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油路湿润着,路旁山色苍翠,鹭鸶停在树梢,一听见人声便鼓翅而翔。上坡时市子挺起身来,全力踩着踏板,下坡时,一路轻轻溜下去——就这样溜下去,迎面的风又暖又凉,吹起原色衬衫的衣摆,到达雾气弥漫的小森时已经汗透衣衫。
《小森林》是这样开场的,没有深刻意蕴,只是单纯地好看。市子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好看,坐在地板上咬一口涂着红色胡颓子果酱面包片,好看,仰着脸看萤火虫,好看。也许这才是生活该有的样子。
市子请佑太来家里做客,二人对坐,冰镇米酒,言语寥寥。“干杯”。“好喝吗”,“嗯”。
流俗之人,恐怕无福消受如此清淡的气氛,怕冷了场,总要聊点“正经事”——学业,事业,感情,发什么财,读什么书,有什么烦心事——罪过之大,莫过于坏了气氛。东坡与怀民夜游承天寺,竹柏影,明月夜,谈什么正经事没有,恐怕没有,两个“闲人”罢了。
说起来已经很久没有“相顾无言”了。尤记得去年夏天,明前几日,三五好友踩单车往梅家坞去也,毕竟西湖四月中,柳绿花红,离湖入山,是漫山透绿的茶园。一路上只是前前后后地骑车,话语不相闻,心情极舒畅。
反省的结果是,活得太聪明,太有效率,太拼命。很久没有只是听音乐而不同时做其他事情,独自进食时总要看看视频节目,与朋友吃饭时安静的餐厅也总是觉得很吵。噪音也许并非来自邻桌——席间也都是公司人,总有前程要奔,生意要谈。奇怪的是回家之后,吃了什么东西,总是想不起来。
还有一样毛病,吃得太多,却总吃不饱。里尔克与年轻诗人谈性,说身体的快感好像成熟的樱桃放在舌头上的感觉,是作为人应得的丰富体验,身体的快感其本身并不是什么坏事,但是人们总是把它搞坏,不是错用,就是浪费,疲倦时当作疏散的手段,而不是当作“向着顶点的聚精会神”。又谈到饮食,不是不足,就是过度,倒是孤独的人能搞清楚需求和欲望之间的界限,能清晰地生活。对,清晰地生活,这会不会就是影片想要传达的那种状态。
常在货架上看到食品包装袋上写着“休闲食品”几个字,十分纳闷,原来吃东西也可以作休闲活动吗?吃得太多,不是因为饿,而是寂寞无聊,不如吃点东西疏散一下。可以吃着玩,那么性也可以玩玩,男女饮食就这么被搞坏了。
所以状态是很重要的,日本文化中犹存仪式感,回家时要喊一声“ただいま”,吃饭前要讲一句“いただきます”,并非为仪式而仪式,而是借仪式找到正确的状态,与亲人团聚的状态,赏味用餐的状态,清清楚楚地宣布出来,丝毫不糊涂。
朋友M一直期待能够有一段时间静心研究厨艺,我推荐这部电影给她,“也许这是你理想中的生活吧,如果不是唯一理想的生活,也一定是其中之一”。
但是她似乎并不买账:“人应该去做自己最擅长做的事情,如果什么事情都亲力亲为,那一定要承担做不好的风险,加入社会的分工不才是最有效率的选择吗?”
“可是人并不是只有一面,参与社会分工的人会被削成薄片,也许我喜欢烹饪登山写作,但是人被削得太薄了,没有时间去做这些事情。
我们购物时要付出双倍代价,一方面付了钱,另一方面付出了时间,因为要去赚这一份钱。花费在生活方式上的钱越多就需要未来更加努力地工作。
这样下去,人变得越来越薄,像一张饼,薄到没有馅料,要想有味道,只能在外面涂抹些咖喱之类的酱料了。”
“可是一个人也可以周末做菜,请年假去登山啊。”
“可是你为何一直都没有时间静心钻研厨艺呢?”
从大城市逃离回家乡,这种事不是没有经历过。佑太说小森的人们生活是有意义的,这意义是什么呢。梭罗在瓦尔登湖畔一派悲观,“如何能够诚实地获取生计并且有自由去从事自己真正的爱好,这个问题过去比现在更使我困惑,因为幸运的是,我已经变得麻木了”。
但是我还年轻,仍需要找一个答案。也许并没有一个答案,也没有胜利可言,但我始终希望能够过清晰的生活——放弃生命的人,可以获得生命,放弃生活的人,终将获得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