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为家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小说参与 馨主题十一期 创作活动。


夏日清晨的阳光让蓝齐芳不愿睁眼,一缕缕光映入她脸上层层叠叠的皱纹里,暖了眼角不断涌出冰冷的泪水。

“齐芳,啥时候了,还不起来做饭,饿了。”炕上传来一个男人苍老嘶哑的声音。齐芳躺在旁边没有吭声,她觉得今天有权不早起,一年就这么一天。

这一天,对别人来说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天,没人知道这一天对齐芳意味着什么。这一天,她要做出一个决定,必须自己拿主意。

这一天,农历七月初九,是蓝齐芳七十岁生日,正好到辛家四十年。她为炕上这个男人生了两个儿子,而今,孙子上高中、孙女也上小学了,大媳妇又怀了老二。这个男人却不是她丈夫。她丈夫的来信压在枕头下,字里行间的酸腐气还像四十年前,他笃定她会回去,以为自己是来解救她的。

“你这个懒婆娘,咋还不起来,要把老子饿死呀!”又传来炕上男人的吼声。

齐芳睁开眼睛,擦干泪,憋住抽泣,下炕。做早饭时,偷偷给自己煮了一个鸡蛋。侍候炕上的男人和小孙女吃完早饭后,悄悄走到院子里,围着磨盘把鸡蛋吃了。边转磨盘边祈祷:“老天爷呀,保佑我这一年顺顺利利。”小时候,妈妈告诉她,每年生日那天早上一定要吃一个鸡蛋,转三圈,一年都会顺利。

“奶奶,中午吃什么?我饿了。”齐芳看着小孙女背着书包,小辫子一甩一甩跳回来,方恍然,快晌午了。一上午过去,自己还没做出决定。慌忙给小孙女拿了几块饼干。看着小孙女一边吃饼干一边看图画书,她的眼睛模糊起来,小孙女变成了小女儿靓靓。靓靓哭着不让她走,她说妈妈到外面挣钱给你买饼干,靓靓松了手,揉着哭红的眼睛说:“妈妈,早点回来,靓靓要吃饼干。”几十年来,她都忘不了靓靓那双像极了自己的眼睛。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靓靓了。



四十年前七月初九那个清晨,蓝齐芳为自己过了三十岁生日。二十岁结婚后,她再也没过生日。那天,她想起了妈妈的话,拿着鸡蛋围着家里的小圆桌转了三圈,三十岁后,她要让自己顺起来,让家里顺起来。

齐芳对着镜子重新把头发编成辫子,盘在头上。这一会功夫,汗水又下来了,赶紧再洗把脸,换上她唯一一件出门才舍得穿的绿底白点衬衣。看着镜子里映出的那张脸仿佛还是十年前,皮肤却暗了许多,再无白里透红的好水色,那双大眼睛还是从前的,眼角却有了细纹。嘴角原本往上扬,镜中女人的嘴角却是往下。左脸微红,手掌印尚未褪去。她的耳朵仿佛还在嗡嗡作响,眼泪扑簌簌又落了下来。高远光下手真狠呀。

倘若不是父亲早逝,齐芳不会刚上初中就回家务农。齐芳喜欢读书,妈妈说让哥哥多读两年吧,家里实在没钱供两个人读书。齐芳尚未满十八岁,就不断有人给他提亲,她的漂亮不仅村里人皆知,连外村人也有知道的。村长的小儿子看上她,齐芳偏偏嫁给家里穷得叮当响却是村里文化最高的高远光,村里惟一的高中生,大家戏称“高尔基”。高远光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回村务农,当过一段时间镇中学代课老师,与校长闹翻,只得又回家种地。当媒人把他介绍给齐芳时,远光还在镇中学做代课老师。家里人都劝齐芳选村长小儿子,齐芳则是认定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

二十岁的蓝齐芳嫁给三十岁的高远光。婚后翌年,大女儿靖靖尚未出生,高远光便丢了代课老师的饭碗,成了地道的农民。齐芳大着肚子忙完地里的农活还要忙家务。母亲见即将坐月子的齐芳还在地里忙,忍不住抱怨道:“你咋不让高远光做,这些活本来就应该是他的。”

“他忙着写文章呢。”齐芳赶紧道。

“写啥文章,一个大男人不干活,让老婆大着肚子下地,算什么男人,还以为自己是教书先生呀!”

