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妈妈

094

他也开始重新找工作了。

他选定了当地最大的房地产企业做为目标。去应聘时，对方看了他的简历，表示很为难，说他的条件都不错，只是学历低，而且专业不对口。那时单位招工基本都要大学本科的学历了。所以说他只能从最底层做起。因为公司大，规矩多，而且人才济济，不能破格任用，从无先例。

开出的待遇更是让人欲哭无泪。

新入职的员工，新手期一年，每月只有一千七百块钱的工资。第二年才能拿到正式员工最低档工资。以后根据绩效，逐年会涨。当时他在那家陶瓷厂的工资是四千多，也是逐年在涨。这样大的差距，得多少年才能同步啊？他几乎没做考虑，就毅然接受了。但从陶瓷厂离职时，却遇到了重重阻力。人家不放他。

领导天天找他谈话，找到家里来，苦口婆心地劝他，甚至不惜低三下四。又给他做出许多承诺，还临时下达了一份文件，任命他为技术副厂长。但他依然无动于衷，死活要走。最后领导就不理他了，但就是不给他签字，躲着不见他。因为毕业证在单位押着，领导不签字就拿不出来。拿不出来，就不能入职新公司。他不厌其烦地给领导打电话，人家干脆不接了。大概的意思，是让他冷静一下。

但他冷静不下来，反而更暴躁了，半夜了还在给人家打着电话。

我劝他，他不听，简直不近人情。

平时唯唯诺诺的他，忽然变得毅然决然了。

095

他郑重地说：“再过几天，我就在这个陶瓷厂工作了整整十年了。十年前，工厂刚起步，举步维艰。甚至发不开工资，几欲破产。我们几个年轻人不计报酬，不离不弃，没白没黑地拼命，苦苦地撑了下来。后来公司好了，领导官僚了。随便听信别人一句话，就把我们先后闲置了。现在那批人里面，只有我还在死皮赖脸地坚持着，其他人早走了。我当时的计划就是，坚持到十年。十年内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无条件原谅。现在十年到了，我也被闲置了。十年的时间，如果还不能证明什么，也就不需要再证明了。我这个人有个十年情结。十年的时间来评价一件事物，我想足够了。”

我说：“现在人家不是又要重新启用你了吗？你计较那些干嘛？”

他苦笑：“通过辞职威胁得来的重新任用，有意义吗？对于那个工厂，我是有感情的。原来一直是爱，现在只有恨。爱是相互的，恨却可以是单方面的。在一个充满恨的环境里工作，就算待遇再高，会快乐吗？呵呵，十年的付出，抵不过一句谗言，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或许，工厂有工厂的计划吧。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我觉得他简直顽固透顶，还在试图说服他，“再说了，工作就是为了挣钱，一场交易而已，有什么爱恨的？”

他所追求的，就是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完全活在一个虚拟世界里。

这就是文人的弊病，还美其名曰：情怀。却是致命的。

他说：“如果我们没能力，我们认，绝不会占着茅坑不拉屎。可事实不是。工厂从那些名牌大学淘来的大学生，或者从外地请来的所谓专家，给以高薪，委以高位，并没有创造出任何价值。只是会说，会拍马屁。”

我却不以为然：“不一定吧，只是你没看出来而已。”

他冷笑一下，说：“那个总工，从大连请来的，整天夸夸其谈，却只会纸上谈兵。一次所谓的技术改革，我们几个极力阻止，可是领导就是不听，因此还放下好几个技术骨干。可是后来呢？他差点把工厂弄倒闭，被辞退了。为了给他擦屁股，我们费了多大的力气挽回。我们吃住在工厂里，一天二十四小时连轴转。现在工厂勉强好转了，又开始不安分了。滚吧，老子不玩了！”

这倒是真的。那段时间，他就住在工厂里，大概持续了一个多月。他有时想儿子了，就抽空跑回来，陪儿子一会儿就又匆匆地走了。

他接着说：“先后走了的那些人，哪个不比我强？说明了什么？说明在这个工厂不被重用的人，并不是没能力。留下来的，才是要等着养老的废物。再呆下去，别说其他的，我都没脸了。我还年轻，宁愿出去少挣点，也不想在这这里半死不活地虚耗着生命。”

