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1

十二月末,天气已经逐渐降温了。在入冬的时节里有的地方空气又潮湿又冰寒,有的地方整日刮风不见停息,有的则早已下过漫漫的大雪,过后在房屋顶和路面、前车盖上结冰变硬,又下新一轮的雪,积雪和碎冰糅杂在一起,刺骨的寒意钻透屋墙街角扫过每一个角落,在天地间自由而放肆的巡视它广阔的领地。

但在这样的季节岸海的南粤地域这里却仍然保有着一般节气下的后春时令:繁华城区的花园中仍然有花朵开放,树木的枝叶仍然葱葱郁郁,早晨的草地上偶尔会留下湿润散开的露水,有时还能够听见小鸟的鸣叫。这并不是在阴沉寂寥的暮间听到从远处传来一声声凄冷孤寂的悲鸣,而好像就是在附近某一片枝叶下仿佛好奇的,歪垂着尖尖的、小小的、毛绒绒的脑袋一般试探式的清脆叫声,这样单调的活泼所显露出生命的热情似乎在对于万物皆休的冬日的印象中是非常不融洽的,然而,如果你并不看到来往的人群沉默寡言,并不听到车辆远去逐渐传来萧瑟的呼号的话,这一点稚嫩的、寻求抚爱的、宠溺的呼唤就是弥足珍贵的了,就连整个冬季的严寒都为它折服,一切沉郁的、冷漠的感情纷纷为之倾倒。

在这样四季如春的广东的人们在这一整年的最后一天里表现出不同于往日里越来越积极果断的行动上也更加倍的表现在他们越来越活泼和热情的精神上。

早晨,天空是干净的浅蓝色,太阳已经升起,明媚的阳光照耀在或低矮连成一片的瓷墙或拔地而起高高的大厦幕墙玻璃面上,透过行人道两旁的树枝投射下纷乱摇晃的树叶零碎的投影,早起的环卫工人远远跟在清扫车后,竹制的长扫帚在撒过水的路面发出清亮的响声,铝制的商铺卷帘门片接连轰轰的响起来,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早起劳动的人们照例穿戴整齐,打理好仪容,拿上包,出门赶往最近的班次前往办公。照着已经完全习惯的那样,走到拥挤的柏油路口等候着交通信号灯;瞧着黑色白色的轿车快速驶过,天色愈加明朗,阳光更明媚,温度逐渐升高,赶着上班的人还在从后面零散涌过来,转换到灯杆上的绿灯还要好一会儿。似乎就像以往一样由闹哄哄的人群发出的热气和等在前面的人占地太宽的动作不禁让人生气急躁,容易冲动和不耐烦。但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手里拿着公务包短头发的男人由于感到今天的空气温暖,天空晴朗,湿润的树叶被碾碎了的气味让人提振精神,只穿一件衬衣刚好不觉得冷,因而微笑着;打扮好妆容黑色长裙的女人并不反感身边骑自行车的学生可能会弄脏刚洗干净的衣服;老人安静的等待着,没有人喋喋不休的说话。骑行的人没有像平日里一样想着一会儿该从哪一个石桩口骑出去,没有想目的地的事情,反而一些毫无关联的想象让他有点走神,这种种迹象都在表明,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今天显然是不同以往的一天。在平时,本来人们遇上熟人都会走上前应酬一下,说几句恭维的话,开开玩笑,然后才各自开始办公。但也免不了大声的交谈、抱怨、又开玩笑、气氛又活跃起来,只为避免办公室变得冷冷清清,各忙各的。而现在却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一样,各自都简单打一下招呼就匆忙离开,每个人都沉默着着手完成眼下的工作,谁也不愿意说话,就连出于事务上的走动他们也小声的交谈着,害怕打扰到别人,谁要是粗声粗气,哼哼哧哧地叫嚷又或者发出大的动静,旁的人都会低下眼睛,皱眉头,向他看一眼,彷佛在责怪他不懂事,分不清情况。

这是在每一次临近节日的前夕里总会有的事情。像在今天这样一个,或者说是一类的特殊一天里,人们总是习以为常般极默契的在回避一个众所周知的、已然临近的事——那就是节日庆典。他们避免谈到这个话题,好像是认为不该像平常随便的交流一样,不能就那么普普通通地去谈论到它,似乎这会有损它在人们心目中别于一般生活的特殊地位一样,也会有损于人们对它的期待和对它快乐的向往和希望,所以谁也不愿意提到它,而只在心里面默默的感受它,祝福和愿望它。

这种情况不管是在市集,在街道、在公园、在办公区域,在城市还是在乡下,都是同样的。人人都匆匆忙忙的走过,避免碰见引起可能过长的交谈讨论;不再对某一些小道消息发生兴趣;不希望被周围人的事务牵连;讨厌谈及他人的隐私,不是出于尊重和正直,只是不愿意被打扰难得脱离长久习惯的现实生活,现在就算是不用思考不用想法也能维持的好心情。人们不约而同的纷纷在这一天里静默下来,谁都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但谁也不愿意多说什么,人人脸上都挂着他们自己也说不清的、仿佛出自本能的微笑,这笑不是展示在脸上让人那么清楚的能够看见,而是从心里面溢出来的、自然而然的笑。

是的,明天就是元旦节,就是新的一年了,这不仅仅只是意味着像在每一天晚上一闭上眼睛再睁开就到早上一样不过是在已经重复不知道多久的平淡乏味生活的又一次开始和结束,而是一切的开始和一切的结束。人人都有这种感觉。“明天是未知的,我所不了解的一天,它不会像过去我所熟悉的每一天,每一个时刻一样,它是极为特殊,具有不同地位的,完全相反的另一种情况。”而既然它是这么一种情况,既然它超过了我一般的生活,它是不可想象的。那么,不管生活发生怎样的变化,那就都是有可能的——“也许以后我会调换到另一个薪水更丰厚,工作更轻松的职位呢;也许我能提前就退休,终于不用劳累,可以过上清闲的日子呢;也许明天我就走人,再也不要回来,去过一种诗意的流浪生活呢;也许我不用那么努力,不用那么认真,不用那么辛苦,把一切都甩掉,抛开,去一个偏僻的县城在最繁华,人流最多的地方开一间店铺。每天想什么时候营业就营业,想什么时候休息就休息,什么都由我说了算,偶尔还能出去游山玩水,大把闲暇的时间可以做想做的事……”种种只是在疲惫的生活中给人以安慰的想象在这时候全都变得顺理成章了。或许这些太过于具体的想法距离人们是遥远的,但这一类具体的感受却是人人都有的。任何一个你能够在街道上碰见的行人都能从他的表情、动作,每一个手势,每一句毫不相干的言语,全部都表达出它们完全相同的喜悦心情。没错,这一天所包含的希望那么大,已经足够让人信以为真,同时也正因为相信,所以才叫人能够抱着与之相应的向往和宽慰,对未来的期待、希冀、以及在这一天表现出和这种愿望同样巨大的宽容和同样巨大的、热烈的爱。

