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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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龙八岁的时候电视剧《西游记》还没有播出,他也没读过吴承恩的小说《西游记》,他不知道孙悟空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但是,他却相信有些人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比如他。

七八岁的孩子对自己的出身都十分好奇,不厌其烦地询问自己的爸爸妈妈,自己从哪个地方来的?

被问到这个问题的爸爸妈妈往往都会不知所措,不知如何回答。被追问得不耐烦了,就会说从河里扒沙扒出来的;到地里刨地刨出来的;去树上摘果子摘下来的;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总之,孩子们怎么来到这个世上的是个迷,谁也猜不透自己到底从哪里来的。

云龙之所以对自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坚信不疑,原因是他不止一次听到妈妈咒骂自己是个讨债鬼,是个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讨债鬼!

云龙上小学以后,爸爸一直出门在外找活干,比如去开山,修路、干建筑队,有时候一个月也回不来家一趟,家里就只剩下云龙和他的妈妈田幺妹。云龙放了学以后除了需要给家里挑水、喂鸡、割草喂兔子,农忙的时候还得跟田幺妹一起下地割麦、掰棒子。云龙的年龄小,干活慢了,放学回家晚了,田幺妹都会对他非打即骂。田幺妹打起儿子从来不管轻重,不管是竹竿还是荆条,摸到什么就用什么抽打,她一手抓住云龙瘦瘦的手臂,一只手轮起来手中的东西,劈头盖脸就是一阵子。竹竿落到云龙的身上,像被蛇咬的一样,云龙就拼命地上蹿下跳,往妈妈的身体后面藏,试图躲开妈妈手中的武器,打不一会儿幺妹就打得累了,她把攥着云龙的手一松,瘫坐在地上,接着拿她那副破锣一样的嗓子吼骂云龙,她骂云龙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懒鬼、馋鬼、讨债鬼、怎么就不死了呢?该死的小短命鬼。

云龙不恨自己的妈妈,他对她只有怕,胆战心惊的怕。她的那张脸虽然十分俊俏,五官也是极为标致的,但是那张脸在云龙眼里,却是凶神恶煞一样的恐怖。在云龙的记忆中她从来就没有过笑过,她的脸时刻都是阴云密布的,不知何时又会变得狰狞可怖起来。

云龙最盼望的就是他的爸爸回家的日子。那几天妈妈从爸爸手里抢来一卷花花绿绿的钞票,苦大仇深的脸上也会幻化出说不清是什么的表情,她先是捏一捏手中的摩挲得破旧不堪的票子,再在食指上蘸一口吐沫,一张一张地数着,边数边从鼻孔里哼出几句话,“就这些?你一出门这么长时间,就赚这仨瓜俩枣?你让俺们娘俩在家里怎么过?莫不是让你吃了喝了,还是让你赌了?嫖了?朱老三,你真是个没用的窝囊废,我怎么瞎了眼了,怎么会嫁给你这个没用的家伙!”

朱老三是云龙的爸爸,他姓朱排行老三,媳妇的挖苦在朱老三的耳朵里却犹如天籁之音,他早已把这种带着轻蔑的数落当成了妻子向他撒娇时的娇嗔。这时,他总是讪讪地把头一低,从他的人造革的手提包里掏出一把大白兔的奶糖,再用他长满老茧的手剥了填到田幺妹的嘴里,“幺妹,我朱老三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我从来滴酒不沾,就连烟也吸不了几颗(kuo)。一块干活的,就数我领的钱多,我力气大,干得活多,不信你去问建国和建设,再不你去问问田大海和方正亮。”

朱老三回家的时候从来就没空过手,除了会带来一些糖块,还会给幺妹捎回来一方头巾,再不就是一块碎花布。偶尔他还会给云龙买上一只铅笔,一块带香味的橡皮,一把削铅笔用的小刀。

吃过晚饭,云龙偎依在爸爸怀里,他贪婪地蹭着从那个宽大的胸怀里传来的温度,嘴里含着爸爸给他剥的奶糖,感觉幸福得一塌糊涂。

如果爸爸每天都在家就好了,云龙睡觉的时候也舍不得撒开抱着爸爸的手。可是爸爸回家的时候总是太过短暂,好几次云龙清晨醒来的时候,爸爸已经乘着将近未近的夜色匆匆出门了。云龙很想哭,可是一想到妈妈看到他那厌恶的眼神,就只能强忍着打着转的眼泪,默不作声地背上书包上学去了。

2

田幺妹嫁给朱老三时是二婚。

朱老三全名朱建军,父母早亡,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下面还有一个弟弟,祖祖辈辈生活在朱山村。

朱山村就在朱山脚下,村子里的姑娘长大了都巴不得飞出这个穷山坳,更没有山外的姑娘愿意嫁到这里,望着这片光秃秃的石头山过日子。

山里人家娶媳妇,无一例外都是花了高价从丈母娘家聘来的,朱老三是个例外。

田幺妹娘家在山下10多里外的田家村,她没有兄弟,只有三个姐姐分别叫欣娣、招娣和焕娣。田幺妹的母亲第四胎怀的是个双胞胎,只不过还不到八个月的时候早产,产下了幺妹和一个男婴。田幺妹出生的时候都是土法接生,偏偏那个男婴生下来以后没活过一个星期,得了七天风(破伤风)死了。

田幺妹的母亲生完双胞胎以后大出血,再加上好不容易生了一个儿子夭折了,身体也一直没能复原,接下来又是闹自然灾害,田幺妹还不到三岁时母亲就因为病饿交加离开了人世。

田幺妹的父亲把儿子和妻子的死都算到了幺妹的身上,连个正经名字都没给她起,就管她叫幺妹了。这个丫头片子命真硬!不但克死自己的弟弟,还克死自己的妈!如果死的不是儿子而是幺妹,他田老汉也是有了后的人,如果老婆怀的不是双胞胎,也不会早早去世。现在倒好了,剩下他一个人拉扯着四个姑娘,上哪再娶一个媳妇?都怪这个该死的幺妹!害得他成了人人笑话的鳏夫、绝户头!

