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夏,一个炎热的午后,几个护士正拿着一张身份证围在一起讨论,我好奇地凑上去。“你说这是她本人吗?怎么看也不像啊!”我接过身份证,仔细端详,很清秀的一张面孔,XⅩ霞,名字也再普通不过。为了表述方便,我姑且称她紫霞。
紫霞刚入院,住在走廊的加床,看到她的脸时,我终于明白护士的疑问。读《红楼梦》中曹雪芹描述薛宝钗“面如银盆”,我就想,这是多大一张脸?注解说,银盆比喻月亮,是说宝钗的脸像月亮一样饱满且皮肤光洁。眼前的紫霞的脸,肿胀的程度就是真正面如圆盆。
第一印象,上腔静脉综合症。这是因为肿瘤压迫病人的上腔静脉导致的面部静脉曲张,浮肿,青紫,呼吸困难,头痛一系列症状。和她的症状一一对应,肺部CT很快证实了我的判断,肺部弥漫性的占位伴有上腔静脉的阻塞。简单地说就是考虑是肺癌伴有转移和压迫,属于晚期。
有了初步的结论,对于才36岁的紫霞而言,进一步检查和治疗显得刻不容缓。我把她的爱人叫到医生办公室。简单地问了一下家里的情况,两个孩子,大女儿已经上大学,小儿子读初中,男的在外地做木工,紫霞在家烧饭带孩子。切入主题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根据现在的症状和检查结果,考虑是肺癌。”我停顿了一下,看看他的反应。他毫无表情地愣在原地。我继续说,“肺癌也有不同的类型,不同的分期,有的通过手术可以治好,有的根本没有手术的机会。你爱人的这种情况目前考虑是晚期,没有手术机会,至于具体的类型,我们还需要抓紧时间进一步检查,听明白的话,把这几张单子签字。”我看着他的脸,从面无表情到惊讶到悲痛,始终没有说话,眼泪却静静地流了下来。我知道我的表达简单粗暴甚至有些残忍,却是我的职责所在。他拿起笔,只是流着泪低头签字。“这是气管镜检查的同意书,你得看看上面的内容然后再签字。”他抬起头:“我听明白了,她得的是绝症,半年前她的脸就开始肿,让她来看病,她怕花钱总是拖。这几天要不是连气都喘不过来,她还是不愿来。”他的语气开始哽咽,“都是我不好,应该早点带他来,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哭泣的声音越来越大。我打断她的话题:“现在说这些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事实上从一个癌细胞发展成肉眼可见的肿瘤至少要三到五年,所以她的这个病肯定不是这半年耽误了,你也不用太过自责。虽然是晚期,仍然可以治疗,短时间内缓解她的症状是完全可能的。现在你要控制自己的情绪,她目前的病情,我觉得还是不要告诉她本人,因为接下来的检查和治疗都会是痛苦的,失去了信心,治疗上就很难配合。”他用手擦了擦眼泪:“我知道了。医生,接下来怎么查怎么治都由你作主,我们来了就是相信你配合你。”
三天后,紫霞的气管镜病理结果出来了,小细胞肺癌。这是在肺癌里恶性程度比较高的一种,因为分期晚,治疗效果相对差,平均生存期在二年左右,在青壮年,因为新陈代谢快,生存期可能更短。我把这些情况交代给紫霞的爱人,并强调暂时还是不要告诉她本人。
第二天要开始化疗,我得把可能出现的不良反应告诉她,让她有个思想准备。
此时,紫霞躺在昏暗的走廊加床上,肿胀的脸庞上,眼睛仿佛是条挤压出的缝隙,那缝隙的边缘分明是两行泪水。她的爱人背对着她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
我把他叫进医生办公室,问道:“病情你都告诉她了?”他点点头:“瞒不住,她都猜到了。”我有点生气:“那你坐在那里干什么呢?”他低着头:“我心里难受啊……”“你难受?你有换个位置站在她的角度想想,她的肿胀疼痛,她的万念俱灰,你把知道的都说了,你轻松了,她的心里现有多痛苦,你想过吗?如果你心里真有难受有舍不得,你应该想想在她有限的时间里,你能为她做点什么,你应该对她好而不是和自己生闷气。”他仍然低头站在那里,喃喃地说了一句我错了,擦擦眼泪转身出了门。
我重新想了想该怎么去和紫霞说她的病情,对我而言,即使是绝症,却不能让患者失去信心,有时候对疾病的恐惧比疾病本身来得更可怕。它可以把一个正常人击垮,更何况像她这样的饱受痛苦折磨的病人。她又怎么去承受化疗带来的新的痛苦。