怀着这样小心翼翼的快乐心情,人们都乐意忍受了平日的各种不愉快,每个人的心中都像盛了满满就要溢出的水一样,只在合适的时候就要全部把它倾泻出去。

而这对于被称作世界美食之都的顺德市区而言,尤其如此。

下午五点,天色近晚了,多半的天空变得深蓝色转向暗色,行道树下的路灯亮起来,附近的园林中黑暗寂静,夕阳驻留在最后一线的门槛边上,火红的余晖深沉抚慰过水塘和草地。

市郊大道上没有行人,偶尔才开过一辆客运汽车。

“是吗,你不回去吗?那真是多可惜呀!”一个男人对坐在他左手边的同伴说,他脸上和额头边角有一大块类似油污的斑痕,头发浅短,脸色焦黄,个头不大。说完,他叹息的摇摇头,但随后又眼神发亮,乐呵呵的笑起来。“我打算明天干完就回家去,我巴不得现在就回去呢!”他顿了一会儿,望望同伴的脸,手里不停拨弄着座椅扶手不让它卡住。

他的同伴脸颊肥厚,额骨却不大,因此整个脑袋出奇的上窄下宽,活像个吊垂着的棚瓜模样。此时正拉过折叠遮阳帘挡住刺眼的夕阳余光,瞧见他傻里傻气的样子,不禁觉得他说话也傻里傻气的,“哼,一过节就想着跑回家去,回去又能干什么呢?除了花一笔钱随便玩上几天又得出去上班,还能怎么样?”他吸了吸鼻子,不以为然的说到,“哦,你说走亲访友到处串门子吗?老弟,现在可不兴这一套了。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谁还走亲戚呀。”他小眼睛瞟一眼丑陋的男人,坐下来裹紧梭织面料的羽绒棉服,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再说了,那又得花一笔钱。我就是养一头猪都能养起来,天知道走亲戚能走出个什么名堂?”

丑陋男人听他讲完不禁被他的说法逗得发笑,本来安静的车厢内打破了寂静。

“嗨,人家回去和他老婆睡觉,哪像你打光棍抱床板睡呀。”一个洪亮的声音说,是坐在前车机仓盖上一个光头的大汉,留着两撇很短的八字胡,整个脸红光满面,额头上油光滑亮的。他虽然是对着胖脸的人说话,但故意讲得那么大声,显示是对车上所有其他人说的。

各自休憩的人们被这声音吸引过来,车厢内渐渐热闹起来了。

“男人三十正后生勒!”一个尖亮的声音突然喊道,显然想要耍耍机灵,但是说得不对头,胖脸男人只听声音也知道还很年轻,因此大家都起哄般的笑起来。

“噢!真是见鬼了,他这样也能娶到媳妇?”他跳起来,彷佛吃惊的说,俯身过去扒拉开丑陋男人满是尘灰肮脏斜纹粗布裤大腿上的破洞,露出里面黑色的打底裤。“你瞧,你瞧,好家伙,额?还是独一份呢!”他捏住本来夹在里层的破布片不停的上下翻动,边缘的须毛也随之摇摆着,哈哈大笑起来,引动着周围看见的人全都闹哄哄的接着笑起来,隔得远没有看见的也因为这热闹的气氛露出微笑。

丑陋男人一时间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顿时涨红了脸。“放手,放手!你这混蛋。”他赶紧拍开同伴舞动的手,把他推回座位里,又把破洞重新掩好,转身望望后车厢的情况,彷佛害怕有人嘲笑他,不过人人都笑得眯起了眼睛,他顿时明白这不过是一场玩笑,也随之高兴得笑起来。

这是一辆老旧但是明显被翻新过的大型客车,往往是私人所有但是挂靠有名,特意在市内各处承接中短程载运任务。车里的人大多互不相识,什么身份都有:有建筑工人、有餐馆小工、有店员、甚至还有大学生,差不多都是外地人,看工价不错于是报名兼职,去做自己也不知道将要做的什么事。

经过这一场喧闹,人们纷纷感到“是时候了!”

“怎么样,你还感到心满意足?我可知道怎么一回事!”一个人举起双手,整张脸活动起来,生动地说,“最少都有三分之一!这还是平日里的价钱。而今天就还要翻倍。”他得意的说,因为谈到他们暗地里被扣留下的工钱,只有他清楚个中实情而得意。

“那到底有多少哇?”隔道的一个人问。

一听有人不解的询问,他更得意了。他挪动下身体舒服的躺在大红花灯芯绒椅套的软椅里,闭上眼睛,嘴里发出哼哼声。

“就说我们一天有一百五十吧。如果不过年不过节,那实际就有两百左右,上面就一人拿去五十。而明天是元旦节,那我们实际是有三百多的,他一人就拿走一半。”他坐起身,顿了一会才回答到,他说“上面”的时候,模仿起一个极有特色的形象,缩起脑袋压低声音显得神秘莫测的用食指指了指上面,显然这样做让他感到极大乐趣。说完扫视一下前后车厢,“一个人有一百五,我们有……啊,就算四十个。那么,就有……嗯。”

“就有六千嘛。”一个长脸的男人果断的说,他拨开扶手面对着过道坐,出神的凝视着地面灰旧的毛毡在椅腿处卷起的硬角。

“就有六千!只这两天这一处就有一万二分。”他摇摇头,嘴里发出啧啧声,“这年头什么行业能好做?我是还没找到门路,不然早干这一行了。”好像是在回答别人已经提出的问题似的。

“可是做代理不是挺简单的?我看……”前面一个人刚一开口,立刻就被他打断。

“那怎么能一样?那是按人头算提成,又是另一回事了。你以为这门道不难?哪里有那么简单哦。”他两手一拍随即摊开,笑着左右环顾一下不再说话。果然,马上就有人问其它问题,于是这几人像在讨论什么不传之秘一样,埋头低声的继续说下去。

车厢内的谈话大多聚集在几处,无外乎都只在涉及人们感兴趣的话题内转来转去——也就是金钱和女人。在另一边,可以听见光头大汉粗犷的声音,“那我为什么要找老婆啊?宁要一千块钱,我也不要一个媳妇!”发出震动整个车厢的笑声。

这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车辆驶进市区,街道上的人群拥拥挤挤,不断传来鸣笛催促声和维持秩序的哨声,宽阔的大道上显出堵塞的迹象。

在经过一个牌坊广场的时候上来两个年轻人,照例是剪的冷棕色蓬松卷发,下面是一张干净的瘦脸,穿着向两边敞开前襟的防风夹克,露出里面的衬衣。另一个年龄不大,是个女生。

“喂,泽玉。你看,我们又倒回来了。”坐在后车厢一个角落的人说,拉一拉他的同伴,杨起脸指向八坊河前近四十米高的石牌坊。同时不住的猜想刚上车的两人是什么关系,从哪里来。

“啊,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呀?就算也是同一个学校,但那又怎么样呢?”