媳妇死后幺妹的父亲没了盼头,他痛恨这个用两条命换来的闺女,把她当成严眼中钉、肉中刺,喝完酒以后更是不分青红皂白地打她。田幺妹的三个姐姐也学着父亲的样子,变着法子欺负她。家里吃的穿的都轮不到她,她只能吃姐姐们剩下的剩饭,穿的是姐姐们一茬一茬穿到不能穿的破衣裳。田幺妹六七岁就开始捏着针补一家人的衣裳,手指头扎的都是血珠也不敢吭声。每天天不亮就得去河里挑水,她人还不跟个扁担钩子高,只能挽上两个扣,两只水桶一前一后撅来撅去,晃来晃去的铁皮桶把脚后跟都蹭破,她也只能一个人默默地落泪。洗衣服做饭也都是她的活。她搬着硕大的木盆,学着邻居大娘的样子到河边洗衣服,洗得慢了晾不干也会招来姐姐们的毒打。

后来田幺妹的姐姐们渐渐长大了,一个个出落得亭亭玉立,说媒的媒婆都快把家里的门槛踏破了。和如花似玉的姐姐们相比,十五六岁的田幺妹简直就是个丑八怪,她还穿着姐姐们早已不穿的衣服,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两三岁,生的身材瘦小,面黄肌瘦。

田幺妹虚岁17的时候,田老汉手头有了不少闲钱(主要是聘闺女的彩礼钱),他开始成算给自己找一个伴。他已经快50了,如果能够寻个比他小个10来岁的女人,指不定还能给他再生个带把的。

田幺妹成了父亲再娶道路上最大的累赘,只要男方出得起彩礼,不管岁数大小,他只想快快把幺妹打发了出去。于是还不满17岁的幺妹就换了一千块钱的彩礼,嫁给了死了媳妇的杨庄村的杨建军。

要说这个杨建军已经快40岁了,孤身一人。他的头一个老婆不知啥原因一直没能生育,杨建军天天打她,顿顿打她,老婆最后受不了寻了短见。因为人品太差,老婆死了好多年一直没能娶上媳妇。他打听到田幺妹的父亲嫁女心切,拿了一千块钱作为彩礼,要娶田幺妹。

要知道那时候一个工人的工资一个月才不到五十块钱,田幺妹的父亲喜不自胜,当即拍板让杨建军把闺女领走了。

田幺妹跟了杨建军两年多,挨得打一点也不比在自己家少,杨建军娶幺妹就是为了生个一男半女,结果倒好,两年多了,田幺妹的肚皮也老不见动静!因为当时幺妹年龄小,杨建军和她没领结婚证,杨建军就产生了把幺妹退回去的想法。

田幺妹被杨建军退回来的时候,父亲已经和一个寡妇结婚了。因为不能生育被退了货,田幺妹的父亲更觉得脸上无光,再加上新娶的小寡妇也不待见这个赔钱货,朱老三没花一分钱的彩礼就娶了她。

3

朱老三家里穷得叮当响,只有两间薄石片垒起来的破草房,比杨建军家穷多了。

田幺妹跟着朱老三住进这个茅草屋的时候,心也一点点沉了下去。杨建军是化肥厂的正式工,虽说时不时地打她,可是要怪也怪她肚子不争气。杨建军一个月工资有四五十块,吃的喝的都不用发愁,还给她买过几件新衣裳。她一个连学都没上过几天的农村人能嫁给一个正式工,着实让她在几个姐姐面前扬眉吐气了好一阵子。田幺妹还幻想着等过两年和杨建军登了记,说不定也还能把她转成非农业户口,到那时候,看谁还敢看不起她!

可是还没等到她登记结婚,杨建军就把她送回了娘家,这一来她就成了全村人嘲笑的对象,都说她是爬的高跌得重,也不看看自己那长相,还真以为自己能够飞上枝头变凤凰。

嫁给朱老三田幺妹是一百个不情愿,可是条件好的小伙子谁家愿意娶个二婚头?

田幺妹跟杨建军两年多肚皮没点动静,可是跟了朱老三才两个月就开始吐酸水,朱老三家白面馍馍吃不上,只能吃芋头窝窝,吃得她心口窝的酸水一直往上漾,怀胎10个月,她像是被扒了整整一层皮!

那时候还没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田幺妹吐得头昏脑涨还得跟着生产队里的人一起出工,山里的土地没有几片连成片的,大太阳晒得田幺妹嘴唇都爆了皮,她跟着出一天工才给一毛钱的工分,朱老三也才赚两毛钱。

田幺妹恨透了自己,也恨透了肚子里还没出生的云龙。倘若她早几个月能够怀上,也不至于遭这番罪!她从小就开始挨打,被打得皮实了,并不觉得挨打算得上什么,但是她真是挨饿受穷过怕了,这样的日子让她看不到盼头。

改革开放以后,朱山村的年轻人也开始走出山窝窝,开始出去打工。田幺妹撵着丈夫跟着村里其他人一起出去,可是朱老三一开始不同意,觉得云龙还小,他也不放心让幺妹一个人在家带孩子,等过了两三年,村里盖瓦房的越来越多,朱老三拗不过幺妹才跟一个村的几个劳力一块去城里打工。

田幺妹也是在朱老三出门以后一次去镇上卖鸡蛋的时候偶然看见田家村的翠花的。

翠花和幺妹的二姐是同学,她长得个头不高,胖胖的,皮肤看起来黝黑。田幺妹那会正蹲在地上,脚旁放了一笎子鸡蛋,那是她攒了一个多月的50多个鸡蛋。

一斤鸡蛋才一块两毛钱,田幺妹没有称,她论个卖,一毛钱一个。

“哟,这不是幺妹吗?你蹲地上干嘛?”

田幺妹抬起头看到了又黑又胖的翠花,正一脸坏笑地盯着她。

“翠花姐,我还能干嘛?卖鸡蛋呗!”

田幺妹看着穿着簇新的翠花,心里颇不是滋味。

“你家是喂了多少鸡啊?下了这么多鸡蛋?我们家那口子啊,不让我喂鸡,他嫌脏。”

翠花特地把那口子几个字咬得很重,她嗤嗤地笑着,那笑容很是让人寻味。

“这不,想吃几个鸡蛋都得到镇上买!”

