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了一份麦香鱼套餐,然后想了一想,又多要了两个麦香鸡腿。一共26元,你给了20元准备离开。戴蝴蝶结的女服务员灿烂地朝你笑着,你也朝她笑。
“先生,一共26元。”服务员提醒你。你继续朝服务员笑。服务员把手上的两张10元排在柜台上,“喏,您看,先生。您一共给了我两张10元,一共20元,没错吧?”你知道她说的没错,是两张10元,一共20元。“20元只够买份麦香鱼套餐,”服务员指着头顶上的价目栏继续说,“但您又多要了两个麦香鸡腿。我们在搞活动,买一送一,所以连同麦香鱼套餐,您一共应付26元,没错吧?”你点头。“但您只给了20元,还应该补6元给我,没错吧?”你想想是没错,补了6元钱给服务员,然后走上2楼,找了个靠窗的地方坐下。
旁边是中海地产建的小区群。你以前曾经去过,但跟谁去,为什么去就不记得了,只记得里面好多房子。你吃了鸡腿,然后吃着薯条看窗外的景色。绿荫成林,很安静,只听到懒洋洋的蝉鸣声,说不上好听,至少不像古人说的那样抑扬顿挫。但也不算太坏,至少不比你脑袋漏气的声音难听多少。略带热意的风从林中穿过来拂在你的脸上,痒酥酥的,你眯着眼睛不停地笑。
你吃完汉堡包后,用手把散落在桌子上的食物碎末清理进餐盘,拿到垃圾箱里倒掉。在洗手间洗了个手,对着镜子把嘴擦干净,上面留了些番茄酱。然后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安安静静地听了一会音乐。听了10分钟,发现没什么好听的,反复放的都是王力宏的《我就喜欢》。也不是说有多难听,只是听多了就有点生厌。你一看手表,13:20,你突然想听《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摸口袋,发现手机落在车上了。你印象中除了手机里有这首曲子,还有一盘CD也有。
当《我就喜欢》的前奏又起来时,你就越来越想离开这个地方,这里已经令你不安静了。你现在只想把自己关在车子里听那首《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对了,还有《克罗地亚狂想曲》。必须!马上!你告诉自己。
你一路小跑来到停车场。汗水打湿了你的淡蓝色衬衣,黏在背上留下一团黑乎乎的痕迹。你打开车门正要钻进去,但车里发生的事情让你呆呆地站着说不出话来,直到那个姑娘把手机递到你跟前。“喂。你手机刚才响了几遍,我正准备去找你呢。”姑娘一口不怎么地道的川西口音。
你接过手机,发现其中两个电话是前公司打来的,估计又有什么地方不明白才打给你的。一条短信也证实了你的猜测,短信说他们已经明白了,并且再次道歉影响到你。你回了条短信说没有关系。另外还有一个电话是老家打过来的。你打了回去,跟父母解释了你离职的原因。但你没有说是因为脑袋漏气。你不想他们做一些无谓的担心。该处理的都处理完后,你站在车门外又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你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姑娘。虽然你知道你的记忆在变差,但你确定没有见过她。1米55的个子,大饼脸,短下巴,皮肤粗糙,手指粗短。头发染成了那种满大街都能看到的黄色,不过由于枯燥,看上去倒像一头干稻草。穿着一件粉红色的吊带,有点脏,刻意露出了一截大到有些不成比例的胸部。暗黄的双腿从短裙下伸了出来,蹬着一双高跟凉鞋。趾甲染成了红色,但颜色已经褪去大半,更衬得脚趾头又黑又脏。
你又看了一遍,再次确定以前没有见过她。你紧了紧领带继续站着。
“喂,大哥。快上来啊。”姑娘从副驾上伸出半个身子把你朝驾驶位上拉。你把眼睛从她那不成比例的胸膛处移开。姑娘得意地笑了。
你发动车子,车子缓缓地驶回正道。热!整个城市像要在火炉中熔化掉似的。阳光像箭一样刺进车里,甚至你都能听到它们穿破车窗时发出的声音。姑娘眯着眼睛把遮阳板放下,然后啪啪地用手掌扇着风。“大哥,你不热?”姑娘突然问。
“有点。”你感到背上湿漉漉的难受。
“那你干嘛还把领带打得这么好?……不热?”
你把车窗摇上,然后打开空调。
“喂,大哥。话说回来,你是坐办公室的白领吧?”
