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起了的时候,燠热的酷暑隐退,黄土高原的广阔天空清清爽爽。碧蓝的天上,七八片白云悠悠,就像刚刚悬挂出的一些婚纱。除此之外,一无所有。但天空也不能太清寂了,于是便有什么东西在远天闪现,先是缥缥缈缈,不可捉摸;接着有了影子,有了起伏,有了节奏,一声一声地明朗起来清晰起来——那是大雁的歌,大雁高唱着要到南方去了。
天空是简洁洗练的,可天空下的茫茫大地就很不一样了。秋的黄土高原脉络纵横,纷乱复杂。赤橙黄绿青蓝紫,软硬香辣横竖斜,各种颜色、各种味道、各种气韵、各种声息、各种姿态和各种果实,都经过了一春一夏的成长和韬晦,现在都不甘寂寞了,都显示出了强烈的表现欲。它们都想说些什么,唱些什么,争论些什么,压倒些什么,夸耀些什么,畅想些什么。它们都是有实力的角色,都有点君临天下的气度。
野藤如怀素的笔墨趴于槐树梢,老鹰像于右任的手迹琢磨着崖畔上的羊蹄印儿。忙果欲落,闲枝想舞,玉米棒子没有牙刷也想刷刷它着实可观的牙,显摆显摆,一只红狐跳了两跳,枯黄的向日葵回忆着青春。有人在石头边给收割机加油,婆姨爬上断墙不知在摘啥。还有些牵牛花刚刚钻出土来,它们误以为现在还是春天,兴高采烈地努力生长,准备开上几个月的鲜艳花朵。挑水的汉子忙里偷闲地往那里瞅了几眼,好像在嘲笑,又好像在品味。芝麻地里蝴蝶喝露水,露水珠里有它的影子。好多庄稼都低垂着头颅,似乎在请罪。错矣!它们籽粒又多又饱满的低头姿态,是大丰收的表现!老了的韭菜驴也不理,好不哀伤。
有的成熟,有的颓败;有的高挺,有的倒下;有的还在,有的却不见了。面貌乱了,色彩乱了,序列乱了。眼前的景象乱哄哄的,很有点光怪陆离!高原的大地原先可不是这个样子,这里原先不但像一场隆重的书法展览,而且像一篇好文章:立意高远,内容青翠;行文上,谷子一层,糜子一层,玉米一层,高粱一层,向日葵一层,而且谷子糜子玉米高粱向日葵内部还分着细微的层次,豆类花生就是标点符号。真是有条不紊,眉目清楚,读起来非常舒服。可是现在,这文章就像在电脑上出现乱码了,无法卒读。哎哟,的确很乱很乱了。太阳的热汗有时还在冒,风的赤膊却穿上了衫子,说凉了凉了都加点衣服吧。土里的洋芋如一窝汉字拱破地皮,怕大家说它们出来得太早了,慌里慌张,前言不搭后语,而左近却无人,一个都没有,只飞过一些想偷吃的麻雀。谷子糜子玉米向日葵们都熟成了金子。一亩大白菜依然我行我素,固执地不肯脱下白绿搭配的长裙,声言春天还在身边。高粱地最是引人瞩目,秋日照射下,竟像火般漫延,火焰都快把地皮把稿纸烧着了。突然间,文章中糜子那节被割倒一片,一行一行飘香的字词都被放在地上,扎成了捆子。字词的茬子带着残留的丝丝干叶,缩在巨大的壑口里,白得刺眼。谷子的段落也被一句一句地放倒了,形成了空缺、少行、断片,谷地变得壑壑牙牙,少东没西。路上,一个牵驴的姑娘边走边望,对这样的残缺那样的破损露出了笑容,颇为欣赏。
那边厢,男童似的,女童似的,一亩黄豆喊叫着它们也熟了,真的熟了,南瓜也帮腔说很熟很熟异常地熟,豆豆们就更加自信了,有的喊着喊着就从豆荚里蹦出来了,不懂什么叫作沉稳,这些碎怂娃娃们!下沟里有人急急蹚河,水声哗里哗啦的;羊在两块石头前吃草;山畔上的好枣子打下一摊,美死了甜死了那山畔上的一切。林带的背后老一声,少一声,蛐蛐五声牛两声,众声喧啸纷杂。运送谷物的汽车有好几辆,一个车轱辘不幸爆裂了,看起来很有几分悲壮;崖底,有人从红火尚存的灰烬里拿出烤红薯,那红薯热气袅袅,俨然炫耀着它的二次成熟。
这是秋的文章吗?
当然是,是黄土高原上的秋的文章。
短短几天,成熟了的庄稼地不再规整,而是色彩驳杂,结构松散,缺三少四,参差不齐,犬牙交错,横七竖八,乱得一塌糊涂。这情状就像明初文学家宋濂所批评的那样:“黄钟与瓦釜并陈,春穠与秋枯并出,杂乱无章,刺眯人目者,非文也。
不对!谁说这不是好文章!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变化的季节,流转的季节,眼花缭乱的季节,秋的文章愈乱愈好!秋的文章总在删节着,斧削着,大剪大裁,成亩成亩地往下割刈,也在不断地追求着精美。
秋的文章可上典籍。秋的文章总能让人喜欢,总能让人激动得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