“幺妹,听说你又结婚了,生孩子了没?我是大前年结的婚,孩子都一生(岁)半了!”

“噢。”田幺妹应了一声,“生了,今年都七岁了。“

翠花听完田幺妹的话,不咸不淡地扯了几句家常,又买了20个鸡蛋趾高气昂地走了。

本来这是个无关紧要的小事,田幺妹也很快把遇到翠花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可是没想到几个月以后她得知了一个令她无比震惊的消息,那一刻她把肠子都悔青了。

4

田幺妹是从二姐嘴里知道田翠花嫁的男人是杨建军的。

田翠花的头一个男人喝酒喝死了,她狠下心来打掉了肚里三个月的胎儿回了娘家。

恰好杨建军那时候还没找到合适的媳妇,经人撮合组成了家庭。

结婚以后一年,田翠花肚子仍旧静悄悄的,杨建军又骂骂咧咧,说田翠花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这下田翠花不干了,她知道问题一定出在丈夫这边,拉着丈夫就去了刘老道那里看中医。

刘老道是镇上有名的中医,专制男女不孕不育。才半年多的中药下去,田翠花就怀上了。四十多岁才当了父亲的杨建军把媳妇当成了有功之臣,不仅不敢打骂田翠花,还对田翠花言听计从。

“这都是命啊!”二姐感叹着。

那天二姐来幺妹家是娘家的二大爷老(死)了,她们得一块行来往。

那时朱老三还在外面打工,大概是看着幺妹的家依旧破破烂烂,二姐忍不住把杨建军再娶田翠花的事说了。

“你看看人家翠花过得,再看看你,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你说说你,真是没用,怀不上也不去找大夫瞧一瞧,要不,这吃香的喝辣的的人哪能轮得到她田翠花?!”

二姐是不是有心说的田幺妹不知道,田幺妹只知道自己听完这个消息把肠子都悔青了。

从娘家回来以后,田幺妹的眼睛里冒出的怒火能够把石头房子都点着了,那天下午她狠狠地打了云龙一顿。

云龙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得罪了自己的妈妈。

刚上小学一年级的云龙那天兴高采烈地一回到家就发现田幺妹阴沉着脸,拿了一根笤帚让他跪下。

云龙刚从外面捡了一只小钢哨,正爱不释手地攥着,冷不丁被幺妹劈手夺了过去。

“说!你哪来的钱买这个哨子?家里少了5块钱,是不是你拿的?”

“妈,这个哨子是我捡的,我没拿家里的钱。”

云龙看着妈妈手中的笤帚和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庞,不由跪了下去,他低下了头,小声地分辨着。

“那钱是长了翅膀,自己会飞?”幺妹把声音提高了八度,她扬了扬手中的小哨,“捡的是吧?你再给我捡一个试试?”

“就是我捡的。”

云龙的话还没说完,就觉得什么东西朝自己的头上飞了过来。

“铛——”

那只小哨不偏不倚砸到了他的额头上。

紧接着一个巴掌狠狠地落在他脸颊上,火辣辣得疼。

“你个小死鬼,长能耐了哈!知道偷家里的钱了哈!”

“妈,我真的没有偷钱!”

云龙的声音已经带着哭腔,不是他做过的他知道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何况他都不知道幺妹平时把钱藏到哪里。

“不说是吧!看我不打死你个小贼羔子!”

云龙看着妈妈极度愤怒而扭曲的脸庞害怕极了,他知道这个时候任何的辩解都是无力的,他很想站起来逃跑,可是还没等他站起身来,田幺妹就一把薅住了他的耳朵,一阵剧痛撕扯着他,他不由自主地随着幺妹的手半跪半起了身子,试图让耳朵离那只如钳子一样的手更近一些。紧接着幺妹手中的笤帚开始如雨点一样落到了云龙身上。

云龙的耳朵被妈妈揪得生疼,他不能躲闪,只怕一个躲闪,那片耳朵真的会被妈妈揪了下来。他只能歪着脑袋,用两条瘦弱的手臂挡住抽到他脸上的笤帚。

“妈,妈,求求你,别打了,我真的没有偷钱。”

云龙的辩解和哀求根本不起任何作用,幺妹的笤帚落下得更快了。

“吱——”

或许是云龙的惨叫声惊动了前院的邻居,有人走进了云龙的家。幺妹一愣,拧着云龙耳朵的的手也不由一松,云龙终于从妈妈的手里挣脱出来。

“四奶奶!”

云龙顾不得擦掉脸上的泪水和鼻涕,一头扎到四奶奶的胳膊底下,他的眼泪流得更欢了。

四奶奶裹着一双小脚,差点就被慌张的云龙撞倒,她晃了几晃才稳住身子。她伸出一只胳膊揽住云龙的肩头,另一只手摩挲着云龙涕泪横流的脸庞。

“啧啧啧……这也太狠了吧!云龙这孩子犯了啥错?你也舍得这样打他?”

云龙的额头上已经鼓起了一个血包,左边的脸颊也肿起了一个鲜红的手掌印。

“四娘,你别护着他!这个小贼羔子不学好,偷家里的钱!我非打死他不可!”

幺妹伸手就要把藏在四奶奶腋下的云龙拉出来。

“云龙,偷家里的钱是不对的,快把钱拿出来,再给妈妈承认个错误,说以后再也不偷钱了。”

四奶奶拿一种复杂的眼神看了看哭得哽咽的云龙,再瞥了瞥一手掐着腰,一只手指着云龙的幺妹,温和地对云龙说。

“呜——”

云龙的哭声更大了,为什么就连四奶奶也认定就是他偷了家里的钱了呢?

“我……我……我没偷钱!”

云龙抽泣着说。

他知道一定不能承认,一旦承认了自己拿了家里的钱他就成了大家眼中的小偷,大家都会看不起他,没有人再说他是个好孩子,也不会有人愿意再跟他一起玩。

但是云龙不知道,他的倔强,他拒不承认自己偷钱会带给他什么。以至于多年以后,他再次回忆起那个晚上,还会令他不寒而栗。

5

“云龙这孩子看着也不像会撒谎啊,幺妹,是不是你记错了?少了多少钱?”

