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到很有意思的一篇文字,转录于此。
“乌台诗案”,是苏轼人生最重要的转折。
不只改动了他的人生,更重要的是诗词风向的改动。
从"奋厉有当世志"、"致君尧舜",改动为"聊从造物游"的艺术人生。
也是从活跃的入世,改动为半隐退的出世,寄情于山水自然间的人生地步。
而“乌台诗案”缘何而起,又是谁在从中主导,咱们今日要谈论的诗人是何方神圣,又是怎么诬陷苏轼的呢,他的诗词为何还能当选《宋词三百首》,其间12字又怎么成为今日冬天的网红名句?
让咱们带着这些疑问,一起走进今日的诗词同享,一起翻阅诗词中不为人知的隐秘往事。
壹
舒亶(1041-1103)字信道,号懒堂,慈溪(今属浙江)人。
他才识过人,治平二年(1065)试礼部第一,高中状元,朝廷授于临海尉一职。
后神宗时任监察御史里行,是坚决的新党后辈。
所谓新党,便是王安石变法,朝廷中分为两大阵营,新党和保守派。
但当他进入政坛时,新旧党变法之争已趋剧烈,进入御史台后以忠直著称,成为新党的坚决后辈。
熙宁六年(1073年),沈括读到苏轼的诗稿,以为他诽谤朝廷,并上书神宗,但神宗并未选用。
但元丰二年,苏轼任湖州知州,再次表达了对新法的不满,上书称:"陛下知其愚不当令,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惹事,或能牧养小民。"
关于新法,苏轼的态度可谓之过于崭露头角,一点情面没留。
御史中丞李定以为苏轼进犯朝政,对立新法,便联合何正臣、舒亶等御史连续上书弹劾他,在神宗的许可下,开端对苏轼的羁押具体问询。
据《汉书·薛宣朱博传》记载,御史台中有柏树,野乌鸦数千栖居其上,故称御史台为"乌台",亦称"柏台"。
在御史台狱中遭受具体问询的苏轼,因很多诗稿被指抨击新法,诽谤朝廷,藐视皇帝,因与他来往唱和者甚多,故而牵连甚广,其间便有黄庭坚、司马光等,因为此案被称为“乌台诗案”。
其间,舒亶根据苏轼的《元丰续添苏子瞻学士钱塘集》上奏弹劾说:
“至于存心不良,怨望其上,讪渎诅咒,而无复人臣之节者,未有如轼也。盖陛下发钱(指青苗钱)以本业穷户,则曰'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陛下明法以课试郡吏,则曰'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陛下兴水利,则曰'东海若知明主见,应教斥卤(盐碱地)变桑田';陛下谨盐禁,则曰'岂是闻韶解忘味,尔来三月食无盐';其他触物即事,应口所言,无一不以讥谤为主。”
关于舒亶的弹劾,苏轼招认不讳,招认确有其事。
而别的许多诗词文章,皆为新法不满,可见苏轼年轻时疾恶如仇,很是头铁。
由此可见“乌台诗案”在部分现实中确实不曾冤枉他。
终究,根据确凿的苏轼被判"当徒二年,会赦当原。"
但当时文人位置较高,且不过直抒胸臆,针砭时势,乃为人臣言论自由,若是责罚过重,则会损害全国士人之心,不利于政权安稳,在王安石和太皇太后曹氏等人的劝解下,神宗谪贬其至黄州,为黄州团练,由此,轰动一时的“乌台诗案”落幕。
舒亶在其间,也算是实行自己御史的职责,但令人诟病的是他因苏轼被赦宥而不满,主张严惩,以儆效尤,还曾为此上书,但因大理寺判词不存在不合理的现象,故而不曾被选用。
而他,作为“乌台诗案”中活跃收罗苏轼诗文,给予重重一击,后期又穷追不舍,令人生厌,故而落下臭名,为人所不喜。
身为御史,弹劾百官乃职责所在,所组织的根据也言之有物,虽有新党的倾向,但不该在大理寺判定之后,仍旧不满,却说不出所以然,像是发泄私怨一般。何况对一个文人首领穷追猛打,妄图将“文字狱”落在实处,不得不说,舒亶犯了为官的最大的忌讳,以至于千百年后,冠上“构陷苏轼”的罪名。
贰
舒亶为人执拗,常与同僚不睦,后因小事获罪神宗,被革除官职,但史书记载“虽坐微罪废斥,然远近称快”。
可见他为人为官都不太油滑,没几人喜欢他,究竟,谁会喜欢一个天天抓搭档小辫子,给自己添麻烦的人呢。
但作为状元,舒亶留存的诗词虽然不多,但是有一首词名扬全国,为人称道,这便是今日跟我们同享的《虞美人·寄公度》:
芙蓉落尽天涵水,日暮沧波起。背飞双燕贴云寒,独向小楼东畔、倚阑看。