我再劝，他就生气了。

这次我没再坚持，依了他。不给他点实际的教训，他就永远不知道天高地厚。

在一次醉酒后，领导终于接了他的电话。他把领导骂了一顿，言语极尽苛薄，让我见识了他粗暴的一面。

第二天，井蛙顺利离职，去新单位报到了。

戏剧性的情节出现了。新单位的领导告诉井蛙，当时他忘了公司刚出台的新规定，所以给井蛙说错了。新入职的员工，还有半年的试用期，工资只有一千块钱。试用期结束，评估合格后才能转正，才能拿到一千七的新手期工资。一年后，才能按照公司员工的工资标准逐年递进。

这次我没埋怨，我终究改变不了他。

生存在这个套路满满的世界，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096

就在我对他几乎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剧情再次出现了大反转。

一周后，公司取消了他半年的试用期考核，直接进入新手期。

又一周后，公司让他跳过了一年的新手期，直接成为正式员工。不过拿最低档工资。

又一周后，公司把他的工资调成同岗位平均工资。基本接近他在陶瓷厂的工资了。

又一周后，公司一步到位把他的工资涨到了普通员工的最高档，已经超出他在陶瓷厂的工资了。尽管那时他是主任，现在只是一个普通员工。

正好一个月的时间，他就像开了挂似的，捷报频传。十年的付出，一个月就轻松超越了。而且是一个他从未接触过的全新领域，超越了一个他埋头苦读四年又深耕十年的老行业。再次让我相信，这个世界，永远是不对称的。

看来，他是对的，旧单位确实是辜负了他。

这让我不得不再次重新审视他，到底是我改变了他，还是他原本就是这样的优秀？

他优秀吗？我怎么看不出来？

他改变了吗？我怎么感觉不到？

我陷入了迷茫，但是被新生活感动着，忘记了总结和反思。

097

我单位里有个叫漫兰的女孩，与男朋友闹纠纷，整天痛不欲生的。我们都劝过，不管用。我想起井蛙曾经把濒临感情破裂的我哥和我嫂劝和了，就想让他劝劝漫兰。他一口回绝，说没有那闲工夫。

最后，在我的坚持下，他还是和漫兰进行了一次谈话。

我又帮他注册了一个QQ号，把漫兰加上，让他们没事多聊聊。

通过井蛙的一番开导，漫兰的心情慢慢好了起来。跟我提起他时，总是蛙哥长蛙哥短的。有时路上碰见，她的脸就红红的。想看他，却又不敢和他的眼睛相对。而当他低下头时，她就目不转睛地盯住他看，似乎要把他的样子全部印在脑子里。

可是，迟钝的我，竟浑然未觉，甚至还和漫兰开玩笑：“用不用我替你表白一下？”

漫兰就挥起她的小拳头打我，脸更红了。

有一天，井蛙回到家，气势汹汹地指着我喊道：“以后别再给我揽事！每天忙得要死，没有兴趣处理你们这些烂事！”

原来，漫兰给他打电话，让他去她的住处，流露出要轻生的念头。貌似只要他去，她就开心了。他不能去，又怕她真的做出傻事，于是就在电话里安慰她。用了三个多小时，才把漫兰的情绪稳住了。

我开始并没当回事，人家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怎么能看得上他一个歪瓜裂枣的老男人呢？只不过是他自己心里有鬼，才把这层关系想复杂了。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我有多么的傻。一度认为，只有我能看得上他。这是他的荣幸，是我让他免于打光棍的。他应该感谢我，终身无条件地感谢。

他又愤愤地说：“QQ号我再不上了！她的电话我也绝不再接！”

慢慢地，我发现漫兰忧郁了起来，上班的时候总是神思恍惚的。终于，我发现在她的键盘底下压着一张纸，上面写满了“井蛙”两个字。有的大，有的小，有的规规整整，有的歪歪扭扭，墨色不一，看出不是一时写的。