四奶奶看着怀里一直抽搐着的云龙,将信将疑地问。

“四娘,错不了的,上一次我赶集称了二斤豆油,剩了一张5块钱跟这些整的放一块了,就这一张5块的没了。”

幺妹掏出一沓卷在一起10元的钞票,没有5元的。

“如果是小偷偷的,肯定全部偷走了,不会只拿一张5块的。肯定是他偷拿的,四娘你看,这个小哨就是他花钱买的。”

幺妹把那个小哨递给了四奶奶。

“一个哨子要5块钱?”

四奶奶虽然不太相信云龙把钱买了哨子,还是顺着幺妹的意思规劝云龙。

“乖,别惹你妈妈生气了,快把钱拿出来吧。”四奶奶使劲推出了偎依在她怀里的云龙,“幺妹,先别打孩子啊,说不定他就是一时糊涂,你打这么狠自己不疼得慌吗?再怎么说他也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我没生过这样的孩子,他就是从旮旯的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幺妹的脸色依旧铁青,一双原本美丽的大眼睛此刻瞪得提溜圆,活似画报上画的钟馗。

“四娘,不给他点教训看来他不会说实话,我今儿就好好教育教育他,省得他长大了走了邪路!”

“只要他乖乖交出钱来,我绝不会再打他!”

“孩子是人家自己的,看幺妹的神情,家里的钱多半是让云龙偷偷拿出来花了。”四奶奶思忖着,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她一个外人跟着掺和也不怎么合适。

“幺妹,有话好好说哈,我先回家啦。”

四奶奶走到大门口时又不放心地回过头来望了望田幺妹和云龙母子俩,终于跨出了门去。

“咣当——”

门被幺妹用力关上了,接着她拴上了门栓,随手抄起一条细细的竹竿。

“我倒是看看你还有啥本事!我冤枉你了?你个小贼羔子,今天你不把这5块钱拿出来,小心我剥了你的皮!”

“跪下!不许动!”

田幺妹恶狠狠地从牙齿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伴随着“咻——”的一声,竹竿落到了云龙的胳膊上。

“啊——”

云龙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竹竿一停不停地落在云龙的手臂上,肩上,后背上,发出闷闷的声音。

“说,钱呢?!”

云龙看着妈妈因为愤怒而发红的眼睛,突然想起来村里露天电影里放的《江姐》,里面渣滓洞的特务对江姐用刑的镜头。可是对江姐用刑的是国民党的特务,这可是他的妈妈呀!

妈妈,这个曾经给了他生命的人,怎么会像一个反动派一样对自己的孩子呢?

“我没生过这样的孩子!他就是从那旮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妈妈刚才说的话又回响在云龙的耳边,一字一句像一块块石头砸在他的身上,心上。

“妈妈!妈妈!我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是你的孩子!”

云龙顾不得用手抵挡妈妈用力抽下来的竹竿,跪着赶紧朝妈妈爬去,他不想做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孩子,他要妈妈!他要妈妈!

“啪,啪,啪……”

竹竿抽到了云龙的头上,抽到了他的脸上,火辣辣的疼,像被火燎了一样疼,但是他已经完全顾不得了,他抱住妈妈的腿,使劲摇晃着,声嘶力竭地喊着,“妈妈!妈妈!”

幺妹已经不知道那天究竟打了儿子多少下,她像一个疯子一样,把这些年来从记事开始挨过的打,全部发泄在了手中的竹竿上,一下,一下,一下。

竹竿被打劈了,折断了……云龙的声音也越来越弱,终于他一声不响地倒在了地上。

6

云龙晕了过去。

放学回到家以后没来得及吃东西,又经过了一场疾风骤雨般的毒打,云龙终于软绵绵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田幺妹一脚踢开云龙紧抓着她裤脚的手臂,身体也像被抽离了全部的力量一样,颓然滑坐在地上。

月亮惨白地映在小小的院落里,照在云龙的身上。田幺妹这才看清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云龙的衣服已经全部被撕扯开了,红的紫的条痕横七竖八地布满了他的后背、屁股,紫红的血从皮肤上洇了出来,洇到撕扯得乱七八糟的衣服上。

“天呐,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下了死命得打他?”幺妹暗自懊悔着,“他可是我的孩子啊!”

“可是,他偷了我5块钱!我连鸡蛋都舍不得吃一个,他却偷了我5块钱!”

另一个声音在幺妹的脑海中咆哮着,“都是因为他我才会这样,如果不是因为他,我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

田幺妹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她心中的还藏着一个秘密。

那是8年前的一天,挺着大肚子的幺妹遇到了她的前夫杨建军。

不得不说怀孕以后的田幺妹不仅没有变得臃肿肥胖,还变得细皮薄肉,显得更加水灵起来。

杨建军看到撅着大肚子的幺妹居然泛起了点点泪花。

“幺妹,你……这么……快……快生了吧!”

杨建军结结巴巴地说。

“快了吧,已经9个月了。”

田幺妹不自觉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和杨建军一起生活两年多,要说一点感情没有也是违心的,她贪恋着杨建军带给她的物质的满足和虚荣心极大的满足,可是……

“我,我还没结婚,你打掉他,跟我过吧!”杨建军突然拉起了幺妹的手,放在手心里用力摩挲着。

“这……”

杨建军想的什么,田幺妹比谁都清楚。他一心想要儿子,想要有人为他传宗接代。

田幺妹就像是他在黑暗中的一团火,一下子把前方的路照亮了。

“给我生个儿子,我保证对你好!”

