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5
一日,立秋。
黄浦江上的海风陡峭凌厉起来。秋风瑟瑟,卷起枯枝败叶,伴着落寞的日光犹豫不决,落于霞飞路上,带着矜持与惭愧。行人寥寥。
左爷得个空闲便又幽会阿兰。两者叫了人力车一阵风的跑去繁华市井处寻开心。
半晌,两者坐红房子里享受西餐。其时,食客寥寥。桌面上朦胧的台灯。各自面前一头菜,田园果蔬萨拉。毕,撤了;复又上主餐,牛排,配红酒,海鲜汤。必是以左右手一起使唤刀叉,下颌挂着白口巾。左先生不厌其烦又教阿兰如何以英文点餐,如何两只手操作刀叉,大小刀叉的不同用途,调料的种类,冷盘主菜配菜汤的顺序。阿兰习得颇有滋味。
阿兰,你我啊,他顿了顿,搁下手上的刀叉,真该做长久夫妻!少年夫妻老来伴。不然你我老了,走不动路,谁搀扶着过生活?
阿兰嘴巴一撅,操洋泾帮英文说,of cause,my sweet heart.当然了,我的心肝儿!
喜得左爷合不拢嘴,险些昏厥了去。他开心及了。但凡教阿兰洋文,她一定学得分毫不差。做先生最大的安慰便是学生既聪明又漂亮,还懂得谄媚,乃至活学活用。
阿兰便又撒娇撒痴,试探着问。等阿兰老得走不动路了,爷才一顶轿子来接人家做长久夫妻?
那不。左爷心花怒放。原来阿兰着急与我做夫妻!比我还急!?你看我费多少心血,就这些时候了。你可得把洋文学透了。不定将来你我会不会离开上海滩!世道狡黎啊,我也怕!
阿兰打趣,怕什么?上海滩都有基督教堂了,上帝关照着,不消怕。说着,将口巾搭在腿上――旗袍多是高领,盘扣,不甚方便在胸前挂雪白的口巾。其时,她一身青色长袖旗袍,搭一灰鼠小毛披肩。吃吃笑,要不要祷告一下?当年西洋基督教进入洋泾浜租界,凡用餐前一定祷告。便是吃穿用度亦为当地人学了去。浪迹上海滩的犹太佬与俄罗斯人多,妇道人家好穿着长及膝盖的中长裙,又好以大围巾御寒,上海婆娘一丝不苟都学了去,连发型也照猫画虎。
左爷诧异阿兰懂得不少,不似一般乡下姑娘没有见识。答,算了吧。我们不是基督教。
她瞅面前一圆盘,一大块肥硕夹生的牛肉,配土豆块与洋葱。左爷与她浇黑胡椒酱汁。
洋人这么吃肉,拿肉做主食,可不是越长越胖?还是本帮菜好。她说。
左爷说,我们上海就洋人多,浑身骚气就是这么吃出来的。
阿兰秋波流转。那算了,以后不来红房子了。
左爷嘿嘿笑,说,阿兰你怕惹一身骚的么?你开过洋荤没有?改日带再你去大世界,看俄罗斯娘儿们的大腿舞!开开眼界!?
她便低下头,白他一眼,分明有吃醋的意思。
那改日我们逛城隍庙?徐家汇?
改日是哪一日呢?她留了个心眼。一个月难得见几次面,她总望眼欲穿。
其时,红房子内铺设花瓷地砖。窗幔垂黄色流苏。墙壁上张贴一电影明星海报,墙角立一灯。桌面则铺白色桌布,压玻璃其上,正中又一细瓷花瓶,插一支孤零零的红玫瑰。灯火阑珊,歌声靡靡。有白俄女子做招待,操着夹生的上海话前来伺候,殷切备至。左爷与阿兰面对面坐一角落。只隔一扇窗,却是两个世界。内里窗明几净,富贵荣华。其外却是涕饥号寒,恩怨情仇。
天越发冷起来,寒风陡峭。街面上萧瑟。有印度阿三在来回踱步,头上包裹着红头巾,下颌留着浓密的胡须,嘴角挂一丝嘲弄。又有巡捕一身灰黄色制服,打绑腿,扛着枪来回巡查。阔太太老爷们穿着入时。老爷们带着黑尼帽,一身薄尼大氅,肩膀上搭着围巾。太太们在玲珑华美的旗袍外罩灰鼠小毛大衣,拎着绣花镶珍珠的手包,坐在四轮柴油车内,满大街的兜风。贩夫走卒挑着应季水果,零嘴一路走一路吆喝,驴肉火烧―― 又有捏糖人的,卖糖葫芦的,卖艺的卖唱的,又有懒洋洋的人力车,呼啸而过的私家车,马车,拖两条辫子的电车。陡然间,天色阴霾,湿气沉重,街面上一应事物笼着一层雾气,显得灰败颓废。
两者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左爷陡然想起宜春楼的顾老板来,疑疑惑惑,问,顾老板有没有打过你?
没有的。
鸨儿有没有打过你?
没有的。她小心翼翼,使唤刀叉,割下一块肉,蹙眉,瞅着红彤彤的血丝,左右为难。
左爷神情严肃,左右瞧了瞧,将身体靠近她,窃窃私语。说了你也不要怕。顾老板是死了老婆的鳏夫,无儿无女。这鸨儿是他姘头,两个厮混一处,并不曾娶她进门。至于他第一个老婆到底害什么毛病死的,没人知道!死的不明不白!
阿兰听得痴了,错愕不已。
反正顾老板不是个好东西!他补充道,见她一脸惊悚,你知道就好,不必在外面说三道四。不然我怕你有一天也死在宜春楼里面!
陡然间,寒气逼人,骨颤肉惊。便是上好的牛扒也味如嚼蜡。又听他怅然叹息,字字珠玑。哎,人浮于事――上海滩不是从前的上海滩啊!
会不会有一天我也死在宜春楼,不明不白的?她支吾道。
一个不谙世事的黄花闺女以最快的速度成熟,仿佛花骨朵一般盛开来,芳香馥郁。一如夏季黑夜里绽放的夜来香,白玉无瑕,带几分痴迷暧昧与娇艳。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