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宝林《时光简:二十四节气里的寻常生活》:
季节流转中的故乡记忆
郑欣宜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3年05月30日 03 版)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节气串起了四季的变化,也唤起了根植于血脉的乡村记忆。顺时而生,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千百年来中国乡村的生存智慧,在时光中缓缓流淌。作家胡宝林的散文集《时光简:二十四节气里的寻常生活》以带着泥土与露水芬芳的笔触,带领读者走入华夏文明发源之地的宝鸡,走入雍峪沟下的小村庄,走入作家本人远离多年的故乡。
正如标题“二十四节气里的寻常生活”一样,《时光简》的文章排布精巧有趣,以节气为标志,从立春到大寒,转过来又是一年伊始,春夏秋冬的流转被浓缩在一张张纸页中。胡宝林为每一节气都作了一篇小记,其间又穿插着村庄里的生活琐事、见闻,读来自有一种优美的节奏感。
翻页间,我好像与当年那个在村子里四处奔跑的好奇孩童一同体验了雍峪沟的春夏秋冬,却又仿佛是跟在成年的作者身后,随他踏进一段又一段旧时回忆,用一种更为深情而理性的视线注视着家乡的一草一木。
作者的文字有一种带着烟火气的诗意,通过文学化的书写,他还原出一片记忆中的故土景象。在《立冬记》中,他写道,“光亮在无数的麦叶上流动,无数的晶莹的绿色,升腾起汪汪的柔软的玉石一样的光芒,像一波青莹而温润的湖面弥望。这湖面,让我的整个身心,沉浸在一种澄明的神一样的境界中”。寥寥几笔,一种置身于麦田中而萌发的生命体验跃然纸上,正似绿草一般清新动人,虽未抒情却胜过抒情,直击读者心灵。对于被留在时光里的院落、老屋,他这样描写:“那是天和地的对话,是风和院落的呢喃,直到大雪洋洋洒洒,染白了整个院落,覆盖在一件件农具身上……”诗一般的语言,轻松把读者拉入到他记忆中的时空,虽未曾目睹,却感受到了真切的孤独和寂寞。
在作者所描绘的乡村图卷中,除了故土,最重要的便是人。透过“我”的视角,无数平凡的乡村人在土地上生长,在田野间劳作,又在村庄里消逝。他们吸收着苦难,体验着悲欢,在一隅之地书写着不被他人所知的人生诗篇。
尽管离家多年,但游子对故乡人与旧时光的记忆仍然清晰,逆着时光的河流追寻,作者重新走回故乡人的身边。天清云淡的春日夜晚,“我”与年迈的太姥姥一同凝望着天空中的白鹭出神;春夏交替时节盛开的洋槐花下,放蜂人被汗水打湿了脊背;又一年夏收,昔日的打井人坐在轮椅里晒着太阳;每当“咕隆,咕隆”声在村中响起,那是哑巴老货郎摇动着手里的拨浪鼓在呼唤着“我”。年复一年,“我”看着村庄里的一切幸福、欢乐、苦闷、心酸交融在花开花落的土地上,飘散在四季往复的空气里;也看着偏僻的村庄里,人们在不变的平淡日子里走走停停,来了又去。
在作者的叙述下,乡村人被裹上了一层温情又伤感的色彩。《麦子回家》一篇里,作者写人的命运轮回:“雍峪沟里的人,最终都把自己活成一棵小麦。在小麦的命运里,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小麦的命运里,领悟并承受自己的命运。”他们在小小的雍峪沟中缓步行走,如一棵棵老树,扎根在这片山沟,依靠村庄而活,也用并不算漫长的一生滋养着村庄。作者也曾是这一方土地上历史轮回中的一环,但他离开了村庄,“越走越远”。从乡村历史的亲历者到回顾者,感性与理性相互交织,他站在了最独特的位置反观熟悉的村庄,也得以对故乡人进行更高生命维度下的观照。
通过对故土、故人的书写,作者构建起了与记忆中家乡横跨二十余年的亲密联系,但从文字间不难看出,这个过程也包含着一种沉思和伤痛——工业文明的浪潮下,村庄渐渐失去原貌;岁月流变间,家乡早已不复往日。作者虽不像上一本散文集《此生此地》中那样直白地发出对故土遗失的呐喊,但惆怅和隐痛却出没于字里行间。
他写坡上“灼灼灿灿”的桃园,“曾经把鲜艳的春天带到这个山沟”,如今却是“一片坟墓荒落在那里”;他写房屋依旧,人影稀薄,再也“听不到鸡鸣”;他写乡村寂寞,“留下一沟的空空荡荡”;他写重返丢了名字的村庄,以往生活像“野菊花的花瓣一样被风撕碎吹散”。当回忆与现实相遇,才恍然发觉,记忆中的人和熟悉的风景,都随着一阵风的吹过而远去。这份哀伤是淡淡的,隐藏在如溪水般流淌而过的优美叙述之下,细细品味后却更显厚重悠长。而这所有一切的失去感,在《重叠而生》中得到了一个具体的描述:“故园的消逝,让过去的生活痕迹、生命印记荡然无存,失去了载体和依托,失去了那个场,只能从模糊的记忆中寻找。”因此,作者回来了,他重新行走在村野间,大声呼唤每一棵野草的名字,“让它们的魂儿和名字一起守在小路、塄坎、河道,活在这个村庄”;他也穿行在文字间,重新呼唤故人、故乡的名字,为回忆重新染上颜色,拾回散落在故园每一个角落里的记忆碎片。
阅读《时光简》,就像是慢下脚步,跟随作者进行了一场寻根之旅,时光会老去,记忆会模糊,但所幸,文字不会。二十四节气串联起的旧时光阴,将雍峪沟的声色与味道,景与人,还有时节里的寻常生活,都一一记录下,永远留存在不会褪色的时空中,让游子的灵魂找到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