田幺妹回到家以后就收拾了一下,她要去医院引产,这样的穷日子她过怕了。

可是就在她即将出门的那一瞬间,她的两腿之间涌出一股热流,紧接着腹部出现了一阵阵的剧痛,她就要生了。

朱老三一下子慌了,他赶紧借了一辆地排车把幺妹送到了卫生院,万幸的因为是第一胎,尽管颠簸了一路,孩子还是坚持到了医院没有生在路上。

一个母亲不管她有多么厌恶肚子里的孩子,一旦和孩子见了面,这种血缘的纽带就再也无法割舍。这也是村里有几个被拐来的女人一旦生下来孩子都会死心塌地地跟着又老又丑的男人过日子的原因。

生下了孩子以后,看着跑前跑后一脸兴奋的朱老三,再看看怀里因为早产瘦弱得像只猫咪的小云龙,田幺妹的心软了,把孩子扔给朱老三?她不舍得,带走云龙?别说朱老三不同意,杨建军恐怕也不会同意。

田幺妹一天天犹豫着,而云龙也是在这犹豫中一天天长大了。这些年来她分辨不清对云龙是爱多一些还是恨多一些。云龙和她长得很像,不同的是朱老三非常宝贝这个儿子,云龙小的时候,朱老三恨不得时时刻刻把他抱在怀里,扛在肩上。

凭什么有的孩子一出生就有父母宠爱,而她从生下来就遭到厌恶?就因为她不是一个男孩?可是父亲对几个姐姐们也看得出来疼爱有加,只有她成了这个家里的罪人。姐姐偷吃了鸡蛋诬陷她,打碎了碗也算到她头上,父亲从来就不会听一下她的辩解,她的辩解只会换来更多的毒打。

幺妹不知道云龙为什么咬紧牙关,说什么都不承认、自己偷了钱。他只要承认偷了钱,承认自己错了,她根本不会这么疯狂。

“这小贼羔子嘴真硬,打这么厉害也不招出来钱让他放哪里了!”

“不会是被我打死了吧!”

幺妹的心突然腾腾得狂跳起来,她急忙拎起云龙的胳膊,把他翻转过来。

“啊——”

一声低低的呻吟声从云龙嘴里吐了出来,“妈,我真的,没有偷钱。”

幺妹愣住了,她的大脑一片混沌,如果云龙没有偷钱,那么究竟去了哪里?

云龙偷了家里5块钱的事很快在村里被传开了。

云龙最担心的还是发生了,就连平日最喜欢和他一起玩耍的小黑也开始疏远了他。

7

尽管云龙偷家里钱的事后来不了了之,可是小偷这个名号还是落在了他的头上。

班里谁的橡皮少了,铅笔没有了,还是铅笔刀丢了,云龙都会成为被怀疑的对象。也难怪同学们会这样猜测,谁让他偷过家里的钱,还死活都不承认呢?

这还不是最让云龙难过的,最难过的是明明这些莫名其妙丢失的东西,后来又莫名其妙地出现以后,同学们依旧认定是迫于压力云龙又偷偷扔了出来。

就连村里的一些邻居也会在看到他时窃窃私语,他们纷纷表示,好好一个孩子怎么沾染上了偷的恶习?

张大爷家种了几分地的甜瓜,青白相间滚了一地,眼看快要成熟了,煞是可爱。好巧不巧云龙经过以后就少了两个个头最大的。张大爷知道以后找幺妹理论,没承想幺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让张大爷把云龙直接抓走得了,送派出所、送公安局里还省她以后几十年的饭钱。张大爷也不好再吵吵,只得悻悻得离开了。

张大爷走后,云龙自然少不了再挨上一顿胖揍,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日子,隔三差五地被揍一顿,是轻是重全依赖幺妹的心情。

让张大爷没想到的是那天一大早他摘了几十个瓜去集上卖,等天黑以后回到家,蓦然发现自家瓜田里像是被打劫了一样,不光没成熟的瓜都被打烂了,就连瓜秧也被扯了个七零八落。

用脚趾头想都能想到是云龙干的,可是这一次云龙学得聪明了,他避开了所有人的目光。张大爷没有证据,只能吃了一个哑巴亏,可是云龙的名声也彻底坏掉了。

如果说云龙一开始是几毛几块的偷,发展到后来他的胆子也忒大了些,居然上百几百的偷。

云龙长到快十岁了,那天他是被幺妹攥着脚踝拖回的家。他的衣服卷到了胸部的位置,肋骨一条条的,青紫的条痕隐约可见。

一进家门幺妹就把大门闩上了。云龙默默地望了望幺妹,而后一言不发地跪到了地上。幺妹挑了挑眉毛,居高临下盯着云龙,一个阴冷的声音从她两片薄薄的嘴唇里挤了出来:“家里少了什么,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乖乖把钱交出来,省得再挨揍!” 

“我没偷……。”

云龙的声音已经弱的像一只蚊子,尽管知道幺妹根本不会相信他的话。

“你没偷?那钱上哪里去了,难道是他自己长腿跑了?”幺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戏谑。

“那也可能是你搁忘了。”云龙据理力争。

“我搁忘了?好,小贼羔子你来找找看,到底搁哪里了。找不到就是你个小贼羔子偷的!”幺妹一口一个小贼羔子,她已经很久没有再叫云龙这个名字了。

“我找,我找。”

云龙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跑进里屋翻箱倒柜的找了起来。幺妹破天荒地竟然没有阻止。她似笑非笑的看着云龙在那里徒劳地寻找,眼里是愤怒、失望、冷漠还有嘲讽……

云龙仔仔细细地找着,他一直在心里为自己祈祷,他真希望是幺妹记错了,搁忘了地方,他的心也一直砰砰地乱跳着。这次家里又少了多少钱?他不知道具体的数字,单从幺妹接近癫狂的表情,他已经知道这次绝对不少于100块钱。

上一次家里少了120块钱,他被幺妹打了个半死,幸亏那天爸爸及时赶了回来,才救下了他一命。

一想到那一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云龙还是忍不住心有余悸。

今天晚上爸爸还会再及时出现吗?即使爸爸回家了,他会不会相信他是清白的呢?

