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和阮嫔走后,再也没有人来这又脏又臭的小牢房打扰我。
我一个人倚墙蹲坐,也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时辰,外面是天黑还是天亮。
章居梁做给我的药香囊一直被我握在手心。这是我迄今为止最好的安慰。他还关心我。一想到他关切的眉眼,此刻的苦楚竟都在心中淌成蜜水,甜在心头。
那药香囊果然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芬芳。丝丝清凉,又带着微微甜香。我闭上眼睛,芳香让整个紧绷的身子缓缓舒展。这局促的空间好像没有那么不可忍受。事实上,我开始觉得它变得越来越大。我的身子随时蜷着,但像是依附在温暖的胸膛里一样,被人包围。
我的眼前好像开始渐渐明亮起来。抬头,是他如水般清澈温柔的眼眸。章居梁就那样静静坐在我的身边,强壮的臂弯轻轻拢着我的身躯,让我像个孩子一样,依偎在他的怀里。
好香,是了——他的身上总有一股子杜若香。那香气宛若陈年的美酒,让人不饮即醉。我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身子。这是我第一次和他那么那么的接近。而这也是他第一次,如此亲密地对我。
我觉得很幸福。这里不是牢笼,而是我们幸福的天地。
我一点也不害怕这狭小的空间。相反,我害怕的是这里的天地会变得越来越大,以至于让我们走失。我一手赶紧握住他厚实的掌心,轻声问:“居梁——不要放开我。”
他微微点头,眸子盛满宠溺的笑意。于是环住我肩头的手臂又收紧了三分。这感觉真好——像是一个暖床,倦意阵阵来袭。
我不敢睡。怕睁眼,他就会走。我说:“我唱歌给你听好吗?这是一个满夷人教我的。这个词说的是两个青梅竹马的情人。男子出征,女子盼他早日归家。还好——你不是将士,你不会出征——但就算走远了,也没关系。因为我会等你。我会一直守着自己的心等你。”我感觉到他的鼻尖抵住了我的头心。他轻轻蹭着,好像表示了许可。我闭上眼睛就这样享受,然后嘴里开始哼起了那有些生疏却异常熟悉的曲调。我不清楚,口里的满夷语是否唱得含糊。但这更像是我伏在他耳边低诉的情话,软绵清甜。
他一只大手拨开了我额前的刘海,轻轻抚弄着额头细致的肌肤。这好像是一种瘙痒,我眯上眼,头觉得越来越沉……
“章居梁——居梁——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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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沫儿——果沫儿——”我感觉到有人在拍打我的脸。还有人在掐我的人中。一阵钻心的痛意,我霍地睁开眼睛。一片光亮闪得我不得不立刻又闭上了眼睛。
“她醒了,她醒了——”是个女人的声音。我困惑地眯缝着眼睛,慢慢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明。
这里是哪里?说话的人是谁?刚才——我不是幻想着和章居梁在一起?对了——我应该还在慎刑司才对。
“你醒了?”一个高大的白晃晃的影子落在了眼底。我很费力地睁开眼睛,却牵动额角的肌肤——此刻,我才感到一阵欲裂的头疼。怎么回事?我捂住头,将身子蜷缩起来。好疼——额头真的好疼。“你怎么了?头很痛是吗?”影子向我伸出手,一把握住我纤细的臂膀。这是个男人——我心里暗暗告诉自己,再次强忍疼痛,定睛细瞧。身子一颤,竟滚落到了地上。
“尹场主——”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额头的剧痛,我的身子瑟瑟发抖。只是将头低低贴在冰冷的地面上。
“你的额头早已碰伤——现在还想伤上加伤?”尹魏胜轻轻一笑,将我拉起来,重新坐回床上。
“尹场主——奴婢——奴婢——”我不懂,这简洁的房间到底是哪里。
“你要撞墙自杀?”尹魏胜冷眼看着我,“皇上和皇后都还没有定你的罪,你倒先自行解决起来,你以为只要一死,就解脱了?”
“自杀?”我重重地摇头,这怎么可能。在事情没有弄清楚前,我怎么会轻易地去赴死。如果自杀,岂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奴婢——没有。”
“没有?”他眯缝起疑惑的眸子,“那你为什么触墙寻死?若不是你闹得太大动静,引来了看守侍卫,此刻只怕早已流血而亡。”
“奴婢——可是奴婢真的没有——”我捂住额角,劈头的疼痛让我皱起了眉头。我忽然想到什么,往胸口一掏——没了。再检查衣袖的口袋——还是没有。
那个药香囊——莫非是那个药香囊是装了迷药。我嗅着迷药才会做出触墙寻死的举动?不——这是阮嫔给我的——她说过,这是章居梁担心我才给我的——可是——我不正是闻着那药香囊里的幽香才会出现幻觉?
我的心像是被剪去了悬着的线,一下子沉到无底深渊。这不是章居梁担心我做的——难道——这是他为了帮阮嫔铲除隐患做的?
