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闩子一响,我又紧张起来,门缓缓地打开,简直跟当年电梯的开合一模一样。姑娘说:主管,是你呀?我嘴还没有张,脸却先红了,说:啊,我,是我。说话也结巴着。她手扶着门,看我脸红,浅浅地笑,说:咋了,有啥事哩?我心里想的是“没有啥事我还不能来了”,开口却说:哦,没有,没有啥事。她说:你咋了,紧张哩呀?我慌忙说:没有没有,哪儿有,我紧张啥哩。她从衣服兜里掏了一张卫生纸给我递过来,说:你咋冒汗哩?我接住了,往后后退了一步,忙解释说:哦,我穿的厚,穿的厚。抬脚就准备走,她叫住我,说:主管,你不坐一下啊?我说:不坐了。她却说:欸,主管,不是说要给我们新来的培训哩,啥时候呀?我站住了身子,问她:谁说的,有啥好培训的,就是个打扫卫生,铺床叠被嘛。离她一远,我的紧张缓解了些。她说:云姐说的嘛,嫌我们铺床单铺得慢,说要照我们那样干,一个院子八间房铺到猴年马月呀。我“哦”了一声,说:那个简单。她就笑起来,说:那你给我教一下嘛。说着把门往大开了开。我应了一声,稀里糊涂就进去了。
我有多久没有进过这个院子了,我已经记不清,反正是一走进去,或许是没有开灯的缘故,感觉连摆设都是那样的陌生,桌子板凳估计也想我了吧?顶棚上的遮阳帘打开了有一尺宽,一缕光透下来,光里面有极小的灰尘颗粒飞舞着。进了院子,就静起来,再进了房子,脚一着地,地板就“咯噔咯噔”地响,响过了变成回声在房间里飘荡。房间里有味,是拖把拖地之后地面干而未干散发出来的味道,像雨天的腥味。姑娘把灯开了,站得直直地,笑了笑,做了个请的手势。我立在床铺下方,将床单取了,对她说:看,你把床单留出能从床垫上沿包到下沿的宽度,两手各拿床单窄头的三分之一处,往下一甩,床垫就像吸铁石一样,把床单吸住了。她惊讶地瞪了眼睛。我说:你看着。就做起了动作。弯下腰,将床单举至头顶,往下猛一用劲,床单就涌出了白色的波浪往前滚,粘上去平平展展地像一块切过的豆腐。我说:一下不行你甩两下,不出三下,就光剩下把四个角包进去了。她兴奋地试了几下,果然不错,就喊叫着要感谢我,热火得跟我像是十几年的老友一样。
一阵忙活,也就不再紧张,在休息室坐下来。坐下来就相互问了些家在哪,以前都干了些啥的话。她又问我单位的一些情况,我一一给她介绍了,她就一会瞪眼,一会咧嘴,一会手放到下巴上紧张,一会皱着眉头感叹。我承认我说的话有的是夸大了,我就是想多看看她的表情,没有其他。这时候我想起电梯女人,就试探着问她:你是不是还有个姐呀?她惊讶地张大了嘴,说:你咋知道?我很得意,说:我见过你姐。想不到她却大笑起来,说:我骗你哩,我家就我一个。我不相信,说:到底几个?她认真起来,说:真的是一个。我说:真的?她使劲点了点头,眉头皱着,就像是受了委屈一样,很可爱。我就有些丧气,靠在了椅背上,头仰着,长长地“噢”了一声。她身子往我跟前探了探,说:你不会是见过我吧?你在哪见的?我当然没有提那些事,说:不是你,年龄比你大。我当时是不是应该说比她好看,把她气一下?