“哦,到了吗?我睡着了。”他的同伴睡眼惺忪的向他转过来,两只小眼睛里闪着温和的笑意。随即就像惯常那样,好似这具软绵的躯体突然迸发出极有生气的力量;他绷直背脊,伸开腰膀,两手用力举过头顶,露出黝黑皮肤下桡骨的轮廓以及攀附着青黑色的筋脉,强健的躯体因为用力过猛而无法控制的微微颤抖着。

虽然泽玉体格粗壮,脖颈短而肩背厚实,短发,短恤衫,皮肤由红向黑色,大腿和手臂结实有力,微微挥动好似都能带起风声,给人以视觉上的威慑,但承选知道他是个好脾气的人。说话总是过于温柔有时甚至听不见,从未见过他生气发怒,为人随和,缺乏主见。

“你瞧,我们来过好多次了。今天真热闹呀。”

“噢。”他懒洋洋的回答,越过承选去看窗外的情况,但是看不清楚,于是更贴近一些;石牌坊主要是花岗石雕筑,有两人多高的四个基座,三道拱门,十六条龙柱。门洞及牌坊上的花板刻有繁密精致的图案,远看不觉得有什么,但近看却十分磅礴大气,格外壮丽。

承选感受到面前发出热气的身躯,不由感到十分可靠。

“又回来了,早知道迟一点,在学校多睡会儿的。”他叹一口气,缩回软椅接着又说,“不过你明天也要来吗?明天有个教育讲堂的培训,不去可不好。”

“哦,不去又怎么样呢。”

“那当然,还不是一样的。记名,扣分,不能评奖甚至延迟毕业罢了。”他打一个呵欠微微起身来舒活一下身体,“当然,你不在意就可以不用去。你老是对什么都不在意。”他高兴地拢过承选的肩膀狠狠拍了两下,由另一边打开着窗户吹出的清凉夜风使他刚睡醒就立刻精神振奋了,“这怎么行呢?你如果什么都不要,那就什么都没有哇。”

“啊,为什么要提到这个烦人的东西呀?”承选皱起眉头,生气的想到。 这里的人们多么有趣多么可爱。可以看到石牌坊下迎春亭前的荷花池正在举行喷泉表演,围聚了密密麻麻的人群;不少游人倚靠在五行桥上拍照留念;广场上有小孩子骑着小脚踏车追逐玩耍;立沿石边坐着花花绿绿手里拿长绸扇面的舞蹈团正等着喷泉表演一结束就跳起来。可是学校,可是什么狗屁讲座,那是什么东西呀?

这当儿前车厢又传来一阵哄笑声,魁梧身材的光头大汉气势汹汹的作势要教训一下胖男人,可是周围的人纷纷又把他拉回去,他还想要站起来,胖脸男人就拉长了声调,“老大爷,您就歇着吧!”快乐的笑容禁不住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

“是的,你说得对。不过随他去吧,我才不想理会。”

“那辅导问呢,你要怎么办?”

“别人才懒得管呢,谁不知道这种形式不过是个方法罢了。”承选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泽玉就没有再说话了。承选不像旁的人说话做事总是笑脸迎人或者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更喜欢产生怎样的情绪就怎样自然的表现出来,他不理解为什么人们极力隐藏内心的真正想法让人难以了解就像他不懂得为什么要花费额外的精力和感情到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上面。

承选两人是附近一所大学刚入校的新生,他也像多数家庭父母对子女的看法一样,是个沉默寡言,拘束胆小,不爱说话的人。像这样一个人在这样的时代里总是很多的。而濯玉是他要好的朋友,他因为濯玉处处体贴别人的做法看到自己从前的模样,从不生气则让人感到舒适。濯玉也因为承选的直率单纯而喜欢他。因此,两人很快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不知道他从哪里找来这一份工作,两人没有思索和考虑,怀着任何一个正当青春的青年所具有对任何事物都好奇的热情和向往,对生活的探索、执着、就这样出发了。

或许承选认为不该对泽玉发火,于是主动和他闲聊起来,后者意识到承选的想法,两人就和好如初了。

车辆继续前进,经过短暂的堵塞后转向一条清寂的大道,随后又经过一个高铁站台,在一所学院附近停下。

“啊,原来我们只用出校门走两步就到了,可还是坐了一整趟来回的车。”承选想到,但他认为去看一看没去过的地方也是一种乐趣,同时又不住地发笑。是的,他想到老师或许还在备课,学生们要么在湖边歌唱,要么在社团活动,而门卫大叔坐在靠椅里一边漫不经心的查看通行证,一边用别扭的方言和别人聊着什么。

“但是我呢?”当客车通过一道升降道闸的时候,他透过玻璃窗口望向路灯下林荫掩映的学院侧门,出神的想到,“却没有和他们一起,可又离开那么近,做着谁也不知道的事情呀!”

承选十九岁, 刚结束义务教育终于升到自由的大学阶段。他可以说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人,因为他也是农村户口,也经过令人印象深刻的中学,努力勤恳的高中,也沉迷过游戏和私下聚会,同样拥有和成绩拔尖的一群人不错的友谊,生活在一个矛盾重重的家庭。

同时也是个特殊不平凡的人,他喜爱独自想象和幻想,习惯自言自语,还热衷于不切实际的想象,无论在哪里,总是脱离他所处的环境产生一些不相干的奇思妙想。

在庙会的时候他想到为什么人们会在今天这个时候聚到一起呢?平日里这儿道路嶙峋,枯枝落叶一片,空无一人,现在却人山人海,到处敲锣打鼓。并且不自觉把两者对比起来,感到奇怪。那条被拴住的狗见人就凶猛的狂叫,今天却懒洋洋的趴在那儿,难道它也知道些什么?庙里面有没有和尚?尼姑是什么样子的?山下的人们看见我们会想些什么?或者坐在郊游车上看见美丽的风景,草地啊、山林啊,他就想,我能不能住在这里呢?如果我一直都住在这里,有一天也有一辆春游车经过,里面同样有个人这样想……远处那颗高高的树上是不是有鸟巢?鸟妈妈的脖子一定很长,而且没有毛,有一双鸭子式的脚蹼,眼睛也很大…….

有时在课堂上,他看向窗外的街道,“人们在做些什么?”或许有人在修自行车;有人在哄她的小孩;有人给客人介绍生意,但调皮的孩子们总是在他裤脚处钻来钻去。或许也有个人同样在想,“别人在做什么呢?”于是他就寻找这样的人,在每个房屋的窗口,在楼顶寻找。如果老师叫他起来回答问题,“难道他真的是在叫我吗?也许不是,也许是叫其他人吧。”但是他站起来,回答不出问题,于是去走廊罚站,可是罚站他也觉得不错。走廊里安安静静,其他教室的学生们在干嘛呢?有个人急匆匆的上楼,看样子不是老师,他去干嘛?眼前这棵树长到四楼那么高,我能不能从这里爬下去呀?有时候通宵一整晚,早上回家路过一座他爬过的山峰,这时候云雾缭绕,湿气重重,“那时候在爬山的我从这里看来多渺小啊!”