“妈,他是读书人,干不惯这个。”齐芳小声解释道。

“傻女子,要嫁给胡村长家的小子,你还会吃这个苦。”

齐芳坐月子,母亲来照顾,还未满月,就被远光气走了。齐芳以为远光嫌她生的是女孩,远光却说,他根本不在乎生男生女,孩子就是个累赘,结婚就是麻烦。齐芳知道他写不出东西拿自己出气,她可怜他。又三年,生下小女儿靓靓后,她可怜自己。

远光偶有在报上发点“豆腐块”文章,更多精力花在写“状子”上,地里的农活当然也会干,家务却一点不粘手。齐芳每每看到远光戴着厚厚镜片的眼镜在田里劳作,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但更怕看他写“状子”。齐芳不明白远光怎么有那么多冤屈,村里的、镇上的人都跟他过不去。一张张状子寄出去就是等回音,没有回音继续写,一级一级告上去,从村到镇到市,最多也就到市,他自然清楚自己的冤屈不足以告到省上。

告状多半无果,远光把气撒在齐芳和女儿身上。齐芳有时劝他不要再告了,太太平平过日子不好吗。远光就瞪着她说:“你懂个屁,没文化的女人。”再多说两句,就是一巴掌过去。齐芳的拳头捏出水来,硬是把眼泪吞回去,看着远光厚厚镜片下布满血丝的眼睛,觉得他俩都错了。

村长恨毒了远光,尽管是齐芳自己要嫁给远光,却像是他抢了儿媳妇一样。更要命的是他竟告村长贪污。村长断定他证据不足,反告他诬陷。远光因为喜欢看报,不时在村民中讲一些他看来的新闻,自己添油加醋一番宣讲,便成了村长眼里的反动言论。七十年代末的西南边陲小镇,村长在村民眼里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只有远光不怕,大家皆躲着他,连齐芳也不怎么搭理。

远光进了监狱。大家一点不奇怪,都说,谁让他乱说话,把村长得罪了。

齐芳实在想不出好法子,母亲说只有服个软,去求村长。齐芳不愿去,恰逢远光母亲病重,齐芳不敢告诉她远光的事。

去村长家里那天,村长不在,村长小儿子刚回来,齐芳只得向他讲明来意,听清原委后,满口答应帮忙。齐芳千恩万谢,正准备离开时,村长小儿子一把将她拉入怀里,一边解她衣领的纽扣一边说:“那个‘高尔基’只能让你倒霉,不如跟了我。”齐芳惊恐万分,用力挣脱,恰好外面传来脚步声,方得以逃脱。来人是村长大儿媳妇。

村长贪污还是被人举报了,因与镇上几个干部分赃不均,却只是免了职,并未进监狱。高远光提前释放。

远光并未因提前释放高兴,风言风语传到他耳里,无论齐芳怎么解释,他都不信。村里的人并不知道村长为什么免职,远光当然也不知道,对他的提前释放倒是议论纷纷。

远光回家后,与齐芳虽说仍然睡在一张床上,但不再碰她。两人各盖各的被子,一人睡一边。

齐芳三十岁生日的头天晚上,远光又喝醉了。齐芳捡起落在地上的告状信,看后惊出一身冷汗。远光还在告村长贪污一事,而且还有镇上的领导。齐芳看着醉卧在床的远光,恨不得用一瓢冷水浇醒他,却见镜片下全是泪水,遂用湿毛巾给他擦脸,把告状信烧了。远光醒来四处寻找告状信,齐芳说:“不用找,烧了。”

“你这个疯女人,你怕我告你公公呀!你当初真是瞎了眼,去呀,去给他们通风报信呀!老子不把他告到监狱里不是人!”

“你只有把自己再送进监狱。”齐芳冷冷地说。

啪一声,齐芳耳朵嗡嗡作响,左脸已留下深深的巴掌印。高远光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这个扫帚星,跟你结婚老子就一直不顺,我进了监狱,你好去做那个老家伙的儿媳妇,可惜晚了,现在只能给别人做小了。”

那晚月亮特别亮,月光淋在齐芳的脸上像刀割。她拉上窗帘,那蓝幽幽的光穿过窗帘洒在身上,凉到心底。她想到村里的鱼塘,想到老鼠药、农药……里屋传来小女儿靓靓的哭声。旋即,远光提着酒瓶冲里屋吼道:“哭丧呀,这屋子待不得了。”旋即消失在夜色中。

