亲能瘸着扶着走路也好啊!”而见惯了生死的医生只是平静地摇头:“对不起家属,医生没那么大能耐,该知足就知足,这么大年龄,能从死亡线上救回来就不错了。”
母亲从省医出院后,又转到市二院,间或也去中医院挂专家门诊。但凡有可能治疗瘫痪的方法,我们都去尝试,物理疗法如理疗、针炙、拔罐、光照、火疗、按摩等,加上必要的输液治疗,总之,内服外用。正规医院的方子,民间流行的偏方,都说不清用了多少种了。但是,我一直认为最有效的方法,是我母亲自己强烈站起来的意愿!
很少流泪的母亲,在将近两年的康复期间,不知流了多少次泪;对自己发了多少次脾气;因为扣不上扣子撕坏了多少件衣服;因为拿不住碗、不会使筷子而摔碎了多少个瓷碗、扔了多少双筷子;更因为走不稳路而摔了多少次跤、磕破了多少次鼻子……说“体无完肤”有显夸张,而“鼻青脸肿”在母亲是常事。有时我们看着是真的心疼呀,但是为了让母亲恢复如初,又不得不狠下心来任凭她自己“摸爬滚打”甚至“哭喊大骂”。
还是我小妹有点子,到银行换了好几沓崭新的小面值的钱,五角一元的,一块五块的,十块五十的,然后就开始给母亲定奖励规则:扣上一个扣子奖一元,自己使用一次筷子吃饭奖十元,独立借助外物上卫生间奖五十……总之,变着法子让母亲学习各种行动技能。
功夫不负有心人,母亲终于又行动自如了!现在怎么也想不想来母亲是在什么时间、什么情况下,忽然会自己走路、会自己端碗拿筷子吃饭、会自己穿衣的,只大体记得当我把这一喜讯电话告诉我四哥时,他当时号啕大哭,又把当年求大夫的事说了一遍,顺便把那个“庸医”痛骂了一通,末了还不忘叮嘱一句“任何事都不能轻言放弃”之类的励志话。
……
时至今日,母亲在床上躺卧快四个年头了,她的眼中除了李玲大姐外,似乎没有了任何人……
每当回到老家,我还是第一时间来到母亲床头,一如之前每个回家的第一件事:跟母亲拉拉手,蹭蹭鼻子,顶顶脑门,然后说上一句:“香香的老太太,看看我是谁?我是小真(我的小名)呀,你咋这么偏心呢老太太,把我生的这么黑(备注:我哥我姐他们皮肤白,哈哈,我是个小黑妞)。”
听到我说她偏心,以前母亲会很生气的骂我:“死妮子,你咬咬你自己的手指头,看看哪个疼哪个不疼。”现在母亲偶尔清醒时,听到这话,会张嘴作咬我状:“死妮子,把手伸过来让我咬咬,如果不疼就算我偏心。”再后来,母亲越来越不清醒了,对我说的“偏心”有时回应个“迷茫的眼神”,多半则是没有任何反应,唉,泪目……
如果可以,真心希望母亲能清醒过来,渴望那个无所不能、充满慈爱的母亲重新回归……
恰逢七夕,尤其想念我那生养众多、含辛茹苦的母亲,想念那位儿女心目中永远美丽如初的情人—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