我一惊，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

于是我急忙登上了井蛙的QQ号，他的QQ号是我注册的，密码我知道。显然，他好久没登了，有几十条未读信息，都是漫兰发来的。“蛙哥你干嘛呢？”“蛙哥你在吗？”“你有那么忙吗？怎么从来都不上线？”“你跟我说几句话好吗？我有事想问问你”“你讨厌我吗？”……诸如此类的短语，倒没有实质性的内容。

可以看出，井蛙倒是很有自知之明，适时地终止了这场荒唐的游戏。我也没再追究。毕竟别人喜欢他，说明我的眼光还不至于那么低。

后来漫兰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跟我说：“假如我和蛙哥发生点什么事，你咋办呀？”

我一句话直接断了她的念头：“我会杀了你们！”

算算，我们结婚正好七年了。难道传说中的七年之痒真的存在吗？

098

我不信，井蛙给出了最好的证明。

那时他刚换了工作，十分忙，但他还是很顾家。只要不是单位安排加班，他总是按时回家做饭。此时他的厨艺已经高出我很多了，我不爱吃自己做的饭。所以即使他加班，我也等他回来做饭。那时孩子上了幼儿园，中午不在，晚上回来的时候已经吃过晚饭了。

我上了一段时间的班，因为一件事和老板吵了一架，就辞职了。

但是我仍然不做饭，已经成为习惯了。

辞职后的我几乎什么都不做，要么收拾收拾家，要么看一天电视，要么就去父母或姐姐家坐坐。直到他下班回来，把饭做好给我打电话，我才慢慢悠悠地回家。

他越来越忙了，收入也越来越高了。除了正常收入，经常还有外快，领导的红包，某件成果的奖金，还有工程上的辛苦费。有时很晚才回来。我和儿子都睡了。第二天早晨，我和儿子还在梦乡时，他又悄悄地起床，上班去了。我起床后，经常看到茶几上放着一沓整齐的钞票。

我便兴冲冲地将钱数一遍，然后出去存到银行，这是一种十分享受的感觉。

幸福，真的和金钱有关。

迟到的幸福，我终于感受到了。七年之痒，见鬼去吧。

099

幸福让我的感知变得敏感起来，我这才发现，井蛙真的很好。

他十分爱孩子，只要一回家，就陪儿子玩，很有耐性。这点我远不及。有段时间，儿子每天夜里哭闹不止。抱起来不哭，一放下就哭。他就整夜抱着儿子坐在大沙发上。及至黎明时儿子睡沉了，他才把儿子放下，赶快补一觉，然后早早地上班。

他不仅爱自己的儿子，所有的孩子都爱，他有一种天生吸引孩子的能力。

我的两个外甥女和侄女，就成了他的跟屁虫。只要家庭聚会，几个孩子就围绕着他转不停。他也总能想出各种好玩的游戏和孩子们互动。她们和他一点都不陌生，甚至爬到他的身上，有的抱着他的腿。他从不厌烦，就像一个保姆一样地逗着她们，乐此不疲。

姐夫说：“很奇怪这几个孩子，都爱欺负他，我就她们不敢。”

姐姐立刻反驳：“你从来不管孩子，她们当然不亲你了！”

我嫂开玩笑说：“家里聚餐，没谁也不能没井蛙，要不孩子没人管。”

哥哥说：“以前孩子们爱粘我，现在我终于解放了。”

我妈却心疼他，对孩子们喊道：“你们消停些，累坏呀！他还得给你们做饭呢！”

其实类似的对话我经常听到，只是这时，才体会到了里面幸福的味道。

原来，幸福一直都在，只是被我拒之门外。

难怪那么多人喜欢他，他真的很迷人，魅力无穷。

那种源自生活之美的魅力，以及他无私的付出，让他在我家人的眼里，地位逐日提升。

是的，他很无私，但我一直认为是傻。

记得某年，我们农村老家的土地被征用了。父母年龄大，怕有些东西弄不明白，哥哥又很忙。井蛙便请了假，和他们一起回到农村，把征地的钱当时就拿到了。不多，总共十来万。我们的农村很偏远，不像小美家在近郊，所以能拿到十万也已是难能可贵。姐夫早已迫不及待地等着要分钱，而井蛙却死活不要。