你朝她笑了一下,继续专心开车。
“肯定是白领,否则这大热天穿西装打领带做什么啊。”见你不说话,姑娘凑近遮阳板上的镜子整理自己的头发。“话说,你怎么也不问问我是谁?”
“你叫什么?”
“我吧,我叫陈巧慧。.....有没有觉得这个名字俗气?我是农村来的,老汉希望我又巧又慧,这样才能干,以后婆家才会喜欢。”
“哦。不俗气。”
姑娘开始在脸上补粉。粉在车里到处乱飞。你连打了几个喷嚏。指示牌指示前面5里处就是成灌高速入口,你径自朝那里开去。
“怪人。”陈巧慧奇怪地看着你,“你也不问问我是怎么到你车上的?又打算要去哪里?就打算上高速?”
你稳稳地控制着方向盘。“对哦。你要去哪里?”你问。
“你要去哪里?”陈巧慧反问。
“我……我不知道,好像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让我走。就是上这条高速。”
“只有一条路?”陈巧慧已经停止了用粉饼补粉,改用手指在脸上涂抹。
“只有一条路。”你答。
“你不知道你要去哪里?”
“这个问题有点复杂。首先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但看上去又只有这一条路可以供我走。”
“只有一条路?”陈巧慧再次问道。
“只有一条。自从我脑袋开始漏气以后,到看医生,到遇到严重车祸,所有的事情都一步一步引导我走上这条路。”
陈巧慧目瞪口呆地看着你,胸口剧烈起伏,你再次把目光从她胸部移开。“你脑袋在漏气?”
“漏。嘶嘶的。”
“讨厌!”陈巧慧突然指着你大笑起来。她笑起来就像往外泼了一盆水,“哗”的一声。“看不出你这人还很会逗女孩子乐的。”
你看见她在笑,你也朝她笑。“不过你算是走对了。我就是要上高速。”陈巧慧笑着说。你继续跟着她一起笑。
到了高速入口,排队拿卡,你驶上去都江堰的高速。你看了一眼限速指示牌,小车道120公里/小时,大车道100公里/小时,你把车拐进小车道,保持110公里/小时匀速前进。车窗关闭太久,车里充斥着陈巧慧身上的劣质香水味,你鼻子又痒了起来,赶紧打开车窗,一股疾风刮了进来,你又赶紧把车窗关小一些,只留一条小缝。
陈巧慧把座位放平,闭着眼躺着。刚安静不一会,她突然在椅子上扭来扭去,然后侧着身子从背后拿出一本书。陈巧慧坐起来,眯着眼睛打量这本硌着她背的书。“你的书?”
你侧目打量了一下这本黑色封面白色字体的《存在与虚无》,点头。陈巧慧啪啦啪啦地翻着书,很快就失去了耐心。“这能看下去?”她问。
你说能。
她又翻了一阵,然后把书朝后座上一扔,叹了口气说:“这几天都没有怎么休息,长途客车上都是老色狼。你知道的,就是那种像几辈子都没有见过女人的老色狼。一旦你不小心,他们那色眯眯的眼睛就会往你腿上瞟。……遇到大哥你这样的好人,本指望能安安稳稳地睡一会,这本什么书又硌醒了我。现在看来是完全没有睡意了,要不我们聊点什么?”
你说好。
“聊点什么呢?”陈巧慧问你。你说随便。她想了一阵后说:“要不说说你脑袋漏气的事情吧……”陈巧慧使命憋住笑,“真的在漏气?”
“真的在漏。”你回答。
陈巧慧大笑起来,随手就朝你胳膊拍了一巴掌,手劲着实不小,还伴随着一股刺鼻的香水味。“你太逗了。你……”她抱着肚子笑弯了腰。你赶紧又把目光移开。“好了,好了,实在受不了你。要不还是你问问有关我的事情吧?”
“你的事情?”
“关于我的事情,你还一无所知吧?”
你仔细想了一会,确实除了她的名字外,对她还是一无所知。
“你不怕我是个骗子?”陈巧慧问。
你摇头。说你想不了那么多。
“因为漏气的缘故?”