有时候他不认真听讲,突然盯住老师的眼睛;有时候同学坐在对面给他讲问题,他意外的瞧着别人手背上的疤痕,猜测它有怎样的来历。有时候他觉得一切都无所谓,生命,死亡,结果都是一样,那么现在死又怎样呢?有时候有个好看的女生笑眯眯盯着他看,他又觉得一辈子普普通通的活下去也不错。有时候他还瞧见路边毛发脏乱拖拉着一条后腿的小狗,感到心疼想要帮助它,可是一股力量却促使他沿着脚步就这样走回家去,好像害怕突出意外的举动会让别的人觉得他奇怪,“要是在晚上就好了,到那时我就可以救你了。”

如果有人要他做什么事,“为什么不呢?反正我也无事可做,那就去吧。”家里有客人需要招待,他当然知道自己应当是个怎样的孩子,于是他就装成那样的孩子。别人对他有所要求,他就尽量满足要求,别人对他有所希望,那就牺牲自己的利益满足希望,“那又怎么样呢?难道我拥有过什么,得到过什么吗?”

事实上承选觉得他的过去简直是被困在一个什么东西里面不停的往外东张西望,而且这个东西虽然没什么感情和想法,但它拥有的力量之大,完全不可阻挡。它不可阻挡的代替着真正的自己生活,遵照一定的轨迹和意见活动着,而他只能偶尔往外瞧一眼,并竭力根据他的发现延伸出更多的想象。由此他就不能完全理解“我”的概念,也无法清楚意识到“我”的地位,就这样浑浑噩噩度过了好几年的时间。

总而言之,过去他总是感到一切都无所适从,什么也不关心,什么都听之任之,一切都无所谓。可是现在却不一样了。他独自一人离开那个小县城,在九月份坐十六小时的动车来到谁也不知道他,谁也不认识他的地方——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家人几乎没有联系,朋友没有一个称得上亲密,也没有谈过恋爱,再也没有学业上的重负,突然感受到强烈到窒息的自由,使他发生了全新的变化。

他常常从早上骑车到晚上,随意选定一个方向,但不是为了看风景——他转眼就会忘掉。不管骑到哪里,只要不停下来,他就不断的感到高兴。他还头一回摆脱所有外物的影响只由自己的喜好决定一整天的行程该要做什么事——这种事以前是需要请求的,现在终于是正当无碍的了。以及未来的打算。一些事务该怎么处理才好?一会儿的聚会需要准备怎样的态度,怎样的感情呢?虽然没有把握,但在所有场合中,笑总是没错的!因为缺乏相关的经验,所以只能在相关的认识中模仿和学习——电视啦;书籍啦;想象啦;都是有的,只是常常闹出笑话,做出一些可笑的事罢了,过后再忘掉它,还是一个善良可爱的人。

进入大学生活,特别是和家人没有太多的联系——或许更准确的说,是接触到全面全新的生活,对他产生了独特的影响,他差不多和过去完全是两样了。

到站下车后的时间照例是等待。这儿是一座庭院式的花园,周围被办公楼和漆墙包围着,看起来占地很宽。光头男人一下车后就和其它人说笑起来,承选本打算去附近走一走发散下心情,但不一会儿又开来一辆车下来数十人,于是开始集合。

在两个宽柱门廊下讲话的是一个穿黑白色安保制服严肃的男性,身材高瘦,颧骨突出,两鬓和脑后的头发剃光只留下头顶的一部分,两只眼睛小而散发出精光,看样子是军伍出身,他身后还站有两人,其中一个是女性,大概是他同事。

承选没有听清他说了些什么,只见他讲完就率先走在前面领着队伍出发,随后将人们带到一个餐厅后厨旁的杂物间。

“嘿,去当保安。”

“真是新奇,我还没干过嘞。怎么样,轻松不轻松啊?”一路上,光头大汉耐不住寂寞的又闲扯起来,承选觉得他特别有趣,主要是在他身旁总让人不自觉感到高兴。

“不知道,这事你得问队长。”

“问队长。那你干嘛不去?一去准被逮住!我可不傻。”

“是啊,你真聪明,你真聪明。”他一边摇头一边叹息般的笑着说,不知道为什么,本来没什么意思的话从他口中一说出,立刻就变得意味莫名的好笑了。好几人都不禁看了他一眼,看样子也想打趣一下。

“安静!后面跟上,快一点!”队长哑着喉咙喊道,从房间里拿出一个小纸盒箱,随即登上步梯示意跟在他身后。队伍来到二楼一间空房间,里面一半的空间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防护器械。领队叫等一等,不多时就有人送来成箱的制服装束,之后就不用再有所表示,所有人立刻就打散,各自默默的开始换装,不一会儿就照例响起了各种抱怨的声音。有的裤腿太长,衣服不合身,就跑到另一个箱子去翻找;有的外套太短脱不下来,用力勒红了脖子;一些人已经换好在角落的镜子前整理着装,拽出缩回去的贴身长袖;还有拿着一件衣服想要找到更新的,许多人在纸箱内不断翻翻找找,已经整理完成的人一开始不知所措的零散呆站着,后来就在一个角落聚到一起。三个领队站在门旁,脸色严肃的男人紧盯着地面,心里打算着等待队员们换好就马上出发,车上再点一次名。

“你瞧,这帽子神气不神气。”一个瘦削小个子的人摆弄着头顶的檐帽嬉笑着说,“神气!当然神气了,你最好看了!”光头的男人突然毫不顾忌的大声喊道,人们停下动作,房间里顿时静了一下,但是他整个人显得那么自信无疑,脸上丝毫也不露出犹豫和怀疑的神色,人们立刻就被他折服,纷纷附和着说了起来,又有几个人相继说一两句俏皮话,房间里面就变得吵吵闹闹了。小个子一开始就脸红的躲起来——他本来是对另一个人说的,全身镜前的人马上回到角落等待着出发的一队里。领队瞧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承选顺从的穿戴好,站在边上等候着指令,他也忍不住悄悄在玻璃窗上打量一下自己。显然对他这样想象力丰富又天真的青年而言:换上一套制式服装,贴上条形肩章,在胸前粘了安保盾徽,又穿上靴带鞋,系上束衣执勤腰带,随时准备戴上硬边檐帽,这一切都使他感到莫名的兴奋和激动,这种感觉就好像小时候模仿大人说话那样甚至觉得有点骄傲和得意,但是他只恰当的微微一笑,好像和别的人没什么差别,实际上却是怕被别的人发现也被拿去当作笑柄。

说起来承选还从未有过社会工作的实践经验,以前是没有机会,现在也只是刚刚开始罢了。因此,这种活动对他而言还没有形成完整而确定的看法,他也就不理解“工作”究竟具有怎样的意义。在这样的活动上他只想起曾经春游过的经历:一切都早已打算规划好了。而现在他就高高兴兴地等着别人给他安排到哪里去。至于去干什么,该怎么做这类问题,既然以前没有过这样的考虑,那现在也不应当有这样的想法。他头一次把正当的工作当成一个娱乐性的游戏,尽管哪里有点不对头,但他不让自己意识到这一点。

总数有五十多人的车队清点完毕后吵嚷着一路开到最近一座极有名的游乐园,领队们先对一名着西装走来的秃头男人说了几句话应付一下,之后就按照不同的要求把队伍划分为五个小队分别维护外围区域以及内部秩序,还有一队则被单独带到另一个地方去,又分出几个人搬运物品,叫几个人跟另外一些人走……但这些东西和承选可没什么关系——至少他那么觉得。在他眼里队长就像手里拿着绿色方旗的小摇旗手一样,走到一个地方拍一拍几个人的肩背和他说几句话,于是这几人就离开队伍被妥当的安排下来了,他一直跟在领队身后没被叫走,也眼神发亮的期待着对他的安排。

