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拐!右拐!”陈巧慧突然叫了起来,并且试图来拉你的方向盘。前面是都汶高速接成灌高速的入口。“大哥,你该不会不打算送我去汶川吧?”见我最终还是上了都汶高速,她抚着胸口说。“要不是那些贼娃子,那些杀千刀的贼娃子,我也不至于没皮没脸地赖着大哥你啊。”
“你想多了。去那里,我都无所谓。”你回答。
“那你怎么不打算上都汶高速?”
“没有不打算。我只是一时反应不过来。我脑袋不好用,你知道的。”
这次陈巧慧很认真地看着你,“就是因为你讲的那个漏气?”
“是啊。自从漏气后,我脑袋就出了些问题。”
“哪里在漏?我看看。”陈巧慧整个人一下子爬在你的脑袋上,用手分开你的头发仔细检查。
“脑门心那里。”
“没有啊。”
“可能洞不大,但你仔细听,可以听到嘶嘶的漏气声。”
陈巧慧又把耳朵贴在你脑门心上很认真地听了一会。“没有啊。真的什么都没有。”说完,她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喝了一大口水,把喝完了的矿泉水瓶捏得嚓嚓作响,然后又去后座拿了一瓶。“什么都没有给我剩下。这些贼娃子!不得好死!”陈巧慧咒骂道。
“你在哪里被偷的?”
“长途汽车上。装东西用的编织袋连同我背在身上的包全给偷了。”陈巧慧突然眼睛红了起来,“什么都没有给我剩下。”她反复地念叨着,泪水落了下来。你指了指抽纸,她抽出两张擦干眼泪,却未料刚擦干又出来了。她把纸堵在眼睛上,纸很快变成湿漉漉的两团。她扔掉抽纸,俯在膝盖上伤心地哭了起来。
你看着那一头耸动的枯草头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渐渐地,陈巧慧停止了哭泣。“这些龟儿子的,什么东西都没有给我剩下。”她又骂了一句。但已经不似那样伤心。
“都掉了些什么东西?”你试着问了一句。
“所有的东西。主要是我这几年在外打拼赚的钱。其他随身的衣服啦,身份证啦等等什么的,就不用多说了,都掉了。”
“我身上也带了现金。”你突然指着装钱夹子的口袋说。
“现金总归都要带一些啦。我跟你不同。我是把所有的钱都换成了现金。结果被偷了。”
“贼娃子是坏人。”你说。
“是大大的坏人。”陈巧慧拿抽纸撸了一把鼻涕扔到了窗外。“是不是很奇怪我怎么要带现金,而不带银行卡?告诉你吧,我们老家那里连个银行都没有。要想取个钱,至少要走100多里地才行。再说,我大弟要娶老婆了,我大老远的从深圳回来也带不了什么东西,就直接送他钱比较方便。对了,我大弟长得可好看了,不信?我拿手机里的照片给你看……”她在身上摸索了一阵,拍了下脑袋苦笑着说:“我忘记了,手机也在包里一起掉了。“
“哦。知道了。”
“哎呀!哎呀!”陈巧慧又大叫起来,害你又踩了一脚刹车。“我怎么又谈到后面来了。哎呀呀呀,都是这贼娃子惹出来的。”
“这些贼娃子!”你咬牙切齿地说。
“我吧,一大早就要先送大弟去10里外的学校上学。不过大点后,就是他自己带着小弟去了。回到家,我要先把小弟穿好衣服,然后扶着老汉上茅房,接着做饭。饭好后扒两口就要下地干活。做好田里的活后打一捆柴回家。接着就是家里的活路,比如打水、洗衣、扫地……。家里收拾妥当后,就要开始做午饭了,吃了午饭就要带着小弟去放羊。我们家养了3头山羊。把它们赶到山上后,我就会把小弟放在草地上自个儿玩,我会骑在一颗歪脖子树上做些手工活。告诉你,我刺绣做得很不错,还会摘些花啦草啦什么的变成花环,据说城里人很喜欢这些,能拿去换些家用。……话说,山上的这段时间我过得最愉快。累还是累的,其中有个叫皮蛋的小公羊总是不听话到处乱跑,我隔一会就要去把它找回来。但总得说来,比呆在家里好。为什么,我也讲不出大道理来,只觉得那个时候我才在做我自己,而不是为了其他人而活着。”
“放羊,为了自己。“你重复道。
“哎呀,不是放羊为了自己,而是在那个时候我才感到我自己。”
“哦。”
“我那个时候啊,最想的是去读书。我倒没想过靠读书能怎么样,只是想多认识些字,多知道些外面的世界。否则我总觉得空空的,即便每天忙个不停,也还是空空的。”
“身体里空空的?”你突然想起自己现在也正在变空,赶紧用手掌堵住脑门心,但哪能堵住。
“嗯。空空的。就像空了心的萝卜。感受不到自己的心。特别是当弟弟他们拿回那些花花绿绿的课本时,我想读书的渴望就更加强烈,这近乎一种身体上的渴望。身体上的渴望你可明白?”