一大块阴云飘了过来,遮住了苍白的那弯月亮。云龙的心也随着被阴云笼罩的月亮一点点暗了下去。

8

那时,云龙一家已经搬进了新盖好的瓦房。红砖青瓦的新房子盖得很气派,田幺妹总算在村子里扬眉吐气了一回。

只不过云龙似乎变得更加变本加厉起来,田幺妹时不时地发现家里的钱会少上一些,每次发现云龙偷钱,田幺妹都不会心软,下起手来也格外用力起来,任幺妹如何威逼利诱,云龙就一个回答,“不知道,没见!”被打得狠了有时也会改口被他拿了,然后就再也问不出个头绪来。

一次少这么多钱还是头一回。

那天田幺妹发现藏到堂屋一块青砖的暗格里的120块钱不翼而飞了,她当即就气疯了!

“这个短命鬼托生的,今儿老娘我不扒了你的皮,我就不叫田幺妹!”

她咬牙切齿地咒骂着,把云龙连拖带拽地拉进院子,大门口早就挤满了看热闹的乡亲。

“幺妹,对这样的孩子可不能心软!小时候偷针,长大了要偷金呐!”

张大爷捻着胡子慢条斯理地说,他记着自己那三分地的甜瓜呢,“打,狠狠地打!”

“依我看,这孩子长大了,派出所就是他的家喽!”

隔壁的二婶子抄着手冷冷地看着云龙瑟瑟发抖的身子,她家门口有一颗大杏树,她专等着麦子黄了摘了赶会卖几块钱呢,谁知道云龙这个小贼羔子居然敢偷吃!那天她一把抓住了云龙正把一颗杏塞到嘴里头,口袋里还掖藏了几颗。二婶子这回是人赃并获,没想到这小子死活不承认自己偷吃,说自己是在山里头摘的,呸!野杏哪有她家杏个头这么大?

她不过代替幺妹不真不假地教训了他几下,谁知道没过几天,那一树的杏子……想到她的杏子,她都觉得肉疼,那一树的杏子被谁一夜之间摘了个七七八八,二婶子坐田幺妹家门口足足骂了一个星期,田幺妹屁都没放一个,不过那一个星期,云龙的哭声,叫喊声就没断过!

“依我说这都怪朱老三,净顾着赚钱,孩子没有爹管教还是不行,田幺妹根本治不了他!”

说话的是朱四爷,他两个儿子二十出头,跟朱老三一起出去打工,两个人赚的钱还不如朱老三一个人的多,眼下也到了该说媳妇的年龄,洋瓦屋还没混上一口,他望着朱老三的新房,心里酸酸的,又觉得莫名的有些解气,“钱多有啥用,出来这么一个败家子!”

田幺妹咣当关上大门,也不管门外有多少只耳朵仔细地听着,尖利的声音几乎要把整个村庄撕裂!

“我打死你个讨债鬼!你个短命鬼!”

“120块钱你也敢偷!偷了这么多钱,你去干嘛啦!”

“天!120块!”“他偷了120块!”

墙外的人听了这个数字立刻像炸了锅一样,纷纷议论:“这小子疯了吧!偷这么多钱,作死呀!”

墙里的田幺妹已经把朱老三之前赶毛驴的秃了半截的皮鞭拿了出来,她先是用一截麻绳把云龙的手绑在一起,接着把绳扔过了斜着生出的那根树杈,然后把绳绑在树干上,云龙就被离地一尺吊在了树上。

“啪,啪,啪——”的皮鞭声夹杂着云龙鬼样的哭嚎声,让门外听着的人都觉得汗毛直竖,幺妹的皮鞭声还越打越有劲。

也不知过了多久,云龙突然没了声响,也就在这时朱老三回来了。他大概从远处听到了儿子不成人腔的叫喊声,推着破旧的自行车急匆匆地扒拉开人群,进了家门。眼前的一幕让所有的人倒吸一口冷气。云龙被吊在树上,身上的衣服几乎全部被抽打成了碎片,一条条鞭痕夹杂着血丝,布满了云龙的前胸后背,腿上。他的头耷拉着,已经垂到了胸前,不知道还有没有一口气。田幺妹愣愣地看着朱老三手忙脚乱地解开绳子,看着这个失魂落魄的男子仔细地把气若游丝的孩子搂在怀里,而后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朝着门口吼了一声,“都给我滚!”

那天晚上,朱老三一家和整个朱山村的人都没睡着。

9

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着,云龙翻遍了可能藏钱的地方,哪怕是鞋底里,木箱里,依旧一无所获。

幺妹还在堂屋的太师椅上静静地坐着,可是云龙看得到她平静之下掩藏的凶狠和危险。

“妈妈,我……没找到。”

云龙的声音里已经有了哭腔。

“说吧,你拿这200块钱干嘛去了?”

幺妹的声音不大,但在云龙这里无异于一声炸雷,把他的耳朵炸的嗡嗡直响。

“跪下!好好想一想,拿钱干嘛去了!不说就一直跪着!”

说罢幺妹用力朝云龙的腘窝一踹,云龙就被她踹倒在地上。

幺妹转身去了厨房,她得先去做饭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让这小子“招供”。

云龙就像雕像一样一动不动的跪在那里,此刻他就像一个等待受刑的囚犯,明明知道迎接他的是什么,自己却无能为力。他不敢去看幺妹——那个可怕的恶魔,这会儿她正吃得津津有味,甚至都没有朝他瞄上一眼。

云龙耷拉着脑袋,不知道过了多久,云龙的腿都跪麻了,星星也仿佛困了一样,眨巴着眼睛要睡了。

“妈妈,钱我真的没拿,我没见,真的,妈妈,你要相信我……”

云龙跪在地上着朝幺妹慢慢地爬过去,他知道自己的哀求不会起任何作用,可是他还再做着最后的努力。

“现在你把钱拿出来,我还可以饶了你,不然……”

幺妹故意停顿了一下,她的眼睛已经几乎化成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尖刀,要把云龙的身上捅出无数的窟窿。

“你应该相信我的,妈妈。”

云龙抱住了妈妈的小腿,手里拿着什么东西突然朝幺妹的腿上刺去,血顿时涌了出来。

幺妹只觉得自己的小腿突然一热,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云龙手里攥着一把打开的铅笔刀,手上还滴着鲜血。

“你,居然敢……拿刀,杀我?”