游乐园是一座服务完善的主题公园,隔开曲水湾另一边照样有商业街,度假酒店和购物中心。从公园的东门经过一条步行街,走过曲水湾上的石桥,穿过铺有各色缤纷石块的玫瑰广场进入一座极具特色的草篷屋顶大门后,这儿就是以往选定举办音乐节的地方,今年也同样如此。

这里本来是一个海滩水乐园,是属于整个主题公园的一部分,走进大门沿一条向上的小路直到尽头有一个泳池,泳池最深处的位置大约有八米高度,沿壁建立起一个更高的,凸出来,盘曲环绕的封闭式水上滑梯,巧妙地装饰成海螺模样。泳池很大,像扇贝式从最深处斜斜往外延伸出去直到一条供给休息的木制红漆长廊。不远处架设了三套绳索滑轮连接滑梯上方的停候区。在海螺滑道的两侧各有一条小路蜿蜒下去,小路朝里的一边是植过来许多的香樟和桄榔树,另一边是一片片修剪过,枝叶硬挺的黄杨小叶,都露出发黑翻细的黄色土面。

承选就被安排到这儿看守执勤。

“噢,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做什么呢?”他这时候想,站在黑暗处的边缘,怀着平静的微笑往刷了红色涂料平整舒适的小路上方走去,像他所习惯的那样,只要一停下来就忍不住开始浮想联翩。

“应该是在置办新年的礼物了吧。”于是他开始回想往年母亲为他准备的礼物并猜测今年会怎样不同。有可能是一本精装书籍吧,于是立刻,金边烫印的厚书皮形象出现在他眼前;也或许是某一件乐器呢?马上,他已经想象出自己熟练掌握后站在台前演奏出动听的音乐;为什么不能是一架钢琴?虽然这个想法有点出乎意料,但为什么不呢?只是钢琴要在哪里演出好呢?是在一条遍地枯黄的枫树大道旁,在三楼窗口传出悠扬的乐声呢,还是在聚光灯下的舞台前优雅的表演?不,他想了想,还是独自弹奏的好。旁边最好有一个学校,初中的,那样就可以启迪学生让他们心灵得到美好的熏陶和有益的提升,而且房东一定懂得欣赏并且赞不绝口,还会有一个知音,她会每天趴在窗口前等待着乐声结束吗?还是说……忽然,一阵巨大的声响把他拉回现实,是入口一辆卡车运送钢材落地的声音,几个队员围拢上去。

“没错,可是我现在却独自在这里,没有一个人问候,看来也没人关心吧。”他走到坡道尽头,看一眼只有两间刷白栽种了乔木和冬青树丛的员工小屋,这时候还是漆黑无人的一片,远处有更多的队员聚拢过去帮忙,但是没人招呼他,他认为那是其它人的工作。

“是的。”他接着想,越想越远。“自然,我又算什么呢?难道我是一个受宠爱的人,是别人眼中至关重要的吗?当然不,人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就算没人考虑到我,没人关注我,也没人看重我,甚至谁也不知道我,一切仍然只会照旧,什么都不会改变呢。”不知不觉他已经完全抛弃了刚才的想象又转到新的想法上来了。“那么这样看的话,这不就是一个彻彻底底毫无出色之处的普通人了吗?”但是这样不行,他暗暗想到,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他独特的地方而只是一个毫不出奇的普通人呢。他一向对那一类歌颂正直品质以及赞美崇高精神的课本读物深以为然,不把它当作无用的废料,想象着自己怎样去实践,有时甚至想着怎样去证明它们。只是他可以想象别的人拥有怎样的品质,对自己却总有点犹豫不决,想到这一点,他认定这是不真诚的,于是他开始细数自己独特的地方,一条一条的凭空罗列出来,好像就在他眼前浮现出了几列字迹一样,他渐渐感到高兴和满足了,笃信这些品质都是只有自己才拥有,而其它人就完全是另一幅模样了。

只是事实上他所一一罗列的恰好也是人人都这样认为的。承选也不过像多数青年一样,是一个具有一种诗意、不可捉摸的、朦胧感伤气质的年轻人。按照他们对自己的看法,他也是属于这样一类特殊的普遍人群:这一类人对生活观察细致,对事物的发展有准确的预料。做事机灵敏锐,为人聪明善良,爱好想象和思考,常常会忍不住问自己一些高远又不切实际的哲学问题,偶尔心血来潮想作诗抒情却又一塌糊涂,总有一种突如其来的热情对任何新事物都能抱有好奇和向往,特别对文学情有独钟,对哲学则怀有一种天真的爱慕。喜爱四处走动欣赏风景,喜欢独处,内心深处有一个自由流浪的梦想,习惯于自言自语,甚至觉得自己得天独厚,一眼能够了解别人内心的想法。认为自己爱好宽泛,什么能都学,做什么都有天赋,只是不知道该做什么而已。不喜欢同别人交流,又觉得自己孤独,是一个多愁善感,才能无限,不为人所知的有潜力的人。正是一个当代青年的模样。

“是的,谁又会在意我呢?我不过是父亲的儿子;母亲的宝贝;姐姐的弟弟,除此以外,谁还会在意我呢?不,甚至他们也不会懂得我……噢,可是他们现在在干什么呀?”他因为对自己的肯定而开心的想到,但同时又蹙起眉头认真思考起来,以他青春特有的丰富想象力和活跃精神不断更换着想法,“是的,一定是在置办酒席菜肴了。”于是他立刻转变了念头,照着想到的一一念了出来,“有鲜鱼、烤鸭、水磨豆腐……还有新衣、祭祀和守岁。蜡烛,燃香。噢,元宵和……不。这有什么用啊?”他顿了一下,突如其来的想,立刻就停住惊异的问到。

“啊,我在干嘛呀?难不成我还在家乡?”他抬头看向四周,一瞬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小路的尽头绕开两座小屋是攀爬上海螺滑道的阶梯入口,隔开下方的泳池另一边大石块上同样有个执勤但是一动不动的身影。承选定了定神,渐渐缓过来,他用力摇摇头,但依旧觉得奇怪。

他觉得奇怪是因为他实际所处的境地和精神所在的地方那么截然不同,这一刻却一点也不冲突的同时停留在他的头脑中,这让他觉得奇怪。

“难道我不是一个叫做李承选的大学生,在年末最后一天里离开学校来到附近一所游乐园里兼职吗?”他深思到,觉得有点不对头,他如此钟爱自己的精神生活,以至于对实际的现实生活不承认。是的,在他的位置里这儿更应当是一个朴实忠厚的人恪尽职守的工作,而在李承选的位置上就应当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正在学院宿舍里准备着明天的讲座活动。