你想想,看了她那对硕大的胸部一眼,摇了摇头。
“你不是吧,连这都不明白?”陈巧慧大笑一阵,突然一顿,声音沉了下来,“但那奇怪的念头也就只能想想。家里都穷成那样了,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在指望着你。换着你,你也不会真那样做吧?”
“怎样做?”
“不顾穷得叮当响的家,不顾想要念书的几个弟弟,只顾着自个儿去读书呀。”
你想了一会,答:“应该不会。”
“就是嘛。我第一眼见你,就知道你是个有情有义的规矩人。“陈巧慧朝你竖起大拇指。“其实不上学呢,辛苦照顾这个家呢,这些我都不后悔。只是后来我老汉喊我嫁给隔壁村的边吉麻,这就不对了。”
“隔壁村的边吉麻?”
“是啊,就是那个瘸子边吉麻。哦,对了,边吉麻是羌族名字。我也是羌族人,我的羌名是尔玛紫满。好听吧?”
“好听。”
“那个不要脸的瘸子都50好几的人了,自己的婆娘死了还不到几个月就差红爷带着酒、挂面给我老汉提亲来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跟我老汉都是……哎呀,小心,你超速了。这些洞子都有限速摄像头的,抓到你就惨了。”你看了一眼限速标志,一时不明白那个东西用来做什么,但你还是按照陈巧慧的要求把速度降了下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都是瘸子的缘故,我老汉居然收了那个不要脸的瘸子的两头羊就答应了这门亲事。……喂,你该提速了,洞子外就不限速了。……我告诉老汉,其他事情都可以如他所愿,独独这件事情不行。老汉问我为什么。我说总该有一两件事情该我自己做主的吧。他骂我不孝顺。我说嫁给谁不好却非要我嫁给一个老瘸子。老汉听到后就打了我一顿。事后我才知道,这个瘸子是隔壁村的村支书。老汉想的也是以后有个靠山什么的。这本来也没什么错,但还是那句话,总该有一两件事情得让我自己做主吧。虽然我长得也不算好看,但也不至于嫁给一个老瘸子吧。你说是吧?”
“总该有一两件事情该我自己做主。”你一个字一个字念完后点了个头。
“后来吧,我还是没有扭过老汉他们。在出嫁前的花夜上,本该我哭的环节我却怎么都哭不出来。接着的花儿纳吉也很热闹,但我更觉得空荡荡的。我偷偷跑到了瘸子的门外。他们也在举办花夜,唢呐声、鞭炮声热闹得很。我托人把他叫了出来,然后一膝盖顶在了他蛋蛋那里,哎呀——!”陈巧慧皱着眉头做了个疼痛的表情,“那可真疼啊。哈哈哈。当天晚上我就跑出了那座大山。”
车外的景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一座座光秃秃的石头山。天空一碧如洗,偶尔几朵白云萦绕在大山四周,就像一团团黏在棍子上的棉花糖。此时已经没有了城市里混着各种焦臭味的那种暑热,虽然还是很热,但热得很自然。你坐正了一些,把CD放进去,马克西姆的《克罗地亚狂想曲》缓缓地从音响里流淌出来。
“这是什么歌?”
“克罗地亚狂想曲。”
“哦。我想听套马杆的汉子。”你不记得有没有这首歌,你让她在CD盒里找找,“没有哦。你都不听这种歌的?”
“不记得了。……哦!对了,我记起了,我吃完饭后想听《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结果发现手机落在车上,然后你就出现在了我车子里。”
“你的意思是手机变成了我?”