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故人迟早上高台,赠我江南春色、一枝梅。
舒亶被罢官后,在家赋闲十年,今又再次起复,但京城早已物是人非,悲喜交集间想起自己的老友公度,倾诉自己的迷茫与徜徉。
日暮登楼,只见莲花落尽,烟雾渐起,水天一色,六合苍茫,地步十分庞大,以六合之广阔,写人生之苍茫寂寥。
站在小楼东侧,依靠着栏杆,看燕子高飞,向远方飞去,不再复还。此间有“劳燕分飞”之意,且“贴云寒”可见燕子飞得极高及远,暗喻与友人天各一方,一个“寒”字,从视觉转为心思感触,表达了离别的凄惨。
上片由近及远,由远及近,近的是满江凋零的莲花,远的是天水相接出的苍茫暮烟;远的是云中高飞的燕子,近的是独倚楼房的诗人自己。目之所及,都是小楼高处所见,宏阔高远的视野终究收聚到一点,可见架构超绝。而尾末“独”字轻轻点出,既写倚栏眺景者为独自一人,又透露出触景而生的孑立惆怅之感。
念远怀远,岁暮怀人,“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雪满长安,唯有借酒度日,在寂寥寡欢中,聊聊度过人生,短短12字,成为名人千古的佳句。
“故人迟早上高台,赠我江南春色、一枝梅”,由己及人,你我知己,想必你念我之心一如我念你之心,此时也在凭栏远眺,牵挂我这个故人吧。纵使道阻且长,仍旧想赠我一支江南春色,聊以安慰。
“赠我江南春色、一枝梅”,出自南北朝陆凯“折梅相赠”的典故,在这里这一枝报春的梅花,并不指“梅花”实物,而是一种互相顾虑的深重友情。想必最初别离,两人必是依依不舍,互相再约团聚之时,或倾诉心肠,定下书信来往的约好。
全词借景寓情,情感真诚深重,风格凄惨深重,言语清婉雅丽,且构思精巧,首尾相连,用典于无形,表里俱化,真乃佳作,不负状元之名。
叁
舒亶余后的人生,却是异军突起。
崇宁元年正月起知南康军,时方开边,蛮寇扰辰州。
53岁被起复的他,定制战略,镇压猺人,斩贼首并其徒党三千馀级,俘数百人,破洞百馀,量体裁衣,根据地势控制住猺人出入的要塞,在此建立了新城,蔡京以舒亶开边功,由直龙图阁进待制,但62岁时,病死于军中,死后追赠龙图阁学士。
从不讨同僚喜欢的御史,到镇守一方的龙图阁学士,舒亶也颇具传奇。虽然在“乌台诗案”中过于上纲上线,有违君子之道,但遭革除后,久居乡里,开设书院,广收学子,且不过以一条腊肉为学费,广受乡邻赞誉。
今日余姚大隐镇里埠头与学士桥村之间还留有一座“学士桥”,便是为了纪念他建设的。
关于他的诗词点评较少,搜集资料时,更多的是“乌台诗案”中他的表现,但后期镇压蛮寇之事所书甚少,而龙图阁学士之名更因为蔡京的名声,少有人提及。
舒亶的诗词今存赵万里修正的《舒学士词》一卷,存词50首,以山水诗见长,宋张邦基曰:"舒亶信道诗也,信道清才,而诗刻削有如此者。"
但诗评较少,究竟唐宋文人不乏天才,舒亶这等诗人,风格不凸显,也没什么令人赞不绝口的作品,加上名声所累,点评不多,也没什么名气。时至今日,虽以“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一句出圈,但也归于诗红人不红。
我翻阅了他的一些诗词,写得比较好的,架构严整,言语新鲜,风格悠扬清丽,爱化用典故佳句,择取一些与我们同享:
《一落索·其二》
叶底枝头红小。天然窈窕。后园门生谩成蹊,问占得、春多少。
不论雪消霜晓。朱颜长好。年年若许醉花间,待拼了、花间老。
《一落索·蒋园和李朝奉》
正是看花气候。为春一醉。醉来却不带花归,诮不解、看花意。
试问此花明媚。将花谁比。只应花恰似年年,花不似、人衰弱。
我喜欢的句子:
“今日此樽空,知君何日同!”
“不时惊鹤梦,木叶下危亭。”
“暗壑水声清决决,深岩花气湿濛濛。”
“红影上窗纱。小庭空落花。”
“寒云数簇山南北,不见人家空见烟。”
……
藏在诗词里背后的故事,真的转弯抹角。
在落笔之前,原以为舒亶不过一介“构陷”苏轼的小人,仔细翻阅史书关于他的只言片语,和别史小故事,站在今日的视点,可能这个人也没有那么不堪。
除却在“乌台诗案”上过于上头,得罪全国读书人,但在居家十余年,教书授徒,又很令人钦佩,然后又是以53岁高龄起复,镇压蛮寇,看护一方百姓,更有英豪风仪。
但前史苍茫,人性多样,谁又能在只言片语中定下一个人的好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