“那么我呢,我在哪里呀?”他怪异的想到,“难道我不在这里?”承选又环顾一下四周,一双充满稚气的两眼左右扫一下,转来转去,似乎在表示对他处境的怀疑,只是这个问题他怎么都想不通,恐怕会阻碍他现在本应快乐的心情,于是他立刻又把它抛开转向新的思想。年轻人一遇到什么困难和阻碍总是可以一笑置之的。“是的,我还有那么多时间,那么多无穷的精力,那么多的享受,何必纠结呢?全都随它去吧!”他脸上立刻又变得喜气洋洋的笑容似乎在那么说。

“没错,我现在当然是在执勤,而且会一直到深夜下班,然后和大家一起回去……然后干什么呢?集合、清点、解散、睡觉,又到第二天,又重复。可是这样真无聊!这里没什么人,我能不能到外面去看看呢?那里好像很热闹呀……”他这样想着,不知不觉把垂落下去的右手又抬起来撑住下巴,“是的,很热闹。不过热闹成什么样呢?”但是他想象不出热闹成什么样,就又把这个念头抛开,顺着最开始,最接近的思路展开了联想,于是他就生动的回忆起在他的记忆中庆祝新年留给他最深刻的印象:一个胡须拉渣,瘦弱、高个的老人满脸涨得通红,费力的拽着锈黑的铁钩想要把一只肥大的豖猪往长凳上拉。七八个人,三十来岁,在老人身后全弓着腰,又推又扯的踏着混乱急忙的步子在浸湿出水的光滑泥面上发出一片整齐有力的响声。整个过程似乎是紧张的,没人说话,甚至听不到大声的喘息。人们把这头浑身冒着热气,鬃毛黑黢硬挺的家伙推到沾满油腻显得暗沉沉的劏凳上,抓住它的腿并在一起,用身体压住它,那个瘦弱的老汉站起身来,拿过一把打磨好又长又亮的狭刀,把它的头压在腋下,他就像找一个合适的点捅进水袋一样,立刻就抽出来,接满一大盆鲜腥的臊血。入了夜,人们就围坐在起灰发白的高桌上分享一顿精美丰盛的晚餐,在覆了刚下起细腻雪花的地上烧起柴火来,温和的,轻声细语的在火光中交谈着一直到深夜,等到人们都钻进温暖的被窝里,烧出炭白还闪烁着火星的木柴噼啪的响着,这时,干枯的树枝上积淀了小雪;田野的沟渠被冻结了冰;青黑的稻茬闪着光亮;远处的山脉一片接着一片,全部都沉入浓郁的黑暗中悄然无息,在火堆的附近,水池也浮起了薄冰,随着溢出无声的水流轻轻碰撞着池沿。在条凳还没有收起的雪地上,那么美丽的、空寂的夜晚里,钻出了一只白白的小兔子……

“啊!真是可耻,这完全是在做梦啊。”他立刻醒悟过来,害臊得不停四处张望,好像害怕别人发现他做的梦有多幼稚一样,只是他心里一边那么想着,但嘴角却不禁露出了甜蜜的微笑。

这样清晰又美妙的幻象如此迷人,承选继续神游在记忆的碎片和思想混杂的大海中,企图将它延续下去。

而正当他仍然回味在美妙的想象中的时候,承选注意到有人正向他走过来。

“这会是谁呢?”他中断住思想,瞧着下方模糊的人影,呆立着不动,好像在思索着,“难道会和我有关系吗?”承选感到那人显然就是为他而来的,但他现在的头脑却无法产生同这一感觉相适应的想法,于是他一直没有动静。

来的人是队长,他换上了一顶新的帽子,在承选看见他的第一眼就撇过头去。队长也像一般的队长那样,是个好说话,温厚老实,能够和队员打成一片的人。他同样只上完高中后就参加了义务兵役,不同的是他并不好高骛远——军旅生活教给他行为做事的准则,但并没有改变他本来的性格。出来后经由介绍就一直在这里任职,已经有相当丰富的经验了。对于上家的不断催促他丝毫也不以为意,因为他知道没有什么事情是会办不完的,这里的场地虽然还有一会儿才布置好,但门外却几乎没人排队,其它的队伍尽管也有一些问题看似要他去解决,但实际上差不多算是例行报告罢了,长久丰富的经验让他明白,只要问题不是必要的,那么解决它也不会是必要的,有时候不用管它自己也会消失。

“走吧,跟我来,去帮下忙。”队长走近来拍拍承选的肩背,承选就跟着他离开了。

正对着泳池是两边长满玉簪和厥草的狭长的出入口,正中间是一座小木桥。左边有一座雪糕小店,女店员戴着鹿角装饰帽坐高脚凳趴在柜台上百无聊赖盯着搬运隔离护栏的安保队员,门口经营有荧光棒和各式发光头饰;再远一点就是对开的木栏栅侧门,有一个队员把守着,车辆就从这里运送物资。

音乐节会场的舞台已经搭建好,泳池上方十几米宽的荧幕不停播放着朋克风格的动画,一个穿着开放的金发女郎正在调试设备。为防止之后人群可能的过分聚集,只剩下为舞池区域加装护栏了。两辆小型卡车早已停在出口右边宽阔的地带,十多人两两一队卸下黄黑条纹的小型拒马搬运到抽干了水分的泳池中去。队长把承选带到车厢旁后又去另一边给他找搭档。

“好小子!”那个光头大汉也在这里,半蹲在车厢上给人递送器材,“年轻真好啊。怎么样,一个人试试!”他扬起快乐得通红的脸,没戴帽子,拖出一个拒马硌硌响。这种拒马的横杆有手腕粗细,虽然是中空但一个人也是吃力的,两人就刚好轻轻松松。

“那就没什么好说了!”一个正准备接过他手里护栏的人跳上车去打算把他赶下来,两人尽管谁也不认识谁,但立刻就一边笑着一边推搡打闹起来。

“嗨!你欺负我老大爷是不是?”光头男人汗水从头顶流下来,努力抱住他挠他痒,后者顿时软下来被推挤下去,“老家伙,力气可真大!”他笑骂了一句,歇息一会儿后和另一人接过器材,光头男人喘着粗气又想笑,他想说点什么但是咳嗽起来,眼泪都给他咳出来了,另外又有人走上前来,他边咳清喉咙边又开始搬运。

承选没等多久也开始上手了。

舞池的布置依照队长的打算最前方一排需要留出空地,另外不能用拒马,而是用前面是薄网面,背后有支撑连成一体的防爆护栏——这样的护栏整整拉了两车堆在一起。中间则用坚固的铁拒马分出走道,以一个T字形将人群分为两部分。这一队多数人都是身材高大的汉子,使人意识到他们有其它的任务——大概是体力活儿。像承选这一类瘦弱身体的人根本用不着担心,因为十多个汉子无论做什么都绰绰有余了。队伍中的氛围因为没人监督,队长也好说话而轻松又愉快,承选和另一个年轻人也学着别人一样横着搬运,来回路上听到不少人一边干活儿一边闲聊。

“当然了,他当时就说‘不可能!你就别管我了,我有自己的想法,我知道在做什么。’嗨呀,可是他知道个什么呀?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才刚从学校毕业,什么都不懂,尽做些糊涂事!”

