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本安安静静的小书,它有一个毛茸茸、暖融融的名字,叫《小艾,爸爸特别特别地想你》,内容是一个漫画家父亲在特殊年代里寄给年幼女儿的连写带画的信。
或许是因为作者丁午已于2011年病逝,“小艾”又旅居国外,围绕2013年1月问世的这本小书,一直没有多少推广与宣传活动,但这并不妨碍它在口碑相传里为人所知,也不妨碍人们回顾阅读时,将它想起。
“好玩”的五七干校生活
丁午,原名蹇人斌,现代漫画家。提到他的名字,人们或许并不熟悉,提到他做过的事,却一定会有一两代人都倍感怀念和感激。他曾参与创办并主编月刊《儿童大王》和《漫画大王》,创作连环漫画《熊猫小胖》、《小刺猬》、《咕咚来了》、《舒克和贝塔历险记》(作者之一),是《熊猫百货商店》《小熊猫学木匠》等美术片的原画和编剧,促成了《机器猫》《樱桃小丸子》等作品的引进——给闻名全球的动漫角色“哆啦a梦”取了“机器猫”这个中译名的人就是他。
1969年,38岁的丁午在创作欲望最强、精力最旺盛的年龄被下放河南黄湖干校,8岁的女儿蹇艾与母亲留守北京。从这一年到1972年蹇艾去干校与父亲团聚,丁午在高强度的劳动和刻骨的思念中,给女儿写了三年多的信。因为小艾年幼,识字不多,丁午又是个漫画家,这些信件配有大量插图,他将无处施展的才华俱用于跟小女儿的书信往来,细致描绘了自己在干校的日子。
曾经有人问著名学者任继愈,为什么文坛有知青文学却没有干校文学?任老的回答是“因为它把人搞伤了,它的回忆往往是痛苦的。”
似乎没人用“好玩”来形容五七干校。对于那个知识带来灾祸,文化人不受尊重,人们互相揭发、斗争,俞平伯搓麻绳、钱钟书烧开水、杨绛看菜园、巴金抬粪桶的年代,“好玩”这样轻松的用词令人刺目难安,但若使用它的是一个身在其中、尝试向孩子讲述自己遭遇的父亲,人们感到的便是一种混着辛酸的理解。
在给女儿的信件里,丁午常常使用这个词,有时甚至一封信里用上4回,仿佛干校是多么令人快活的地方。
早晨四五点钟开始、夜里方告结束的劳动是好玩的。他画自己如何学做各种农活,割麦子、做木匠、插秧、耕地、养猪、盖房、做砖、挖河、修路……一切都饶有趣味,麦田里会飞出野鸡,水田中会落下鹭鸶,猪爱吃大田螺,卡巴卡巴像人吃花生米,“爸爸最喜欢割麦子,累是累,可是挺好玩!”“爸爸赶小驴车拉水,特别好玩儿!”“挖河……真累极了!可是也真好玩!”“爸爸每天劳动完了,浑身是污泥,你看,多好玩儿?”“走完了路鞋子上沾满了泥,你说好玩吗?”
伤病也被讲得有趣。从通信中,可以看出丁午得过疟疾和地方流行病,高烧多次,腿受伤多次,眼睛受伤一回,捉猪被撞破头手肩膀,被电锯割破过左右手,被高处落下的砖砸伤过脚……“给你讲一个故事:有一天,爸爸的眼睛只剩一只了。”“要是你来捉猪,你害怕吗?爸爸可不害怕,哗哗流血也不害怕!”“爸爸摔了一跤,腿特痛,走路得用一根棍子。你说好玩吗?”
漫画家父亲有着强悍的心灵与独特的视角,他没有回避终日劳作的辛苦与身体上的痛苦,但在文字与图画里,让这一切都带上漫画般夸张、喜剧的色彩,同时又如一幅田园童话画卷。“好玩吗?”父亲反复问女儿,信里到处画有笑脸,小艾一定曾在回信里反复说着“好玩”,蹇艾回忆,丁午的每一封信都让她一读再读,1972年去河南与父亲相聚时,她觉得自己终于到了“向往的干校”。
信中的只言片语透露了特殊年代的底色,“天天开会,就没有给你写信”“你告诉婆婆,爸爸现在白天都劳动,晚上才搞运动。”“爸爸给你写的信都收好,不要给别人看。”“爸爸画的一本画放在衣柜上面,你把它收到皮箱里。”
本书责编、人民美术出版社社长汪家明说:“正因为作者极力想把干校生活诗意化、趣味化,反而使这些信中保存的时代信息更加令人伤心。苦中作乐,首先是苦。”
因为是给女儿写信,丁午未存出版的念头,文图皆毫无矫饰,真实自然,又因为信是寄给8岁幼女的,它们比同时代的其他相关记录都更活泼乐观、简明易懂。这些与时代背景形成强烈反差的特殊家书,记录着珍贵的历史细节和一个父亲在女儿面前,与苦难嬉戏的温柔与达观。
蹇艾回忆,丁午生前一直在找这些几经搬迁后失了踪影的信件,多次说它们“是他一生创作中的精华,其他作品都没有这些信件来得真实,有趣,感人。”
2011年丁午去世,儿子丁栋整理父亲遗物时翻出一个纸袋,里面装的正是这些书信,共约61封,时间横跨1969年5月到1972年8月。
“爸爸太太太太太太太太太太想你了”
丁午的信有固定格式,开头总是“亲爱的小艾:”,下一句多半是“爸爸特别特别地想你”,小艾回信的开头有样学样:“亲爱的爸爸:我特别特别地想你”。
与心爱女儿分离两地,让丁午的书信随处可见父女团聚的场景——漫画家用画笔和想象力,将女儿和自己竭尽所能地连在一起,弥补一位缺席父亲的遗憾。
他画了多少次自己的梦啊,梦里的小艾在跳猴皮筋,梦里的小艾和自己一起骑在牛背上,梦里身在家中,看小艾表演节目,正要上前拥抱时伸着胳膊惊醒,“‘小艾!小艾!’爸爸还在喊哪!”
