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小时候的记忆里,妈妈的面影是模糊的,只隐隐约约记得,妈妈皮肤白皙,脑后梳着一条油黑的独辫儿。有关妈妈的记忆,都是后来姥姥讲给我的。
爸爸是姥姥招来的上门女婿。姥姥很年轻时姥爷就过世了,姥姥泼辣辣地护着独生女儿一天天长大,可女儿到了30岁,依然没有出嫁。不是女儿不俏丽不出众,而是姥姥真舍不得她嫁出去呀。姥姥就想踅摸一个上门女婿,后来,就等来了爸爸。
爸爸比妈妈大六岁,十几岁时父母相继去世成了孤儿,磕磕绊绊好不容易长大,三十好几了还没娶上媳妇。人都说,姻缘是前生注定的。姥姥说,爸爸和妈妈就是这样,注定了一段短暂的姻缘。
那年我五岁,妹妹才三岁,有一天下午,高大帅气的爸爸被一个黑脸叔叔叫去帮忙,晚上回来时喝了挺多酒,说话就有些懵里懵登的,妈妈越看越生气,就和爸爸吵起来了。
妈妈在气头上,气鼓鼓地过来撕扯爸爸,爸爸借着酒劲儿,不知轻重地一搡,妈妈被搡倒了,偏巧不巧,脑袋正碰到地上的一块角铁上,一下撞出个大口子,血呼啦就冒出来了。
姥姥和爸爸赶紧手忙脚乱地止血包扎,好不容易才把妈妈安抚好了,姥姥和爸爸都以为没事了,谁知妈妈一个人躺在里屋越想越憋屈,竟偷偷喝下了半瓶敌敌畏。等被发现时,人已经不行了。
妈妈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爸爸发疯一样放声嚎哭,他不断地用自己的脑袋去撞墙,姥姥怕爸爸再出什么意外,虽然她自己也整天眼泪不干,但她愣是成天看守着爸爸,磨破嘴皮子好言相劝。后来,疯了一样的爸爸总算正常了。
02
妈妈去世后,爸爸没有再婚,他不能离开这个家,他还得替妈妈给姥姥养老送终呢。没有了妈妈,姥姥就留在家里打理一切,烧火做饭、洗洗涮涮,照看我们姐妹俩。爸爸到生产队干活挣工分,一年到头累死累活也就能挣点口粮,一家人勉勉强强维持着温饱。
缺吃少穿的日子里,饺子只有过年时才能吃上一顿,所以那是我和妹妹一整年的念想,包饺子也是一年里最温暖幸福的时光。因此那些有关饺子的记忆,是我和妹妹生命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大年三十,姥姥从大缸里把渍好的酸菜捞出来两颗,仔细洗干净了,先切成丝,再剁成小颗粒,攥好了,放在干净的盆子里备用;然后把葱和姜剁得细细碎碎的,放在小碗里。
姥姥用铁勺子在油坛子里舀大半勺子金贵的猪油,天冷,猪油凝在勺子上,姥姥就把勺子放在准备用来拌馅的铝盆里,再把铝盆坐在火盆上,让凝了的油慢慢化开。
姥姥拿来豆油瓶,小心地再倒些豆油,把盐面、花椒面撒在油里,用筷子搅开了,再把小碗里的葱和姜、攥好的酸菜馅都均匀地撒在铝盆里,拌匀。最后,把一块用开水烫好晾凉的大豆腐切成颗粒,拌在饺子馅里,白、黄、绿几种颜色混在一起,特别好看,闻起来香喷喷的!
馅儿调好了,面也饧好了,爸爸擀皮,姥姥包馅,我和妹妹坐在边上看卖呆,一遍一遍数着饺子的个数,直到一个大盖帘一点一点摆满了。
我最喜欢看姥姥煮饺子了,大铁锅里注满了水,水翻花开了,姥姥把一大盖帘饺子一起下到锅里,盖上盖子煮皮,等锅开了,就揭开盖子煮馅儿。煮馅儿的时候往往点两三次冷水,等锅里的水再开上来,停不大会儿饺子就熟透了。
元宝一样的小饺子浮在锅里,好看死了,姥姥把它们捞在盆里,再分拣到碗里,这时爸爸用蒜臼子把蒜泥也捣好了。这一顿年三十的饺子,我和妹妹吃得别提有多香了!
03
一年又一年,我和妹妹就在对年三十饺子的企盼中慢慢长大了。那一年,我十岁了,妹妹八岁。那个三十,下了很厚的雪,我领着妹妹在大门口的菜园子边玩雪,后院的梅子也过来凑热闹。
梅子跟我同岁,她爸爸在城里上班,每月都有工资拿,吃的穿的比我们强多了。梅子长得好看,弯眉秀眼唇红齿白,穿的衣服也漂亮洋气,因此也格外爱炫耀,平时我们不怎么愿意跟她一起玩。
那天梅子跟我们玩了一会儿,忽然忽闪着秀气的眼睛说:“我姑给我买了过年扎的头绫子,可漂亮了,你俩想不想看看?”