承选有事在做就不能任由自己胡思乱想,这时他往往放空脑袋格外关注起周围的环境状况:比如刚经过他把帽子带歪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同别人闲聊着,“不知道,你问其它人吧。”比如有个人走路总是用力把鞋子从后跟落地发出“哒哒”声,他脸上却装作没什么表情;比如整齐排列的护栏有一处没有对直,这儿的灯光有一点暗淡,宽阔的场地里一直有微风吹拂着,前面那两个闲聊的人一个神色自若,枯黄脸,手节突出,稍稍弓着腰。另一个认真听着他讲话,低头在思索着。

“啊哟,现在的人哪个不是这样啊?年龄没多大点儿口气倒不小,好像样样都懂,到头来可要吃亏!”听他讲完思索的人立刻变了脸色,摇头晃眼的说,“你不说他倒好。怎么也是亲后辈,不想看他做傻事,可是你一说他就不耐烦,这怎么管嘛。”

“他家里怎么能同意?一个年轻人,还是本科学生——听他们说好像还是一本。考那么好到头来却跑去做什么剪头发的,这倒好,什么都白费了。他说他想做这个,勉强倒也不去说他,可是和二十七八结过婚的女人搞在一起了!别人还带着孩子,你说好笑不好笑?只好把我们这帮亲戚叫过去劝劝他。”

“放过来!这里缺一个。”

两人顿了一下,承选两人越过他们走过去。

“这叫个什么事?他还说他懂……”

承选想要快点弄完好接着听他们的谈话,但是领队突然转过头关注起他来,他害怕把他叫去做其它的事,于是也把护栏重重地放下,挺直腰拍拍手,舒一口气并说一句,“真特娘的重!”领队略过他,把承选另一个一直沉默没说话的搭档叫走了。

承选大步追了上去。

“你简直想不到!”那人哈哈大笑地说,“当时一屋子人,那娘们儿坐在火炉子角,叔舅给他劝话,姑婆些就对她讲道理,吵吵嚷嚷的,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呢,抱着她孩子哭了起来。”讲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不忍的神色,“确实,人家也不容易。她长得倒不错,只是不该做这种事。”

说完,他又接着讲下去,可是整张脸突然眉飞色舞的笑了起来,“真是笑死人了。一见她哭,他就忍不了了,站起来吼得我耳朵都疼。他说‘我就是喜欢她!我就是爱她!什么都不要你们管!’哎哟,那场面,他都不嫌丢人!我都替他脸红嘞。”承选注意到他说“喜欢”和“爱”的字眼的时候,说得特别小声,他几乎没有听见。

两人又接过护栏往回走,承选等在原地。

“那最后怎么搞的?”

“还用说?分手了呗。”

场地差不多快要布置完成,承选又和其它人来回几搬运几次后就被支使去周围安放隔离锥桶,过后又抱着纸箱四处给人送水,然后又是搬运器材又是跑腿带话,忙活了大半个小时终于能坐着休息一会儿了。队长站在泳池边环顾一下,思考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大概没有,他点了点头,见承选坐在一旁好像无事可做,就叫他跟上往外走去。

连接外界和偏隅泳池的是一条弯弯曲曲,四通八达,分出去各种更狭窄岔道的小路。一路上没有人,隔老远才有一盏破旧得绽开白漆,露出铁锈的路灯,在这孤零零的地方发出暗黄的光亮。道路两边是疏于打理的枫树林,能闻到积垫了一层层枯腐叶片的气味,全靠着更前方从入口外照出来露天的辉光以及巨大摩天轮上闪烁的霓虹灯带才影影绰绰看得见左右林中的树干和其它的事物。

微风在这里停止了,空气很好,夜晚的天空万里无云干干净净,穹顶的夜幕在没有灯光的地方看不出什么痕迹,而在这里却被照耀得像鹅卵石一样通透圆润,微微反射出不似月华那般的苍白而格外的洁净、均匀,显出一种整体的、宁静的美。

后面是忙碌完正在休整的队员们,思想虽然还停留在那里但这儿已经离他们远了,前面有段距离是外界纷纷攘攘涌进主题公园的人们,不是很远稍稍能听见一点声音,看见投射到天空上五颜六色的灯光,而这儿却安安静静的,无人打扰,夜色迷人,使人意识不到将要到哪里去,而只是单纯的走。这样空寂又幽静,好似处在两个世界夹缝中的境地对承选两人发生了不一般的作用。

一路上,队长不停地和承选说着话,为他讲明种种工作中的注意事项,种种可能存在的麻烦。他时不时转过去看他一眼,见他在发呆,没有干扰他,也不停下说话。

承选一句话也没有回答,他不做声的一边走着,一边盯着静静矗立在黑夜中的景物。他这样左右看着,但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他走着,也感觉不到自己在走;他的头脑中没有是在沿着某一个念头在想象什么,也不是在思考什么他不理解的问题,而仅仅只是任由本能的爱好四处张望着,无所思念,也无所幻像,反映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的情况同时也是他现在思想上的现状。但是他又奇怪的知道自己的状况,感受到这种舒适的美妙乐趣,好像分心二用一样,他思考和行为的能力已经脱离了他独自在支配着身体的正常运作,甚至不用他考虑,不用开动脑筋就知道队长是在说什么,并且还记得一清二楚,而他自己则处在另一个境界里观望,虽然他也发觉到自己的思想好像被搁置到其它什么地方去,让他感到不能把握住自身而显出软弱的一面,但他还是认为没有必要打破这种处境,应当放任它自由发展,这就像是一个清明事理的家长总是抱着自己的小孩不让他受危险一样,他现在终于愿意把这个机灵好奇的小家伙放下来,让他到处跑了。

“只是你要注意,别让什么车辆闯进来。不管他说什么,有什么借口,都不要去理会。”队长的声音沙哑低沉,他看了看承选,又转过头来自顾自地说,“因为那全是假话。这一段时间里任何交通工具都不能开进来。”队长继续说,拨开一座小木桥的栅栏走上去。桥下茂盛的水草嫩绿葱郁,汩汩的流水欢快活泼,一股翠茵野蔓的清凉味道夹杂着水汽弥漫在空气中,一切都在月光的照耀下闪闪亮亮、静静悄悄的。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过去。

“不过事情不多,可以找地方自己休息一下的。但有时候就很难缠,这能有什么办法呢?每年都是这样,那些小商贩个个都是滑头,什么都精明,就爱胡搅蛮缠,要和他们讲道理是讲不清的……”他边走边对承选讲明接下来工作的详细情况,他有时候一句话说完,就沉默一会儿,一时间就没人说话,有时候他突然又想到什么,尽管是其它无关主旨的话题,也讲起来。他是不管承选究竟有没有在听的,与其说他是对承选说的,不如说他是自己想说。他凭借着自身处理种种事务的经验,以及走过这条再熟悉不过的路,对各种情况都是有所了解的。对于承选是否听见,是否理解他的话,他完全不作考虑,他根本不觉得会存在有这样一种情况,特别是在现在——承选会不知道他是在说什么。他出自本能的就明白,一条打好的沟渠甚至不用去引流也会有水过来,它自己就畅通无碍了。