幺妹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左腿又看了看云龙,她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个平日里逆来顺受,一直任她揉搓的儿子居然会拿刀杀杀她!突然,她觉得自己的脖子被谁卡住了一样,卡得她无法呼吸,血从她的裤子上淌了下来,滴到地上,很快洇入了土里。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又指了指云龙,一句话也没来得及说,砰——的栽倒在地上。

云龙被眼前发生的一切惊呆了,他不敢相信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他居然把自己的妈妈杀了!

他的牙齿一直在拼命地打颤,才刚到初秋,他却觉得像掉进冰窟里一样寒冷。他该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爸爸不在家,可是即使这次爸爸在家也帮不了他,他知道杀人需要偿命,他还不想死。他得逃走,他不能被人抓到。

云龙抹干了脸上的泪,朝着妈妈的“尸体”磕了几个响头,拉开了自家的大门,朝着夜色深处走去。

10

半夜的时候,田幺妹醒了过来。她腿上的伤口流下的血也早已凝固。

只不过因为是向前摔倒,她的嘴唇被门牙硌了一下,肿了老高,嘴里也有一股血腥味。她只记得晕倒之前,仿佛有一双大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她被掐得喘不过气来,接着就失去了知觉。

她的头还昏昏沉沉的,只能勉强支撑着让自己从溜地上坐起来,只见大门正虚掩着,云龙早已不知了去向。

“这个该死的短命鬼!跑吧,跑了让狼吃了你!让小鬼嚼了你!”幺妹咬牙切齿地诅咒着,“除非别让我看到你,看到非打死你不可!”

她不相信云龙能跑到多远的地方,她才不会去找这个小死孩呢!死了拉倒!死了她还清净了呢!

幺妹找了一块红布,拉起裤管露出结着黑色血疤的伤口覆盖了上去,再拿一根扁扁的带子仔细包扎了伤口就上床睡觉了。

朱老三是云龙离家的第三天回到家的。

一进家门,他就扯着嗓门喊着儿子的名字。秋天来了,他给儿子买了一件新夹克,城里的孩子都兴穿这个,他买了过来要让儿子显摆显摆。

可是他转遍了整个家也没找到儿子的踪迹,今天是星期天,儿子也不上学啊?

“别找了,你那宝贝儿子,他死了!”幺妹的声音从他身后传了过来。

“什么?你说什么?”朱老三手里的夹克掉在了地上,他急忙搬住妻子的肩头,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女人,希望能够分辨出这句话的真假。

“死了!掉山上那口枯井里摔死了!”幺妹像是在说一个和她完全无关的人,听不出一丝的悲伤。

朱老三的耳朵里像有一台马达不停地轰鸣着,他一个趔趄差点跌倒,晃了几晃才勉强站稳身形,他一把推开幺妹的身体,掉头朝村外的那口枯井跑去。

枯井旁已经围了不少村民,大家正围着井沿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这里面的小孩是谁家的?”

“衣服都在井边上,看衣服像是云龙的。”

“看不清楚这娃是不是云龙啊。”

朱老三扒拉开人群,一眼就看到儿子的衣服折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井边。

他趴在井口边朝着井底望去:这是一口废了的枯井,井口约有一米多宽,深六七米,井壁向内生长着一些杂草,井底铺着一些枯枝,一个全身赤裸的小孩倒栽在井里,头和身体扭成了直角,一只腿竖在井壁上,另一只腿蜷曲着。井太深了,他看不真切这是不是云龙,只看出瘦瘦的身形,约莫着八九岁的样子,看样子已经死去多时。

朱老三把身子使劲朝着井里探去,两只手胡乱地朝着井里抓着,“云龙!云龙!你答应爸爸一声,你答应一声啊!”

如果不是看热闹的村民死死拉住他的身体,只怕这会朱老三早就跳进这口枯井里了。

“儿啊!我的儿啊!”朱老三哭得涕泪横流,看热闹的妇女们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可怜的娃,才不到十岁啊,咋这么说没就没了呢?”

“死了,为什么还要脱得干干净净?”有人觉得不解。

“还不是为了给家里人留一个信,让人知道他死这里了呗。”

朱老三踉踉跄跄跑回了家,他要拿一条长一点的麻绳下到井里把儿子抱出来,他要再抱抱自己的儿子。

“你要干嘛?”

田幺妹突然拦住了朱老三的去路。

朱老三一脸悲恸,他木然地推开田幺妹的胳膊,嘴里喃喃着:“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不许你去!”

田幺妹指着朱老三的鼻子,破口大骂起来,“这个小死孩,死了拉倒!他就是个畜类!偷钱偷东西不说,还拿刀要杀我!是老天爷看不下去,收的他!你要是敢给他收尸,我立马死你眼前!”

朱老三的心被人摘走了,他放下手中的麻绳,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朱老三到底也没给儿子收尸。他只能默默地收拾儿子遗物。他抱着儿子的衣服哭了一阵又一阵,眼泪总也流不完似的,汩汩的流淌着。突然他发现了一本蓝皮的日记本,那是他八岁时考了班级第一名时老师奖励给他的。

朱老三颤抖着打开了儿子的日记,第一页上工工整整写着1985年2月8日,星期五,天气:晴

今天我又挨打了,妈妈又误(诬)赖我偷钱了,我怎么解释她都不信,还说我是小zei羔子,我偷了钱总得花吧?只要去问问代销铺的魏大爷,不就知道了吗?我从来就没有买过一毛钱的东西……

11

朱老三捧着儿子的日记,看着儿子稚嫩的笔迹,还有被泪水打湿以后发皱的纸张,心像被浸泡在黄连水里一样苦。

那是儿子的日记,也是儿子无声的控诉,他该是有多么痛苦和绝望才会把日记当成了唯一倾诉的对象!他的儿子把两年多受到的非人的待遇全都写进了日记里,字字含泪,字字泣血。

在云龙的日记中,他一直被母亲殴打,被同学们歧视,被村民们嘲笑,他一直想说,他不是小偷,不是,不是!他没有偷过张大爷的甜瓜,也没偷吃二婶子的杏,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肯相信他!