我没有说,是因为我觉得我俩还没到开玩笑的时候。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眼睛朝上翻着似乎是回忆什么,突然很神秘地说:难道是……我立即坐端正了,说:啥?是啥?她看我中了计,大笑起来,笑得很放肆,说:当然是缘分啦!继续笑着,眼泪几乎都出来了。我也忍不住笑起来,没想到她竟然这么调皮,手抬了抬,意思要打她,她看见了,并不闪避,还是笑着。
我跟你说了这么久,你发现了吧?是不是在山庄里,只有我戏耍别人,从来没有人戏耍过我。我这不是吹牛皮吧?但我不知为什么,被戏耍了,却一点儿都不讨厌她。人与人之间有时候是相互吸引的,有的人你见了,就忍不住想和她多说几句话,甚至于一天里,你只要与她说过话,这一天心情都是好的。我俩就这样在休息室坐着,不知不觉已经快到了下班时间,我甚至有些不想走,但又想着今天把话都说完了,明天说啥呀?就起了身,说:那我走呀。她也起了身,却说:你还没问我叫啥哩。我笑一下,说:早上点到我听见了。她说:不是开会的会,也不是智慧的慧,是花卉的卉。我笑着,用普通话一字一顿地念道:好的,紫卉。念过了又用拼音拼了一遍。她满意地笑起来,我问她:那你知道我叫啥不?她说:知道,我一来就有人给我说哩。我说:那我走了。她挥着手,说:不送啦……
下午饭我是跟童曼瑶一块到饭堂吃的。饭堂的饭不像刘嫂的饭,刘嫂的饭得等。我吃得很快,吃完坐正了等她,看着她用勺子把米饭往嘴里送,嘴张得很小,一勺子一口吃不完,得两口。我说:你咋不用筷子哩?她说:我嫌用筷子吃得慢。我说:你是不会用筷子吧,我见过你拿筷子,手法就不对嘛,筷子捏不住你就夹不住菜,夹不住你当然吃得慢了。唉,中国人就讲究个用筷子。她嘴一噘,把勺子插到碗里,插上了,觉得不对,拔出来,斜着插进去,说:你不爱我了?你开始讨厌我了?我左右看了看,小声说:赶紧吃,赶紧吃,晚上还有事哩。我其实是害怕她做出更夸张的动作来,饭堂里人多眼杂,尤其是我不愿意有些人看见。她瞪着我,勺子又重新拿起来,说:我不知道晚上有事呀?又用普通话扭捏着说:人家是女的嘛。我忍不住地笑起来,说:唉,真拿你没办法。手在身上摸烟,却没有了,就起身说:我去买包烟,你快些吃啊,回来你再吃不完,就把碗端上,一路走,一路吃!她“哼”了一声,朝我做了个鬼脸。我走了,回过头看了她一眼,她把碗端起来了,往嘴里扒拉。
童曼瑶母亲所在的医院离单位十几里。到医院门口,我要到旁边的商店买些东西提上,她却把我拉住了,说:买东西干啥呀。我说:到医院看人哩,你说买东西干啥呀。她说:我妈那儿啥都有哩,你不要买。我说:你胡说八道啥,我丈母娘哩,我头一回见人家,能空着手去呀?拿眼睛瞪她,就朝商店走,她在后面说:你不要乱买啊,提上一样意思一下就行了。我说:去去去,人家谁到医院看人提一样东西,你不嫌人笑话,我嫌人笑话哩,你妈不说啥旁人能不说嘛?人就活一口气,在外面就是要气强哩,咱提的东西多了你妈脸上就有光,有光了她就高兴,高兴了病不就好得快了?她拿眼睛看我,不再说话,跟我进了商店,温顺着,像一头小羔羊。