队长和承选一起走在这样安宁夜晚的小路上。两人同时都感到并不比各自独处时所拥有的自由要少。


两人一直走到出口处水公园的大门,是一座灰褐色用沙粒铺成凹凸不平表面的塑石假山,顶上还嵌入了许多用颜色鲜艳的涂漆增色修饰过的游鱼雕塑。门下有三条通道可供过往,两两之间有一座用黄黑条纹的护栏包围起来的收费站台,里面有手里拿着小票穿黄衣服的售票员。在大门正下方的入口处四处零散的走动着一群身坚体阔的保安,旋转在收费窗口的警示灯不停地扫过他们裸露出胳臂苍白的皮肤和面孔,看见他们凝滞无光的眼睛——这群人已经到这儿很久了。

队长分别和售票员以及承选没见过,大概是其它地方叫来的队员招呼过后,继续走出去。

从露天音乐节舞台园区出来,是另一个呈开放式的游乐街区主题公园,它的中心建筑是一座巨大的五彩缤纷闪烁着绚烂霓虹灯光的白色观景摩天轮,摩天轮有百米高,两个立柱,球形吊舱。摩天轮下方是直径约计六十米的广场,地面用鹅卵石铺成了几朵玫瑰花的形状,因此也叫玫瑰广场。周围是淡黄色贩卖糕点和糖果的美食商店小屋。这时候游玩的人们嘈杂的走动着,许多人在广场的正前方拍照留念。年轻人打扮得花枝招展,手挽手互相嬉戏,在小摊点前挑选纪念品;漂漂亮亮的在签字墙上留下不同颜色的英文手书。一个肥胖的女人在她同伴的协奏下在广场中央纵情地演唱,那里围观了不少人,多是中年夫妇,他们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心里却感到快乐;小商贩们热情洋溢地招呼着每一个走过的人;穿连衣裙的小姑娘握着粉颜色的棉花糖跑来跑去,无论看见什么都欢欢喜喜不停地笑着,和一群孩子追赶着踩独轮牵着恐龙气球扮玩偶的红鼻子小丑,他不时会停下来送给孩子们一个彩色的气球,又绕着圈出发,叫他们去追他。

而由广场右方向南门延伸,一路上尽是白色、黄色、蓝色呈西式风格建筑的木头小屋;到处都传来旋转木马、飞椅、摆锤、弹射蹦极上人们的喊叫声和设备呼呼的运作声;在路边的棕榈树上挂满了青光长串彩灯和竖纹暖光的南瓜灯,连近另一边公园草地旁有一个小小的三层流水喷泉;几乎在每一个二楼的阳台边,都从扶栏下蔓溢出像流苏窗帘一般的长穗紫藤和绿萝,各处的门廊上还有垂吊装饰用绷绢和塑料的球兰和六倍利吊兰……

承选跟随着队长走出来,感受到截然不同于之前的氛围,好像是刚从阴暗闭塞的房间走出来初见到阳光一样,他顿时感到一种精神上的复苏和焕然一新,特别激起了他对当下眼前的一切事物别样新奇的乐趣。他不断看见呈现在他眼前的种种繁华出奇的景物,这所有的东西他以前从来都没有——甚至在荧幕上,在书本里都没有——见过,现在突然看到这一切,使他惊讶得久久说不出话来,霎时间在他的脑海中开辟出另一种对生活全新的体验和印象,不仅使他的精神充沛振奋起来,简直叫他激动不能自抑了。而同时还在另一方面,在承选还未靠近,还走在那条安静的小路上远远就听到人群传来嘈杂的声音,在这一瞬间也发生了对他而言不一般的变化。他现在行走在衣裙和欢乐的海洋中,听见从四面八方传来的说话声,已经不能像之前那般站在清楚的,远远的地方看待而必须要完整的、彻底的体验它全部的意义了,这就好像是听音乐会一样,在室外隔得老远只能听到它统一又单调的旋律让人兴致缺缺甚至觉得吵闹。而走近,走到乐队的前面,在观众席上安静的倾听每一个乐句每一个鼓点,每一丝变化的曲调都有它特别的含义和感情,有它自己本身的哀愁和情感,仿佛像人一样具有喜怒哀乐和它无穷的意味一样,这些千丝万缕分别有它独特地位的歌乐融合到一起,就不能不使人惊叹了。

承选在此时此刻听见这些说话声,怎么也分不清这些声音到底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好像它们不分先后,不分远近地变成意味莫名的东西像水流一样朝他涌过来,语言顿时失去了它的外表,变为纯粹的、模糊的意念把他拉入了一团温暖柔和的东西里面,他连一句话都听不明白了。他看见周围所有能够看见的人——不,他们没有说话,没有出声,这一切安静极了,哪里听得见什么准确的声音呢?他只能看到在手挽手夫妇脸上的笑;在青春少年少女脸上的笑;在跑动着的小男孩小女孩脸上的笑容;而就是没有一丁点声音。人们从他身边走过,说出一两句话,他不能理解,他不能按照一句话说出来单独的意思去理解它而只能按照全部的话,全部的语言一起说出来去理解它,而他就不能理解任何一句有清楚意味的话了,他唯一只看到在人们脸上有一种共同的笑容,反映出一种统一的精神和感情,特别使他受到了感动,不能不觉得世界上不存在恶而只有善和宽恕,那种和蔼的、动人的笑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显现出来,仿佛是自己在向所有人表明,一切都不重要了,它对一切全部都原谅了。是的,每个人都走动着,怀着热情和欢乐行动着,不能不使人了解到,尽管不是所有人都看得到很高兴,但所有人都看得出很高兴。

承选跟随队长的步伐失魂的走着,完全丢掉了自身的想法,他脸上带着惊异的表情,不明白他现在肉眼看到的一切:有一个人跑过来和队长说话,他忙着左右张望,没有注意到,差点撞到他身上去;一个小孩追着另一个小孩从他前面穿过去,他没有发觉,急忙弯下腰抱住一个孩子,险些绊倒他们,那个小男孩挣扎几下就跑出去,他站起身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一会才理解了,连忙跟上队长;一个老妇人停住站在队长跟前,他也停住,队长说了一句什么话,从地上抱起一个什么东西来放到老妇人怀里,原来是一条小狗,但他盯着那条博美犬,怎么也不明白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人们的声音,队长说的话,周围的微笑、小孩、灯光、海盗船……太多太多的念头和意像以前所未有的崭新面目混同在一起,叫承选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才好了,他本能的抓住一切清楚明确的,可以给他混沌头脑指引出方向的东西,就像在汹涌澎湃的海洋里抓住一块木板一样牢牢地紧握着,不肯也不能放开了,在这个时候,只要有人对他说些什么,请求他去做什么事,他是丝毫也不会怀疑,立刻就会听从的。

队长领着承选一路走到在湖边有一艘绿色邮轮的南门,他向承选指出一个位置又叮嘱了他几句话就走开了。承选听他说完,想起来交待给他的任务,这任务顿时成为他心中的一条清楚无疑的道路,他立刻就站得笔直,一眼也不放松的紧紧盯着出口,寻找着能让他履行职责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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