日记最后的时间停在了1987年8月15日,那天恰好朱老三回到了家,他还清楚得记得那天发生的一切,田幺妹完全像一只发狂的母兽,云龙已经被她打得奄奄一息,他甚至不敢想象万一他晚回家一天,云龙会不会早已离开人世。

朱老三记得那天晚上他第一次打了幺妹,那是他们唯一的儿子,虎毒还不食子呢,她怎么能够这样?!

田幺妹哪里能够忍受朱老三的巴掌,当即就发起飙来,她骂云龙,骂朱老三,连朱老三的祖宗八辈都骂了个遍,她跟着这个穷鬼过了这么多年,还生了一个儿子,他却敢对她动手,这个狗X的,驴X的,贱人生的,浪娘养的,挨千刀的!她跳起脚来咒骂他们一家都不得好死!还把朱老三的脸挠了个稀巴烂!

云龙在日记中写到那天他一直没有睡着,一是因为疼痛,二是他听着母亲对父亲的咒骂,心里难过极了,他好想抓到那个偷钱的该死的小偷,这样他就不会再蒙受不白之冤了,而爸爸也不用这样跟着他受委屈了。

朱老三读着儿子的日记,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没用,他连自己的儿子都保护不了。他只知道没日没夜地赚钱、赚钱,却一次都没有仔细听过儿子的辩解,在儿子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没有和他在一起。

朱老三去了村里唯一一个代销铺,魏老大证明了云龙所说的一切,云龙除了帮妈妈买过酱油醋,真的都没在这里买过一分钱的东西。

朱老三还去了儿子上学的张庄,无论是代销铺还是供销社的人都说从来就没见过这样一个小孩来买过东西,连一块橡皮都没来买过,朱老三彻底沉默了。云龙他一定是承受不了这些委屈和毒打才走了这样一条绝路。

朱老三被击垮了,他才35岁,可是头发几乎一夜间变得花白起来,他再次哀求妻子要把云龙从枯井里捞出来,再抱抱自己的心肝,可是幺妹却冷冷地说,云龙已经死了,还是自杀身亡的,这样的孩子就是一个讨债鬼,如果把他捞出来肯定会招来厉鬼,再说他们这边的风俗本来就是未成年的孩子夭折了以后不能埋,更不能进入祖坟,掉到井里已经算是最好的结局了。

朱老三再也没有出去打工,他像是被人抽走了魂魄,人也变得邋里邋遢起来。

一年后的中秋节过后,朱老三家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也正是这个人的到来,让这个家散了,朱老三也彻底疯了。

12

来人是田幺妹的三姐田焕娣,她是来还钱的。

原来几年前,生了一个男孩的田焕娣又抢生了二胎,一直没有落户。这不去年眼看老二要小学,上户口就得先交罚款1500块钱。

去年八月田焕娣两次从幺妹手里借了320元,总算好歹把孩子的户口安上了。

田焕娣借钱这事幺妹很快就忘得一干二净,她从小记性就不好,如果不是田焕娣跟她提醒,恐怕这辈子都不可能记起来。

“我的儿——”

朱老三看着田幺妹神情恍惚地接过钱来,一口鲜血突然从口中喷涌而出!

田焕娣走了,她从妹夫血红的眼睛里看到了丝丝寒意,她隐隐约约看出这个男人已经濒临失控,她战战兢兢拉着自己的妹妹,问幺妹是不是还钱还晚了?

幺妹根本摸不清眼前这个男人心里想的什么,只是恍恍惚惚地跟姐姐说不远送了。一年了,朱老三早已不再外出打工,除了干农活,就是把自己关在儿子的那间卧室里,抱着儿子的遗物,哭一阵,叹息一阵。

田幺妹一回到家就被朱老三捉住了手腕,他半拖半拽把幺妹拉到堂屋,一个推搡,幺妹就被掼到地上。

“朱老三,你疯了?”

田幺妹被摔了一跤,气不打一出来,嘴里还不依不饶着。

“你还有脸说!你干得好事!你逼死了云龙!”朱老三咆哮着,头上的青筋一根根跳动着,他抓起一股麻绳,三下五除二把幺妹绑了起来,他抄起一截木棍,朝着幺妹身上狠狠砸去!

“救命啊,快来救命啊!朱老三要杀人啦!”

田幺妹被捆住了无法躲闪,只能发出杀猪一样的嚎叫。

“你害死了我的儿子,你得给他偿命!”

朱老三已经疯了,他拿着手中的木棍,把所有的愤怒都砸向眼前这个曾经让他百般疼惜的女人。

大门被撞开了,朱老大和老四来了,他们一人一个胳膊拽住了朱老三,邻居解开了田幺妹身上的绳子,田幺妹一言不发望了望朱老三,一瘸一拐进了里屋,一会儿挎了一个包袱,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了家。

朱老三甩开了大哥和四弟,摸了卷东西撒腿朝着山上的枯井跑去。井里还躺着他的心爱的儿子。他跳进井底,捡拾起来早已腐烂的白骨,一块一块,仔细地全部装到袋子中,而后艰难地爬出那口枯井。

朱老三让村里的木匠为儿子做了一口小小的棺材,把拾回来的骸骨勉强拼凑起来下了葬。

“多好的一个家就这样毁了。”

村里人看着变得疯疯癫癫的朱老三,无不叹息。

张大爷种的甜瓜又被谁糟践了。有人说是野猪,山里偶尔会有野猪出现,也有人说曾经在瓜田里看到一个少年,月光下那张惨白的脸分明就是云龙的模样。

二婶子家门口的那棵杏树不知为什么突然一夜掉光了叶子,死了。找人来锯的时候,干枯的树干里面居然渗出许多血水来,二婶子拿井水冲了好几遍,总也冲不淡那浓浓的血腥味,吓得一家很快就搬走了。

幺妹又嫁人怀孕了,大概是因为好吃懒做胎儿太大的缘故,生了两天都不见孩子下来,镇医院的妇产科医生也束手无策,在等县医院的救护车的时候,幺妹突然瞪大了眼睛,大叫了两声“云龙,云龙!”接着抽搐了几下停止了呼吸。

风不紧不慢地吹着,一年又一年,朱山村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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