你说是。陈巧慧又大笑着朝你胳膊上给了一拳头。你想避开,但没能避开。
“好吧。你赢了。我来说。”陈巧慧把头发朝后一拢,一股啫喱水味道就散了出来。你悄悄又把车窗打开了一些。“我叫陈巧慧,这个我已经说过了吧。……我该从哪里说起呢?……你看,就是你,本该你来问我的。”说完,她又碰了你一下,这次改用手指戳。
你扶着方向盘,认真地思考了一会。“你怎么上了我的车的?”你问。
“还没到这里,”陈巧慧撇了下嘴,“这个应该放到后面问,前面还有好多问题该先问的。”
“好多问题应该先问?”你重复道。
“当然,比如我来自哪里,是做什么的等等诸如这样的问题,不该先问?”
“有道理。”你想想确实有道理,就又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陈巧慧看了你一眼,叹气道:“算了,还是我自己说吧。但事情这么多,该从哪里开头呢?这还真是个麻烦事情……对了,你相信‘自己的命运自己做主’这句话嘛?”
“自己的命运自己做主?”
“简单说,就是一切靠自己。我没读过什么书,解释不清楚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但你应该明白我说的吧?”
你想了一会,觉得没什么道理不该相信,于是对陈巧慧点了点头。
“那你信不信我就是这样的人?”
你继续点头。
“哎呀!”陈巧慧大叫一声,把你吓得猛踩了一脚刹车。“我怎么一下子也说到后面来了。嘻嘻,从头来,从头来。”她爽朗地比划了一个朝后的手势,“我出生在一个叫巴夺的大山里。你知道在哪里吗?……巴夺是阿尔村的一个组,对了,阿尔村你知道吗?……这都不知道?阿尔村属于汶川县龙溪乡,是龙溪乡最远的一个村子。现在公路通了,特别是汶川大地震后,政府又重修了公路,确实比以前要方便很多了。想我们小的时候,从巴夺到汶川至少得走一天半的时间。我在家里是老大,在我3岁的时候,家里先后又多了两个弟弟。那个时候,家里可真穷啊。你可知道有多穷吗?……”陈巧慧指着高速外菜地里的一个临时窝棚,“看嘛,我家就是那样,只是要大一些。也是用木头和茅草搭建的,一旦刮风下雨,有房没房都一个样,这下你知道了吧?”
“知道了。你生在一个叫巴夺的地方。有两个弟弟,家里穷得很厉害,跟那个一无所有的临时窝棚没有两样。”你重复了一遍。并且也指了指那个孤零零的窝棚。窝棚在流动的烈日下看上去居然有些瑟瑟发抖。
“嗯。”陈巧慧满意地答复了一声。“我老汉和妈都是世世代代的农民,老实得跟……”她偏着脑袋想了一会适用的词语,“老实得就跟一个水桶一样。”说完,噗嗤一笑,你也呵呵地跟着笑。“他们放了一辈子的羊,却变得比羊还穷。老实说,我小时候就指望能变成一只羊。毕竟吃穿不用愁。虽然免不了被宰掉的结局,但在死之前却也过得无忧无虑啊。我就不同了,老汉在我8岁时摔断了腿,没钱治病,就拖着,结果整条腿就给拖废掉了。紧接着第二年,我妈又死了,在生第三个孩子时大人小孩一起死掉的。我到现在都还不明白,都穷成那样了,为什么还要生?从此这个家就落在了我身上,我当时还不到9岁……”
说到这里,陈巧慧突然不说话了,双手抱着后脑勺靠在椅子上,眼睛平视着前方。车外一切都是懒洋洋的,除了轰轰的风声外,静得令你有些心慌。被收割了的水稻扎成了堆。光秃秃的田地,一堆堆的稻草,就像刚被核弹头摧毁过的世界。一种莫名其妙的躁动从你心底深处悄然而生。这感觉来得很突然,你控制不住,一拳打在方向盘上,汽车喇叭拉着嗓门悲鸣了起来。陈巧慧奇怪地看着你,你朝她笑了笑。
“大哥,有水喝吗?这些断子绝孙的贼娃子把老子的东西都偷走了。连根毛都没有给我剩下。”你指了指后排座下的那一箱农夫山泉。陈巧慧探身去取了一瓶,短裙一下子拉到了屁股上,宽大的黄色裤头露了出来。“这些贼娃子,有本事把我这个人也偷走啊,狗日的!没出息的。”她骂骂咧咧地旋开矿泉水喝了一大口。然后左手握着瓶子,把瓶盖在右手里玩来玩去,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就这样,她断断续续喝着水,你安安静静开着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