我咬住唇,死命地咬住唇,直到觉得舌尖有一丝腥甜。我不相信,我如何也不肯相信,章居梁会这么做——他是那样温润如玉,心地善良的男子——他不会用如此阴毒的手段害我。
那么——是阮嫔。不错,我知道太多,是隐患。她若设计害我,无可厚非。是了——从头到尾这都是阮嫔为我设的一个局。
她故意安排我处理桃夭的后事,又只许我安排将尸骨运出宫。还特意让我把此事告诉给蘼芜。如果蘼芜和桃夭交好审慎。如果蘼芜一直恨我入骨,只是没有显现。那么这个祷告,不过是一出戏。她也许在事前,就在秋菊面前说了什么。让我作为一根刺栽在了她的心中,让她恨我。然后又故作无意地将交易的时间地点说给秋菊听。
也许,蘼芜还会故作被撞破,然后给秋菊当军师,让她借机在皇后和娘亲面前告发我。
金曌宫,只有娘亲势力才能保我周全。但若在皇后面前说于此事,娘亲自然不好徇私。
也许——也许——这药香囊也是阮嫔让章居梁去做的——我心里深知章居梁对阮嫔的情谊。如果说要他自己存害我的心还没有可能的话——此刻是为了保全他最爱的女子——就绝非没有动摇的可能。
和阮嫔多番相处,她不信我,我不怪。可是章居梁——为什么连他也不信我?为了他,我一定会尽心保护阮嫔,他有何至于下狠手?他对我说过,无论贫贱,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人命。那么现在呢?爱或不爱的,难道就没有平等的生存权利?
我缩了下身子——脑子被剧痛和种种可怕的猜测纠缠在一起。于是,一阵更深重的疼痛从脑仁里传递上来,让我泪流满面,不得不捂住头缩在墙角。
“你怎会如此糊涂?”尹魏胜不解我的痛哭,他以为我是害怕即将面临的死罪,“现在,你不妄为一个死人担了罪名。”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在没有亲耳听到章居梁承认对我下手的事前,我不能死。我匆匆将手再次掏进怀里,摸出一块翠绿的九转蟠龙玉佩交到尹魏胜的手里:“这是先帝的贴身玉佩,尹场主——求你,求你帮我转交给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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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帝和皇后坐在高高的殿宇之上。
果沫儿因伤势过重,周煜特许让她坐着回话。
“果沫儿——这玉佩,怎么会在你这里?”玉佩在周煜的指尖婆娑。他微眯起细长的眉眼,问她。
“回皇上——这是奴婢的师傅赠予奴婢的。”果沫儿如实回答——关于娘和先帝的传闻,宫里或多或少有一些。如今拿出了这样珍贵的玉佩,恐怕很多人都会明白,当初他们看轻了她。
菀宜芳开口道:“此事,妾也听闻过。凤栖亭早年是先帝的侍读。先帝年少时,许是哪天高兴了,将自己随身的饰物赏给了下人也是有的。”
“一时高兴赏的?”周煜有些疑惑。这块九转蟠龙玉佩太过珍贵,他知道即使是现在,西岳国也再没有挖出过一块类似的雌雄同体的宝玉。这样东西,先帝如何会一时高兴就赏的?
不过,如今再追究先帝往昔的风流事,也没有意义。他现在要清楚,这块玉佩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含义。
自古南周没有免死金牌的说法。但是,如果帝王将贴身最珍贵的东西赏给下人,即可以视为帝王的一个免死承诺。无论是谁拿到,都可以保全自己的性命一次。不过——这东西将重新被皇家收回所有。
“皇上——这玉佩确实可免果沫儿一死——可这事如今已传得沸沸扬扬——如果不秉公办理,妾怕难以统领好六宫。”菀宜芳在一边小声提醒。
“皇后的意思——果沫儿还是应该一死?”周煜挑眉问道。“如此,置先帝于何处?传出去,同样是不敬。”
“是——”菀宜芳谦和地笑道,“正是如此,妾才想提醒皇上,要妥善处理此事。”
妥善处理——周煜何尝不想。虽说偷运尸骨于宫里而言是杀头的死罪,但在他眼里,不过是果沫儿天性纯善,想帮宫人了却遗愿,算不得什么送命的理由。当尹魏胜拿着先帝的玉佩告诉他,这是果沫儿让他送来的。他高兴地险些跳起来——他以为自己不用费劲心思去救她。毕竟,对他而言,果沫儿是好不容易才安插在太后一派身边的细作。她还有大用场没有派上,现在怎么能如此简单地死去?
但现在菀宜芳的提醒也不无道理。他虽然是帝王,但也不能随性所欲地破坏规矩。
这妥善之法要如何处之?
尹魏胜看到了周煜满脸的难色。于是站出来,作揖道:“皇上——奴才有一计,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哦?”周煜眼里亮起了转瞬即逝的光。“你说——”
“奴才以为——宫女果沫儿——犯私运宫规,被拒慎刑司——悔恨交加,触墙自尽。”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殿上的二尊,继续道,“金曌宫再无一个叫果沫儿的宫女了。”
“尹魏胜——你在胡说什么?”菀宜芳扫了一眼周煜,故作不解,“果沫儿有先帝的玉佩,怎么能赐死?”
周煜不语,只是微微皱了眉头。在尹魏胜讲话说出口一刻,他就明白这话里的意思。菀宜芳自作聪明地要尹魏胜解释,实在妄测他的意图。
“皇后娘娘误会——果沫儿不是赐死,是自尽而死——现在我们面前的,她并不是果沫儿——”
“好——”周煜爽朗大笑。就在刚刚短短的瞬间,又一个新的念头已在心中形成了完整的计划,“不错——眼前的女子不是果沫儿——宜芳——你忘了?苏尚书前些日子刚死了女儿,这几日哀痛过度,以至于不能上朝——朕决定为了安抚忠臣,赐他一个义女——”他转脸看向一脸仓惶的果沫儿,“从今日起,你不再是金曌宫的果沫儿——而是尚书苏大人的女儿,苏沫——你明白吗?”
周煜的决定来得太突然。殿内,除了尹魏胜外,菀宜芳和果沫儿都瞪大了诧异的双眼看着他。
“苏沫——”果沫儿低低喃着,这是她一生从未听过的名字——却要在她的后半生烙上永远的印迹——她无从选择。要么,她此刻去死——要么她变成苏沫——总之,果沫儿这个人是早已死在了慎刑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