你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按道理讲,手机不可能变成她。但事实就是手机落在车上后,她就出现了。
“对了,借你手机用用可好,我想给深圳的好姐妹打个电话,报个平安。”你按照她说的号码拨通了电话。一声,两声,你嘴里数着,直到响到了第十声都没人接听。“可能线上正忙着,要不你帮我发个短信给她,我不认识字。”你把车停在应急车道,然后问她要写点什么。“你看着办吧,大概就说我已平平安安到家了,让她们该吃的吃,该玩的玩。就发到你刚才拨的那个号。”你想了一会,然后打量了一下路牌,还有8公里就到汶川,于是你打下了“我是陈巧慧,我还差8公里就平安到了汶川。勿念。”过了一会,对方回了一句“哦,早点回来。好吃的少吃点,你现在已经很肥了。”你把话读给陈巧慧听,她啐了一口,笑骂了几句。
你觉得有些疲惫,不停地打哈欠。陈巧慧见状就替你揉捏了一会脖子。手劲不错,恰到好处。“她是个湖南妹子。也是家里穷得不行了就到了广东。但她比我更惨,自己身子还出了些毛病:汞中毒。当时在东莞一家生产日光灯的厂里得起的。后来实在不行了就离开了那里到了一家开关厂。是家小厂。厂长什么的都不是什么好鸟,动不动就找些理由扣我们工资。几个姐妹联合起来找厂长和他养的那群畜生讲道理。结果几个不要脸的大老爷们,再加一个更年期的黄脸婆二话不说就要打我们。哼!老子也不是好惹的,就跟他们干了起来。喏!你看我这里,”陈巧慧把脸凑近你,她眼角有一条长长的已经泛白的伤痕,“那些畜生拿砖头砸的。后来吧,我们就一起离开了开关厂到了一家生产拖线板的厂。厂子很大,老板是个山东人,人不错。工作累归累,但不会有什么危险,就是装配拖线板的面板。一个姐妹把面板盖好,然后我负责拧下面一颗螺丝,那个湖南妹子拧上面一颗螺丝。”
你从后排拿来一瓶水喝起来。“你拧一颗,她拧一颗?”
“是啊,流水线工作。说来好笑吧,两颗螺丝还得两个人来拧。我只负责下面那颗,她只负责上面那颗。但话说回来,简单是简单,但还是很累的。我每天得拧上万颗螺丝,关键是还只能拧那颗,这也够无聊的。”
你喝好了水后又休息了一会,但感觉疲惫一点都没有减轻。嘶嘶声逐渐大了起来。你得尽快找个地方休息了,你想。打火起步,你刚把车头拐到高速道上,后视镜里就出现了那辆神秘的蓝色polo车。你害怕得身体像抖筛子那样抖动起来。你把车窗关得严严实实的,然后偷偷瞄着后视镜里的那辆车。越来越近了。你呼吸急促,胃里一阵酸臭的液体朝嘴里涌去。
“你怎么了?”陈巧慧惊慌失措。
“车,车,那辆车。”你语无伦次地说。
“哪辆车?”
你手指哆嗦着指着后视镜里的蓝色polo。
“没看见啊。哪有什么车啊。大哥,要不你告诉我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跟我的……我的车一模一样的……蓝色polo。”
“没有啊!大哥,”陈巧慧把身子探来探去地看,“真的没有啊。大哥。你是不是眼花了?”
你瑟瑟发抖地瞟了一眼后视镜,那辆蓝色polo不见了。你冲出车门四处打量,全然不顾高速路上呼呼驶过的汽车。真的不见了!又一次莫名其妙地不见了。你蹲在路旁呕吐起来。漱过口后,你整理西装重新坐回车上。
“大哥,你没问题吧?”陈巧慧关切地问。你没有回答她,重新开车上路。下高速,过汶川县城后陈巧慧让你左拐上了G317国道。你们有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话。你其实已经不怎么害怕,害怕还有好多其他感觉好似伴随着嘶嘶声跟着那股气一起漏掉了。现在的你只是感到很疲惫,越来越疲惫。
“前面不远就是东门村了,我就在那个路口下,再往里走你这车也走了啦。我弟说要开着拖拉机在路口接我。你真没事?”陈巧慧关切地看着你。你说没事。“那就好。大哥,你是个好人。”你点头。
东门村路口到了,但没见她弟弟的拖拉机。陈巧慧下了车,朝你挥挥手让你走。你木然地看着她那硕大的胸部。她笑了。“我叫尔玛紫满。我们再见——!”她大声说着,然后又像泼水一样大笑起来。你也朝她笑,目送着她脱下高跟鞋朝深山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