“这屋子待不得了……”齐芳安顿好两个女儿,一夜无眠。她不再想鱼塘、农药。她要去找那个外村女人,那女人早就劝她到外地挣钱,说是她表妹婆家的一个建筑工地想找一个做饭的女人,说想好了去找她。

翌日凌晨四点,熹微的晨光穿过窗户映在镜中,齐芳看见一张苍白湿漉漉的脸,脸上淡红的手指印,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只好再洗一把脸,抹上雪花膏,背上挎包准备出门。她正想走那条路可避免遇见村里的人,更怕碰见远光,里屋传来小女儿靓靓的哭声,大女儿靖靖已走到她面前。

“妈妈,你去外婆家吗?昨天晚上爸爸打你了。”靖靖抓着齐芳收拾好的挎包说。

“管好妹妹,妈妈出去几天,给你们挣钱,给你们买好吃的,买新衣裳,别告诉你爸。”齐芳对靖靖耳语道。

“妈妈,买饼干,靓靓要吃。”里屋又传来靓靓的抽泣声。

齐芳轻轻关上门,老远还听见靓靓的哭声。她忍不住退后几步,遂又恨下心从小路绕道出村。



“奶奶,你怎么哭了,想妈妈了吗?”齐芳不知道自己早已泪流满面,站在院子里那棵枣树前好长时间了,才想起要给小孙女做饭。然而,那个重大的决定还未做出。她习惯地走进厨房烧火做饭。现在老屋只剩下辛老二、小孙女和自己。

妈妈,四十年了,你还活在这个世上吗?多少次梦见你,都在怪我不去看你。你如果不劝我去找村长,我会走到今天这步吗?妈妈呀,我不怪你,都是自己的命。齐芳的泪掉进正在炒菜的锅里,油沾在脸上,火辣辣疼。

侍候一老一小吃完午饭后,齐芳坐在枣树下,又打开高远光的信。信中夹了一张他的照片,头发全白了,佝偻着背,满脸沟壑,全然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了。镜片似乎更厚,一缕白发遮住一边镜片。如果在路上碰见,怕是认不出来了。齐芳这样想着,不禁凄然一笑,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怕他也认不出来了。又读一遍信,四十年来已日渐淡漠的怨怒又激起。信中说,他盼她回去,他可以原谅她,以前的事都不计较了。

“齐芳,跑哪去了,我要喝水。”齐芳擦了下眼角的泪,擤了下鼻涕,到厨房倒了杯水给炕上的辛老二送去。看着这个下半身不能动弹,已八十四岁,一起生活了四十年的老汉,齐芳悲从中来,自己能扔下他不管吗?两个儿子都在城里打工,只有大儿媳妇还在村里,且又怀了孕,小孙女一直跟着她,能这样一走了之吗?

四十年了!如果没有这封信,如果当年不走……一条老黄狗不知什么时候溜进院子,齐芳赶紧给它喂点吃的。这只流浪狗总是在村里䆔来窜去,最喜欢到齐芳家,齐芳曾想收养,辛老二不让。此刻,齐芳觉得自己就像这条老黄狗,四处为家,却不知家在哪。


四十年前那个夏天早上,齐芳第一次出远门,之前到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她所在的镇。那个外村女人把她带到市里,齐芳还来不及观赏城里的高楼大厦就被那女人带到一个小巷中一间低矮的屋子里,把她介绍给另一个女人,说是她表妹,她表妹刚好要回婆家,正好带她过去,那边工地已说好,齐芳过去就可以上岗。

齐芳不晓得山西有那么远,只记得先坐大巴车,然后乘火车,后又坐卡车。在卡车上她就迷迷糊糊,连日的疲劳让她只想好好睡上一觉。待齐芳醒来,挎包不见了,那个跟她一起的女人也不见了,自己并没在卡车上,而是在一个黑黢黢的屋子里,坐在一个像床一样的地方,床上有桌子,上面还有碗筷。只听一个老太婆的声音:“总算醒了。”

“我的包,这是哪?你们是什么人?”齐芳惊呼着往外跑,旋即被一双大手捉住,但见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死死盯着自己。屋里还有好几个人,男男女女就像看戏一样看着她。

“饿了吧,先吃点东西。”是那男人的声音。

“这是工地吗?是你们让我来做饭的?”齐芳听见自己变了调的声音,他们说什么她听不太懂,感觉自己说什么他们好像也听不懂,却分明听见他们说,过两天就可成亲了。她恐惧地又往外跑。

