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张养浩于我,只是语文课本中无数名字中的一个。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这首散曲,上中学时就已背得烂熟。但,也仅此而已。对于元曲,对于元曲家,相较于唐诗宋词,我实在是所知甚少,兴趣寥寥。
人到中年,心境自然不同。更由于各种原因,常有出尘之想。偶然间,在喧嚣的微信公众号上看到了这样一支曲,顿觉清新可喜,如饮甘醴。
“绿鬓衰,朱颜改,羞把尘容画麟台,故园风景依然在。三顷田,五亩宅,归去来。
绿水边,青山侧,二顷良田一区宅,闲身跳出红尘外。紫蟹肥,黄菊开,归去来。
翠竹边,青松侧,竹影松声两茅斋,太平幸得闲身在。三径修,五柳栽,归去来。
酒旋沽,鱼新买,满眼云山画图开,清风明月还诗债。本是个懒散人,又无甚经济才,归去来。”
急找度娘求教,却原来是马致远的《南吕·绿鬓衰》。哦,原来是他!那个夕阳下牵一匹瘦马的游子,竟也是如此可爱散淡之人,有些意思!于是,便有了与李元洛先生《风袖翩翩吹瘦马——元曲之旅》的这场邂逅。
手指掠过,暗室开启。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曲,便如同天风海雨般,穿越八百年的历史烟尘呼啸而来,一下子与我撞了个满怀。
那风雨如磐的黑铁时代,那愤怒而绝望的文人曲家,那豪放而悲怆的英雄情结,那悲苦而多情多才的翠袖佳人,共同孕育出了鸣冤诉屈的恨曲与悲歌,敲出了正气浩然的黄钟大吕,唱出了石破天惊的讽刺之音,道出了漂泊天涯的人生荒凉,演出了惺惺相惜的异性之情。于是,泼辣美艳的元曲,在匆匆谢幕的王朝之后,依然在文学的天空中恒久闪烁,照亮了后人的眼睛。
在那个汉族读书人不是沉沦于下僚就是埋没于荒野的时代,出生于山东济南的张养浩无疑是幸运儿,靠着自己的努力与贵人的举荐,一度官至监察御史、礼部尚书。但纵是身居高位,他也始终以德养浩然的儒家知识分子之心,关注百姓疾苦,心系苍生祸福,最终殉职于赈灾的任上。
“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不仅是对历史的感叹,更是对现实的无情控诉。中国历朝历代的兴亡史,那一个不是由百姓的累累白骨堆积而成?残暴的元蒙统治者更甚,他们原始野蛮,嗜杀成性,掠夺无度。普通百姓纵使侥幸活着,严酷的经济盘剥和民族歧视也足以让他们哀号盈天。
张养浩,用他的一腔浩然之气和一支如椽健笔,穿透历史的阴霾,刺向封建统治者的心脏,道出鲜血淋漓的的真相,为百姓、为苍生长歌当哭!
因为暗无天日的时代,也因为粗豪不羁的元蒙统治者文网松解,还因为元曲是从民间兴起的文学样式,更因为科举废止出头无望的汉族文人社会地位的普遍低下,所以,元曲中多的是沉重的感慨,多的是愤怒的咆哮,多的是辛辣的讽刺,多的是大胆的告白,多的是由于失落与无望所带来的苦涩,多的是看透了生命无常万缘皆空的悲凉。
于是,我们的大才子马致远才和那个时代的绝大多数汉族文人一样,功名梦碎、漂泊无依之后,以生命寄情风月,傲啸林泉。
上文所引的《南吕·绿鬓衰》,在清新明媚的田园颂歌中,在散淡放达的渔樵生活里,隐藏的却是一颗无奈而悲苦的灵魂。马致远的另一首名作《天净沙·秋思》就更是如此,正如李元洛先生所感慨:“辞根仆仆于道途,形影茕茕于秋日,敲金断玉的二十八个字,敲痛了他浪迹天涯的落寞凄凉,也断尽了天下读书人在那个艰难时世中的沧桑感与悲剧感”。
声如洪钟,美似秋菊,灿若烟花的元曲啊,你的内在原来是一颗悲凉与悲怆的灵魂。你是尘埃里开出的野山菊,根,深深地扎在大地上,花,却倔强地开向苍穹,开成了一派荡气回肠,一派天机云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