最终在商店里提了一箱纯奶,一盒饼干,一个水果篮,走时我又执意买了一束鲜花,才上了楼。
医院楼道里弥漫着难闻的味道,我知道这味里面包含着太多的东西,有汗味,遗出的粪便,药水,脚臭,卫生间散发出的各种各样的味道。我轻轻地呼吸着,悄声对童曼瑶说:难闻很。我并不是弹劾医院的环境,而是这样的味道确实让人感到不舒服。童曼瑶却从兜里掏出了她的口罩,说:给,那你把这戴上。我说:我不带,我一个男人戴着女人那花花绿绿的口罩,四不像。她就笑了,说:不戴那你就难受去。把口罩又装回去。我说:看病人哩,还带个口罩,你让人家心里咋想啊。咱又不是医生,也不是城里人,学的那个样子叫人骂呀。她说:你一天讲究就多的很。手里拿的鲜花,把一片偏黄的叶子掐掉了。我说:农村人进城,也要学你们城里人讲文明么。她瞪了我一眼,说:一会见我妈了,你嘴里可不要胡说啊。我说:这还用你教我?手占着,膝盖在她屁股上顶了一下。
到了病房,推门进去,就看见童曼瑶母亲扭着身子与临床的病友说话。她转过来时我先是一惊,我没想到她与童曼瑶长相极为相似,只是有着中年妇女的肤色和皱纹,再我没有想到她的母亲又极为乐观开朗。进去相互问候了,她母亲热情地拉了我的手说来就来嘛,不该提那么多东西,我们年轻人花销大,也挣不了多少钱。又问我家里有几口人,我妈我爷的身体咋样,屋里有几亩地,种庄稼还是种菜,我们那边人靠啥过活。我应承着,也说些客气的话,她母亲就非常高兴,打开了牛奶让我喝,又取了水果让我吃。我推让着,说:欸,阿姨,使不得,使不得,这是我孝敬您的东西,我咋能吃哩。她母亲却扭头对病友说:哎哟,你看这娃客气的,还用的是您。病友笑着点头,我说:您是长辈嘛。她母亲说:好好好,小伙子说话我听着就是受用的很。正说着,童曼瑶母亲就起了身,说要上厕所。我忙上去扶她,把她的胳膊捏在手里,就感觉像一块糟豆腐,没有弹性,松松垮垮的皮肉。手也是温温地,不热。走起路来一颠一簸,我和童曼瑶就充当了她的拐杖。她母亲说:哎呀,躺了一个来月,连路都走不了了,腿撑不住嘛。童曼瑶说:没事,这是肌肉萎缩,正常哩,你下来多活动活动就好了。我说:啊,就是,阿姨你不要多想,一会你躺着我和瑶瑶给你把腿捏一捏。
扶着进了卫生间,童曼瑶照看着,我退回到病房里。病友却问我说:小伙子,结婚了么?我轻轻笑着,说:没有哩。她说:噢,还没有啊,没有就要好好表现哩,现在这正是好机会,抓紧啊,我看你这娃就好得很。我就腼腆地笑,这时候却听见卫生间“嗵”地一声,我冲过去,又不便进去,喊道:咋了?童曼瑶在里面说:摔了一跤,没事。我说:谁摔了?她说:我。我说:哦。放了些心,又问:你咋样?童曼瑶说:不要紧,不要紧。她母亲说:呀,我娃可怜的,摔疼了么。她说:没事,把你吓着了吧?妈。她母亲说:我就是心疼我娃哩,恨不得替我娃摔这一下。她说:那可不敢,你这身子哪还经得起摔!只要我妈好好的,我摔多少下都行,不够了,还有皓子呢!她提到我的名字时,声音高起来,似乎把头也扭向了这边。我听见她母亲笑起来,应声道:对着哩,还有我!