“辛老二,还不把你媳妇管住。”没等老太婆说完,叫辛老二的男人又把齐芳按住了。

辛老二到底还是没有用铁链把齐芳拴起来,只是锁在一间小屋子里。屋子只有一扇又高又小的窗,地上给她铺了床褥子,还有一张矮桌子,一个便桶。起初,齐芳仍然想跑,试过她能想出的各种办法皆无济于事。她用头碰墙,把床单撕成布条往脖子上套,每次到最后一步就下不去手。这样的不明不白,不如当初跳了鱼塘,多少还自己一点清白。齐芳想着总有一天要逃出去,向高远光讨个说法。

不知被关了多久,惟有从高高的窗户洒下的几缕阳光中,齐芳才感到自己还活着。辛老二给她送吃的,一次趁她不注意,在脸上亲了一口,她一个巴掌飞过去。辛老二用绳子把她手捆起来,吃饭时才松绑。她就绝食,终于把自己饿晕了。朦胧中,她似乎听见靓靓的哭声,又仿佛听见辛老二老的妈在哭喊:“六千块钱呀,可不能人财两空哦。”待齐芳醒来,方发现已不在关她的小屋,却像是办喜事的新房。他们给她换了件红衣裳,衣裳上还别了朵红花,却见辛老二穿了件崭新的衣服,也别了朵红花。齐芳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也说不清了。

翌年,齐芳为辛老二生了儿子辛大海,想起离开云南老家那个清晨,不过一年,竟像上辈子的事。

那天清晨,齐芳坐在大巴车上,望着车窗外不断变换的风景,虽说有离家的不舍,更有对远方的期待。她幻想着在外面挣到钱后风风光光回来,高远光再不敢瞧不起她,让两个女儿都上好学校,多读书,不要像自己。

齐芳给大海喂奶时,恍惚又听到靓靓的哭声,到底哪一处才是自己的家呀。她时常自言自语,讲家乡话,怕忘了自己。

有了大海后,辛家人放松了对她的看管。齐芳可以出辛家,在村里自由走动。她时常望着山那边出神,知道翻过那坐山就是县城,到了县城就可坐公交车到市里,市里有火车站,只要能坐上火车,就可以回家了。都一年多了,妈妈、哥哥,高远光怎么不来找自己呀!他们当她死了吗?她真希望自己从未出生,从未在人世走这一遭。

大海满月了,辛家人请乡亲吃满月酒。齐芳看见辛老二母亲把收的礼钱放进抽屉忘了锁,心里一阵狂跳,当晚便未睡着。翌日,辛家人都去地里,留下齐芳看孩子做饭。齐芳按捺不住要去开抽屉的冲动,果然忘了锁,她快速数了下,二百五十块钱。起初,她取出一百,把抽屉关好,抱着大海走到院子后折回,又从抽屉里取出一百。还未走出大门,又转回来,把抽屉里的钱拿的一分不剩。旋即收拾简单行李,把大海放在背篓里朝山那边走去。

齐芳已熟悉村里的小路,抄近路走,一路上没遇见认识的人,大海也争气,一声没哭。到了山上,一个不认识的女人跟她打了招呼,逗一阵孩子便走了。齐芳一惊,见那女人消失不见了,才往下山的路跑。山下就是公路。

走在公路上,齐芳贪婪地望着蓝天,路两边的绿树,呼吸着山外的空气,连飞扬的尘土也让她感到新鲜,心骤然亮堂起来。她在心里一遍一遍祈祷,期望有车能把母子俩捎到县城。拦了几辆车未果后,终于有一个卡车司机愿意带上她,谈好十块钱。往县城的路上,齐芳睁大眼睛看车窗外,一年前,她完全不知道怎么来的,现在她要看看怎么离开。然而,齐芳的眼睛又不听话了,一路的奔波、惊吓,抱着孩子睡着了。

“到了!”齐芳在司机的吆喝中惊醒。她慌忙背着孩子,拿好挎包,给司机付钱时,见司机的表情有些诡异,也没多想,问了去县城长途汽车站的方向便匆匆走了。

大海在车上还睡得好,没怎么闹,下车后却哭个不停,大慨饿了,齐芳四处张望,想找个地方喂奶,一回头,忍不住一声惨叫“哎呀……”赶紧往前跑。

“疯婆子,找死呀!”齐芳横冲直撞,差点撞在一辆飞驰而来的小车上,司机的谩骂没吓倒她,背篓空了,挎包也不见了,“大海……”眼前金星直冒,脸上火辣辣,瘫软在地。待醒来,只见辛老二抱着大海,她还未来得及说话,耳朵又像在开火车。