农村的地，本来有我一份，这是我应得的。所以我最后还是象征性地拿了一万。因为拿了这一万，他很生气，教训了我一顿，并且郑重其事地说：“这个钱，你自己花，我反正一分不花！你要能把这个钱花得心安理得，我佩服你！”

他的死板，有时真有些不可理喻。

还有，他对于生活中的仪式感特别看重。

比如过节，我有时嫌麻烦，但他往往很热衷。总要把家里的人全叫过来，大大小小十几口人。我的意思一般是，炖一锅肉，拌几个凉菜就可以了。别家全是这么吃的，只是为了聚聚，吃是次要的。可是他不同意，非要整得满满的一桌。炖肉是必不可少的，而且不止一种。然后几个热炒，几个凉菜，这是基本配置。如果时间充足的话，再包一盘饺子。所以每次请客，他都是从一早就开始忙乱，心情极好，时不时让我催促一下，让他们早点过来。

他的付出没有让我感动，却让我爸妈很感动。他们有时心疼他，快到过节时，就提前给他说：“这次该你姐家了，她家要是不安排，咱们就各过各的吧。”

不只我的家人，就连我家的亲戚方面，他都能对得极尽完美。

在我家人以及亲戚眼里，他是无可挑剔的。

我以为，我的美好的生活要开始了，可谁知道却是终结。

100

我忽略了幸福的前提是，没有他家人的干预。

我和井蛙的父母近乎断绝来往，但积怨却越来越深。

我们从结婚到离婚的十年间，我和他的父母见面次数不超过十次。每次见面，都会有各种各样的不愉快。所以不如不见。他们不来，我也不回去。开始的时候，我只是不和他一起回去。而到后来，即使他一个人回去，我也不爽。等他从老家回来以后，我总能恰如其分地找到吵架的借口。

井蛙换了工作的第二年冬天，我们买了第二套房，总价一百多万。又是井蛙心血来潮时的冲动之举，花光了我们所有的积蓄。当年还买了车，所以经济一时又拮据起来。

那年春节，他仍是要回家。我不悦，但没理由阻止他。他身上带了六百块钱，回来以后，竟然花得身无分文。我就以这个借口，和他又吵了一架。吵到激动处，我无法控制怒火，直接拨通了他父母的电话，破口就骂。我不记得我骂了什么，反正很难听。他扑过来夺过电话，随手就给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是他第一次打我，我被震惊了，和他拼命的想法都有。

但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他了，已经不再对我容忍了，不会再站在那里任由我打骂了。三十多岁的他，正是身强力壮的时候。我的一拳打过去，他随手一格挡，就能让我摔倒在地上。我不是他的对手。

当时，我毅然选择离婚。我拟好了离婚方案，让他签字，他却不签。

他说：“我不同意离婚，并不是因为我错了，只是为孩子考虑！”

他又说：“这么多年，我唯一承认错的，就是我对你太好了，太把你当回事儿了！不过你放心，以后不会了！坚决不会了！所以你就死了那条继续蹂躏我的心吧！”

他接着说：“如果你实在想离，就去法院吧！人民法官会给你一个公正的裁决的！你以为我会求你，我不会！但你让我签字，我也不签！我他妈的这里辈子活得太冤枉了！别再给我故弄玄虚，分了又合，合了又分，我会给你来一次彻彻底底的了断的！但不是现在，孩子太小！”

这就是他不跟我离婚的理由，全是我的错，但是他不离！

我第一次见识了他的无理！

我就离家出走了，每天白天出去晃荡一天，晚上等孩子睡着了，回去继续逼着他签字。他始终没签。但也始终没认错，连看也不看那个协议一眼。

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