一个小时后,我再次走到紫霞的床边,她坐在那里,她的老公蹲在旁边帮她洗脚。我还没开口,她先说:“医生,我都知道了,你们不用瞒着,我的心很大,你放心我会配合你,只要能把病治好,能让我接得上来气,什么苦我都能吃。”她说话的时候停顿了好几次,呼吸困难很明显。我接过她的话说:“你的病一定能治好,这点我有信心,你也要有信心。”她的表情被面部的浮肿掩盖了,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第一天是化疗最痛苦的一天,因为药物进入体内需要水化,一天要吊3000毫升的水,从早到晚。她没有表现出一丝烦躁,吃饭的时候因为化疗反应出现了呕吐,吐完了又继续吃。她说为了孩子,她一定要坚持,要好起来。
三天的疗程结束了,眼看着她的脸一天天变小,呼吸困难症状逐渐减轻,终于能下床活动了。我欣慰,她对化疗敏感,效果很明显。每天傍晚,我都能看到她的爱人端着一盆水,一边给她洗脚,一边和她说着话。画面十分温馨,或许这也算是一种患难见真情吧。
紫霞的确是个性格开朗如她所说心很大的人。她喜欢在走廊活动,没事爱和护士聊天。她的脸几乎是在那一周之内小了一半,护士们说她终于对上了身份证上的样子,现在的她才是正的紫霞。
每次查房,她都会说很多感谢的话,有一次她告诉我,她知道我批评了她的爱人,其实他只是不善表达,平时却都对她很好,基本上他在家的时候都不让她干家务。孩子学习也是他负责。我说了他之后,他对自己更好了。说着,还忍不住笑了出来。我看着她,看到的都是她经历的痛苦,可在她的眼里却满满都是幸福。我想,在这个世界上,真正幸福是存在的,它生长在一些人的心里,与经济条件无关,与身体状况无关,与生活环境无关。它是一种能力,这能力来自己于她的朴实善良和感恩之心。对她而言,活着或许就是一种幸福。
十天后顺利出院。每隔三周她会按时打电话给我预约床位,六个疗程的化疗结束的时候,她的肺CT上肺部病灶完全吸收。出院那天紫霞说,今天是她的生日,是我把她从痛苦中拯救出来,给了她新的生命。我静静地看她说话,觉得她的笑容就像阳光,可以照进人心里。
无论你经历了多少痛苦的过住,时间从未停止,生活还要继续。背负着晚期肿瘤这个沉重的包袝,行走的路一定是艰辛的。
几个月后,我接到紫霞的电话,心往下一沉,接通电话,传来她的声音:“陈医生,明天上班吗?我明天想到医院来找你。”“你现在情况怎么样?”我心里想着,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小细胞肺癌化疗结束,往往在半年左右复发,这难道就是宿命?电话那边传来她欢乐的声音“我很好啊,我现在就是一个正常人,出院以后一直在家,也不干什么事,人都胖了好多。”我诧异:“真的!那太好了,那你找我什么事?”她犹豫了一下:“没什么事,就是想来看看你。”我如释重负:“没事就好,没问题就别来看我了,你化疗结束抵抗力差,要注意保暖,有问题可以给我打电话。”挂了电话,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把她的号码备注姓名存起来,工作这么多年,很多慢性病人会常常联系,即使没事,有人打电话告诉我自己近来很好,享受这种被需要被爱戴的感觉,对我而言,是一种幸福。可是紫霞不同,因为不久将来某一天,她就成为天边那道霞。多情自古伤别离,不存也罢。
寒冬,早晨八点不到,我进医院大门的时候听见身后有人叫我,我回头看见紫霞的爱人站大门外的角落里,我一愣,想起昨天的通话:“你怎么在这?有事吗?”“紫霞总惦记着你,你是她的救命恩人,她想送点鸡蛋来给你,你不让她来。这鸡蛋都是自己家鸡生的,陈医生,你一定要收下。”说完,指了指身后的纸箱,没等我说话,转身走了。
望着他瘦小的身影在眼前渐渐变远,我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们所在的乡下,距离我的医院至少有两个小时的车程,在这么寒冷的冬天的早上送来这鸡蛋,他得起得多早?紫霞住院是按贫困户结算,可见家境并不富裕,她自己身体不好,家里还有两个上学的孩子。一箱鸡蛋对他们而言,可能是几天的生活费,或者是很好的营养。这不是普通的鸡蛋,它是一种褒奖,是无法用金钱去衡量的珍贵。我没机会拒绝,甚至连句谢谢都来不及说,他已经消失在人群里。
四月,春暖花开的时候,紫霞到医院来复查,距离她化疗结束正好六个月。再见到她明显圆润了很多,精神状态也很好,之前因为化疗变得斑白稀疏的头发已经完全长出来,虽然短却显得乌黑而又浓密。
因为农村合作医疗住院才能报销,她住了三天院,做完检查也不需要治疗,她依旧爱找护士聊天,看到她就像是看到干枯的草到了春天又变成新绿,自带着阳光的气息,尤其这草还是自己亲手灌溉的,谁不喜欢呢?