“哥,别打了,拉回去收拾吧。”齐芳听见是那个拉她进城的司机在说话。她眼前一黑,又要晕倒。

“老子打死你这个傻婆娘,还敢带老子儿子跑。”齐芳看到自己的身体被辛老二左一脚又一脚踢着,恍惚又看到妈妈,听到靓靓的哭声。

齐芳再次被关进一年前的小黑屋,只有大海吃奶时,门才会被打开。不知过了多少个没有时间的日日夜夜,齐芳总算又见天日。她到小河沟洗衣服,清澈的水面映出她的脸,还穿着那件从老家出来时的绿底白点衬衣,一张脸苍白,努力挤出一点笑容,眼角竟是细细皱纹,这一年像过了十年,水中的人老了十岁。齐芳把那件洗得发白的衬衣收起来,压在箱底,穿着跟当地女人一样的衣服,俨然是一个山西婆姨了。

又一年,齐芳生了二儿子大山后,跟村里别的女人一样劳动、忙家务,带孩子,还不时到那些女人家里串门。闲聊中方知,不少婆姨都是她这样的外地人,说起自己的家乡,仿佛讲别人的故事。

一年又一年,齐芳不让自己往山那边看,倒也下了两次山,到过县城。

一次跟辛老二带两个儿子到镇上看马戏,一次跟大海到县城给辛老二买药。两次相隔十五年,与她带大海逃跑那次已三十五年。后面两次与第一次完全不同,第一次除了害怕啥也记不得。第二次是大海刚上小学那年,一家四口去看马戏。两个儿子很兴奋,齐芳也很高兴。辛老二破例带他们下馆子,一人吃了一碗面。多年后,一家人还在回味那碗面的味道。生了大山后,辛老二不怎么打齐芳了,两人偶尔也唠嗑。送走辛老二的爹娘,齐芳成了辛家正儿八经的女主人。辛老二的姐妹偶有来串门,与村里其他人家没有两样。

最近一次已是十四年前。那时,辛老二已中风,半身瘫痪,同大海在县城买了药就往回赶,连饭也没在外面吃。辛老二中风后对齐芳很依赖,总想跟她唠嗑,偶有问问齐芳老家的事,齐芳也像在讲别人的故事。只是每当辛老二交代后事说起自己将来要埋在什么地方时,齐芳的心就会一阵阵作痛。眼看自己一天天衰老下去,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难道将来也要埋葬在这里,同齐老二一起?

齐芳不时望着山那边,望久了,就会流泪。无边的恐惧一点点挤压她,这里瞬间变得陌生起来,四十年就像四天,仿佛是到这来旅行,甚至想让两个儿子将来把她的骨灰带回老家。想着想着,她就可怜自己,这种恐惧却不敢同任何人讲。



妈妈说,女孩子生在初九命好。七十岁这天,齐芳尤其想念妈妈。如果妈妈还活着,已是九十岁的老人了。远光的信没有提她母亲,说的最多就是大女儿靖靖的女儿,他一手带大,已是大学生了。齐芳走后,他没再婚。小女儿靓靓至今未婚,说是等齐芳定好日子,靓靓会来接她。这多么年,远光又当爹又当妈,靓靓也四十多岁了,怎么还不结婚,她恍惚又看到远光厚厚镜片下布满血丝的眼睛,靓靓那双满含泪水的眼睛,听到她喊妈妈不要走的声音。齐芳骤然感到好冷,太阳就要落坡了。

一颗枣子落在齐芳的头上。这棵枣树还是齐芳几年前种下的,前些年总不结果,今年总算结果了。齐芳看着太阳从山边一点点下落,天色一点点黯下去,她知道该怎么做了。

“齐芳,天黑了,要吃夜饭了。”里屋传来辛老二的声音。

齐芳起身,步履轻松地走进厨房,为自己做了碗长寿面,也为辛老二做了一碗,煎两个荷包蛋端去。

“今天啥日子?”

“我生日。”

“齐芳,你真好!”

齐芳见辛老二眼里有泪花,赶紧转过头望向窗外,明晃晃的月光洒向院子,映入屋内,映在齐芳的脸上,明天定是个艳阳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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