他画回忆里和想象中一切与女儿共度的时光,凭记忆绘制那短暂相聚,从回家时行李袋掉在脚边,向小艾伸开两臂到离开时从火车探出头跟小艾挥手;他催小艾学游泳,画出想象中的未来,与女儿和小青蛙一同畅游的画面;夜里值班,他觉得小艾在月牙上笑,就唱了很多她喜欢的歌,又画出这一幕,写信问小艾有没有听到;他想象与女儿看的是同一个月亮,这月亮笑着伸手,一手搂着小艾,一手搂着他;他在干校初次登台演《智取威虎山》的杨子荣,画小艾在旁边鼓掌;两只手都被割伤,包着纱布,他想象小艾帮他洗脸,自己一脸满足;他画1971年的元旦,用树枝在雪地上写下巨大的“新年快乐!给小艾”;他在画里把女儿抱在怀里,也在画里补上每个夜晚的晚安吻,在画里跟长高的小艾合影;他画100岁的自己跟70岁的小艾一起看铁树开花,小艾的头发跟他的胡子都长到地面。
丁午笔下的自己大都是笑着的,唯有读小艾的信时,脸上常画了一滴眼泪。有一回,小艾寄来照片,看着一年不见、长大许多的女儿,
“爸爸把小艾的照片看了许多次,收到信封里,又拿出来,又收到信封里,又再拿出来……后来灯灭了,爸爸还是想看,就划了一根火柴看小艾,一根灭了,就又划一根……”
画里的丁午坐在床上,一手举着火柴,一手拿着照片,嘴唇笑着,眼睛哭着,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在孤单夜里,用一根根火柴微弱的光,点亮简单又奢侈的心愿。
“爸爸太太太太太太太太太太想你了”,他太想念小艾,这种想念似乎是他继续乐观生活的支撑。“快给爸爸写信吧”“你怎么老也不给爸爸写信呢?”信里常见这样的句子。蹇艾回忆,有一次她用了三个“特别”——“特别特别特别地想你”表达对父亲的思念,结果丁午回信时用了四个“特别”,“好像我们曾经用到过七个‘特别’,但很快我们俩就对这个‘游戏’厌烦了,因为真正想写的东西还没写,就要写那么多‘特别’,真是太麻烦了。”
有一回收到小艾的信,“我今天在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在想你”,丁午回信用了3个“特别特别特别想你”,泪水掉到纸上,晕开字迹,“你不写信来爸爸一点都不生气,爸爸永远都不会生你的气!永远都不会!永远都不会!永远都不会!”他画自己长出翅膀飞回家看小艾,“可惜爸爸没有翅膀!可惜没有!可惜没有!”
汪家明介绍,丁午当时正承受着巨大的内心痛苦,干校劳动的辛苦和荒唐、知识分子被改造的阴影以及家庭中情感上的伤害都是令他如此依恋女儿的原因。
写给小艾的信里,丁午曾反复写:要学得勇敢,不要害怕,爸爸可不害怕,但或许,在那个可怖的时代,父亲正是在一次次鼓励女儿的同时,给自己打气。
永恒的情感
父亲屏蔽了现实的冷峻,精心保护孩子的快乐心灵。当蹇艾在1972年9月来到干校,她一一对应着丁午家信中的描述,觉得这里真的像父亲说过的那么好玩、有趣。“在那个压抑的年代,丁午给了女儿一个多么晴朗的天空。”有读者这样感叹。
《小艾,爸爸特别特别地想你》无疑是一本与苦难有关的书,只是它在苦难中表露出的幽默感、人情味和纯真是如此动人,它没有讽刺、没有歌颂、也没有宏大的意义,只是荒诞年代与政治运动下的一段特别好懂、人通此情的父女亲情。
学者梁鸿认为,“小艾”这类图书提供的是一种生活常识和情感表达方式,“我觉得很多过大的话语遮蔽了这种个人性的东西,但个人才是丰富世界的构成。中国的生活现在太过夸张、喧嚣了,而这样的故事才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应该创造的。”
当自称已是“老小艾”的蹇艾讶异于这样一本朴实的小书还能引起人们的广泛关注,说这证明了“人们从没有间断过对人间真情,温馨美好生活的向往与追求”,当她轻轻地对过世已久的父亲说:“爸爸,小艾特别特别地想你。”我们清楚地看到,很多东西都会消亡,而人类的情感是永恒的,越是艰难,越见力量,它战胜历史的恶意,征服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