我特意买了一条红色的丝巾送给她,她不要,我表情严肃地说:“戴上。”她像个孩子似的,顺从地接过丝巾,系在脖子上,照了照镜子说:“我还从来没系过这么好看的丝巾呢!”我笑了:“你本来就很好看,谁能看出你都是大学生的妈妈呢?”她对着镜子笑出声来。
出院前,拿到复查CT片子,我对着读片灯,看着她右下肺新生的病灶,心不禁往下一沉。她走过来,出院回家的喜悦写在脸上:“结果怎么样?我现在什么症状都没有,我的病都被你们治好了呢!”她深呼吸了一下说,“我自己感觉完全都正常。”我取下CT装进袋子里,犹豫了一下该怎么说:“现在没问题,不代表以后没问题,你这个病是慢性病,随时有可能进展的。所以你如果觉得胸闷,呼吸有困难就要及时来,我们再给你治疗。”她认真地回答:“我知道,我就相信你,那么重都被你治好了,要是再有不舒服我就打电话给你,你给我留床位,可以吗?”我点点头:“当然可以。”
看着她拎着东西走出病区的背影,我的心头飘过一阵乌云,那乌云的形状就像她右下肺复发的病灶,一点点扩散开。不知多久,或者是半个月,或者是一个月吧,我会接到她的来电。我希望这个电话来得晚一点,再晚一点。
四十天后,再见到紫霞,依旧系着那条红色的丝巾。是被她的爱人扶着走进病房,脸上浮肿的程度又回到了去年。
紫霞是在和生命赛跑,而我更像是在和死神拔和,尽管对于小细胞肺癌的进展在全世界都没有根治的办法,但是只要努力,短期的控制还是有可能的,化疗无效的情况下可以选择放疗,经济条件允许还可以靶向治疗免疫治疗。我能做的就是拉住她的手,紧紧不放。
紫霞开始了第二个周期的化疗,效果明显比上次化疗来得慢很多,两个疗程下来,脸上的浮肿才消掉,到了第四个疗程肺部的病灶再次进展,浮肿时轻时重,化疗在她身上已经失去了作用。
于是我建议她去放疗科进一步治疗。放疗科和呼吸科不在一个院区,我联系好负责放疗的医生,交待了紫霞的病情,想想她所经历的痛苦和自己的爱莫能助,现在能做的可能就只能是给她一点鼓励了吧。
转科的时候,她依旧很兴奋,和护士逐个打招呼,住了这么多次院,她已经记住了每个护士的名字。她拉着我的手,没等我开口,却安慰起我来:“我知道我这病不好治,从我第一次到这里来,正好一年了,你们都这么尽心尽力,我都知道。感谢的话我不太会讲,但我知道是你把我从死亡边上一次又一次拉回来,还总是鼓励我,对我这么好。我不知道谁怎么报答这救命之恩,所以我什么苦都可以吃,你们都这么努力,我更要努力。我想好好地活下去,想看到孩子上高中,上大学……”她的眼里满是对这个世界的眷恋,我的鼻子有点酸涩,感动于她的朴实。对医生而言,最大的褒奖莫过于这种理解和信任,让我觉得所有的努力都是有意义的。
转眼半年过去了,很久没有听到紫霞的声音,有时我想打电话问问她的情况,却翻不出那个电话号码。时间过得越久,越觉得或者她是渐行渐远了吧。
一天下班路上遇见放疗科的同事,忍不住问他紫霞的情况,他很热情地说:“她呀,疗程刚结束,情况很好,肺部的病灶基本消失了。这个病人我印象最深刻,耐受性好,对治疗配合度高,特别坚强,人也很开朗。”我的心里先是欣慰然后一点惆怅:“我说她去你那以后怎么就消失了呢,一点消息都没有。”他答道:“她因为放疗导致声带损伤,现在基本上说不了话,她能说话的时候,可天天在说你对她的好,我还以为你们是亲戚呢!现在放疗停了,估计过段时间能恢复。”
我忽然明白了紫霞所经历的苦难,放疗所带来的损伤又何止是声带?它包括肺和周围的很多脏器,但是活下去就有希望,为了这希望她要坚强。
新年,因为冠状肺炎的疫情,呼吸科的工作特别忙碌。下班路上接到陌生来电,马路的嘈杂掩盖了电话那头的声音,我喂了半天,正准备挂电话,却听见一个微弱沙哑的声音“陈医生,新年好。”世界在那一刻忽然安静下来,是紫霞,她的声音很小,“我是紫霞啊,这么长时间没给你打电话,是因为我前段时间嗓子坏了,不能讲话。我现在很好,就和正常人一样,就是讲话的声音不行,你现在能听见我讲话吗?”我停下来,静静地听:“能听到,你说吧!”她停顿了一下说:“我想咨询一个事,现在你们医院能不能做胃镜?”“你的胃不舒服吗?”我问。“不是我,是我家邻居,她不舒服,想来检查,又怕疫情期间不给做,我帮她问一下。”我笑了:“你真是个爱操心的人呢,可以做,你让她去消化科预约。”她也笑了:“我就是想打个电话给你,祝你新年快乐,你现在特别忙吧?你也要保重身体啊。我就不打扰你了。”
挂了电话,仿佛有一股暖流传遍我的全身,寒冬因为有爱和关心而显得温暖。她坚强存在的每一天,让世界充满希望。
冰心赠葛洛的一首小诗,改编一下作为这个故事的结尾,爱在左而情在右,走在肿瘤患者身旁,及时发现及时治疗,将这一径长路点缀的花香弥漫,让每一个晚期肿瘤患者踏着荆棘,却不觉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