我本来想说“不”,可妹妹忍不住好奇,我们就跟她去了她家里。淡粉色的头绫子配着宝蓝色的细花边,真的很好看。
但我和妹妹的注意力却被另一件事吸引了——梅子的奶奶和妈妈正在包饺子,也是酸菜馅的,不过那个饺子馅怎么是红色的啊,配着些黄莹莹的酸菜,特别好看,而且怎么那么香啊,那浓烈的香味直往我们鼻孔里钻!妹妹用胳膊肘悄悄碰了碰我,我把妹妹的小手紧紧攥在手里,我俩谁都不说话。
回到家,姥姥和爸爸已经拌好了馅儿,就要开始包饺子了。饺子馅还是和往年的一模一样,白的豆腐,葱花碎,黄莹莹的酸菜,我却怎么也闻不到以前的那种香味了。我忍不住问姥姥:“姥,梅子家的饺子馅怎么是红色的啊,闻着可香了。”
姥姥看着我,眼圈就红了,说:“傻孩子,人家条件好,那是肉馅饺子,咱家哪包得起啊。”爸爸看看我,又看看妹妹,眼圈也红了:“闺女儿,别着急啊,爸爸努努力,一定让姥姥和你们姐俩都吃上肉馅饺子!”
那晚,梅子家的肉馅饺子跑进了我的梦里,我看着那馋人的饺子,吸着那浓烈的香气,刚拿起筷子想夹一个放嘴里尝尝,过度的快乐就把我震醒了……
04
包产到户以后,农村人的腰包逐渐鼓起来了,我们家的日子也好过多了。那些年,除了种地,爸爸不时还出去干些瓦匠活。地里的大部分活姥姥抽空就干了。
我和妹妹高中毕业后就都回家了,妹妹去一个商场里卖化妆品,我则在离家不远的一个织布厂上班。我25岁那年,经人介绍,我和妹妹相继定了婚,过了一年,我俩都结了婚,两人的对象家里条件都还不错,生活过得也算安稳。
我和妹妹结婚后不久,爸爸带回家一个相好的。据说,是来自北方的一个女子,五十多岁,和丈夫离婚了,一个人在这边打工。女人圆脸,大眼睛,肤色稍黑,性格柔和,和说话嘎嘣脆的姥姥也还合得来。
那段日子,爸爸的精神头特别足,他想方设法出去赚钱,家里的日子越发过得滋润了。有时我和妹妹约好了,一起休班来看姥姥和爸爸。那女人,我和妹妹管她叫姨,她却亲亲热热地喊姥姥妈,姥姥脸上笑着,却不时偷偷抹一下眼角的泪花。
姨张罗着给我们包饺子吃,小时候的饺子往事又一幕幕涌现,我和妹妹都不胜唏嘘,有时我和妹妹难掩心中酸涩,姥姥和姨也陪着我们掉几滴眼泪。
姥姥85岁去世,爸爸如同亲儿子一般料理了姥姥的后事。丧事过去没多久,爸爸就从一个老朋友那里得了个好消息,说徐堡子有一家富户,日子过得好,儿子不到四十,在城里做生意,买卖兴隆心情好,就请先生在邻近我们堡子的小东山那,采了一块地皮,差不多就在小山的多半腰直到坡顶,挺大的一块面积,雇了台抓钩机,把那地方抓得平平整整的,要建家族墓地。
建墓地需要雇人去干活,就近雇人干活方便,因此村里有好几个人在那里干活,每天给150块钱,中午还给发吃喝。爸爸一听说,赶紧也去报了名。活儿不累,钱儿挺好,每天收工时结算。眼见着像城堡一样的墓地,巍峨地建起来了,哪知墓地修到一多半,那家60多岁的父亲却突发脑溢血,没过两天就溘然长逝。
05
就在那家的父亲去世不久,几天后的一个傍晚,爸爸从墓地干活回来,他骑着一辆旧自行车,很本分地行在马路边。从墓地到家也就十几分钟的路程,爸爸马上就要拐离国道了,谁料想,身后开来的一辆大货车突然失控,爸爸连人带车被碾压在下面,等我和妹妹赶到出事现场,爸爸已经停止了呼吸。
我和妹妹哭得死去活来,爸爸刚刚过完66岁生日,他是急着去找年纪轻轻就已辞世的妈妈了吗?还是,远在地府的妈妈和姥姥,急着召唤这个她们认准了的女婿?
有时我走在门前的国道上,远远望着小山上那墓地的尖顶,总疑心那个墓地带着些妖气。如果爸爸不去那里干活,一切是否会是另一种样子呢?这样想着,泪水就花了脸。
唉!春秋寒暑不由人,悲欢荣辱付流云。无常总是经常事,桃花深处有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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