出来看见童曼瑶半只袖子都湿了,我就把自己衣服脱了给她,说:给,把我的穿上,你这脱下来我给你洗一下去。她虽然不愿意,但犟不过我,我就拿了她衣服进卫生间,她却跟进来,说:我洗吧。我给脸盆里接水,说:你经管阿姨去。朝她笑了一下。她靠住了卫生间门,脸上庄重着,小声说:皓子,让你见笑了。我说:看你说的,这有啥哩。蹲下放了洗衣粉就开始搓衣服,说:天天都是你给我洗衣服哩,今天刚好让我在阿姨跟前表现一下。阿姨看见了高兴,说不定将来就给我不要彩礼了。话故意说得很无所谓,也是想逗她开心。说着笑了看她,她也笑,说:那我去给你打些热水去。我说:不用不用,我嫌麻烦。她说:现在天还有些凉呢。她一走,我就听见了她母亲与病友的对话。病友说:哎呀,你有福气呀。她母亲却说:我有啥福气啊?躺到这一个多月了,也不见好,病把人折腾得都不想活了。病友说:你看看你,到了年龄了,谁还不得个病啊。不得病人还不死了?有病不怕,只要娃们家人家过得好,咱就是闭了眼,也该高兴哩!她母亲说:唉,看人家两个能成不。病友说:咋成不了,人家都说,女婿是条狗,吃了顺门走,我看人家这娃就好得很。她母亲说:我是愁我瑶瑶哩,我家就这一个,从小就当个花养哩,脾气又犟,啥事情都认死理。病友说:这咋了嘛,娃嘛,才经了多少世事,你指望树才栽下,树梢梢就戳到天上去?她母亲说:唉,我看我娃把人家这小伙子茏不住。病友说:那这就看你的了,你娃不行,你这老将关键时候就要出马哩。两人就笑起来。
童曼瑶打来水,给我兑了,放下暖瓶,便一直没有走,静静地看着我洗衣服,看得特别认真,她是个调皮的人,我几乎没有见过她这样乖巧过。她就这样一直居高临下地盯着我,我头仰起看她一眼,又看她一眼,她始终没有笑起来,只是脸蛋上那个酒窝隐隐约约地时隐时现。她看得我有些怪,就指头蘸了些清水,朝她弹了一下,她没有避,朝我做了个鬼脸,说:皓子,跟你商量个事。我说:你说。她小声说:我妈一直说她天天都窝在床上,脊背都要生蛆了,我想推她出去转一转,又害怕有啥事我应付不了,你能不能......我当下站起来,把衣服撂到了水里,说:看你说的这话!走!现在就走!
月亮朗朗地在空里照着,像用久了的白磁盘,白磁盘里刻得有花,花都是灰色的。风没有脚,却比我们走得快。我把盖住童曼瑶母亲的毛毯往上掖了掖,她母亲用手接住了。我问道:阿姨,冷不冷?她母亲说:不冷,不冷,一出来人心里就特别敞亮。我说:那就好。看了一眼童曼瑶,她手扶着轮椅,看着转动的轱辘机械地跟着走,不说话。我偷偷在她腰上轻轻戳了一下,她抬起头给我笑了笑,头又低下去。走了两步,手放在了她母亲的肩膀上,弯了腰问道:回不?妈。她母亲说:不着急,回去就是两步路的事么。她说:那行。手落在了我的手上。她的手热热的,盖住我的手背,我一下子觉得连身上都热了。她嘴做着口型,并没有发出声音,说:冷不?我笑着摇了摇头,把她的手压在了我的手底下。她的另一只手又盖上来,做着口型,说:冷了就回。下巴指了指医院的方向。我趁她的脸离我比较近的时候,亲了她一下,附在她耳朵边悄悄地说:只要你妈高兴,我咋都行!
要走了,童曼瑶出来送我,站到医院门口,我俩说话声音才放开了。她摸了摸我的脸,说:看把娃冻得。我笑了笑,说:男人么,要啥都能忍。她笑起来,笑得很自豪,就要把衣服脱下来给我,我按住了,说:外面冷,你临上去再给我,多穿一时是一时。她没有再固执,说:你辛苦了。我说:这有啥辛苦的,地里活比这重多了。给她把头发理了理,又说:把大人照顾好。她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接着说:把你自己也要照顾好。她笑了笑,说:你还不知道你媳妇儿。我说:好。那我就走呀。她说:走,我把你送到路上。我故意做了个凶凶的表情,说:阿姨需要人照顾哩,一时半会都离不了人。再说你把我送过去,我再把你送过来,送来送去不睡觉了?把她推到了医院门里面。她往下脱衣服要给我,我说:不用了,你衣服还没有干。扭头就走。
走出去了,回头看她,她还站着,表情凝重,似乎是想哭的样子,我朝她扬了一下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