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十月份出生的,十月应是秋季,可乌鲁木齐没有秋天。
朔风凛冽,阵阵刮过,骨头都要痛上三分,像个暴躁的“老头”,狠狠过来剐了你脸上的肉,走时还不忘教训几句,生怕有人看低他。来往的人们多了几丝匆忙,谈吐间空气中弥漫着阵阵雾气,搓搓手又揣进大衣口袋,脚下的步伐也逐渐加快起来,对这提前到来粉妆玉砌的白雪世界,大家早已习惯。可这十月份也不过只是才过几日,竟如此寒风刺骨,飘雪扬扬了。
老殷讨厌冬天,更讨厌乌鲁木齐的冬天,说它不仅冷漠还喜欢不打招呼突然而至。所以老殷总会在这时把我从母亲那领走,说去带我寻秋天。说来好听是寻秋天,其实不过是回哈密乡下陪他数天,顺便在秋天祝福我来到这个世界多一年。
寻秋的路程倒不简单,晃着坐七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再转汽车才能到乡下他家。好在赶上夕阳的最后一趟汽车,车窗留了个小缝儿,凉丝丝带着干燥却舒服的风划过额头时,我心头一跳,匆忙按下了车窗,然后把整个头伸出窗外,热情又暖和的风来不及让我反应便冲向了我,是秋天的风,真正属于秋天的风。我又是心头一震,在这热烈的风里着急地睁开了眼睛,想要看清我的旧友——凹路两旁的梧桐树们,它们果然披上金装,散落着梧叶,挨挨挤挤地欢迎着我的到来,我朝前望着,它们一路向西,一直向着夕阳天边的尽头。老殷坐在我旁边,一只手拽着我怕我掉出车外,一只手撑在车窗边上看着我咯咯笑。
我常疑惑怎么每年去哈密乡下看见的秋都不一样,昨年见着白花花的棉花垂着沉甸甸的毛头,满眼是白色棉田,今年又是千层波浪的庄稼压着柳柳麦穗,五谷飘香,好在天空不变,一直是那天高云淡,旁边的细河也总是缠缠绵绵,耳边也永远响着秋虫唧唧,蝉靡鸣叫。
跳下汽车,我永远喜欢猛地推开那扇红色油漆似掉不掉的铁门,给奶奶一个惊喜。入眼的这小院一如既往,奶奶趴在锅头切菜,我好奇着踮脚撇头一瞧,砧板上这嫩绿色的小葱,许是刚从后院地里拔出来,带着点新鲜的泥土香混着空气。剥皮,切段,下油锅,空气中弥漫着葱油炸开的香味,我咽咽口水奔去抱了抱奶奶,想必今晚为了欢迎我来寻秋必是一顿大餐。
老殷一回来就没闲着,给我从前院地里的那棵老得不像样的枣树上摘了一筐我喜欢的青枣,其实他最明白,比起寻秋,又甜又脆的青枣才是我的最爱。
乡下几乎都是老头老太太,老殷作为他们的一员,大大小小活动都要扎上一头,可是他人老了,忘性大,带出去的小板凳老是丢,被奶奶教训了几次后琢磨了好几天,干脆自己削木头做板凳,好认。几天闭关后,不知他怎想的,竟做了十把小板凳,我望着每把都长得不同的小板凳哈哈大笑,奶奶对着老殷又是一顿教训后看着小板凳们哭笑不得。
我随手拿起一个裂了小缝的浅木色小板凳,坐在了老殷身边,老殷躺着那摇椅上,双手一搭,闭着眼睛,唇边带笑,晃晃悠悠睡着了。我吃了青枣,心情大好,脚也跟着摇椅晃了起来,突然脑光一闪想起此行的目的,便两只手抓住老殷胳膊把他给晃醒,我问他:“不是带我来寻秋,怎么睡着哇”他眼皮稍抬,轻轻一瞥,又闭上,笑道:“你已在秋里啦”。
往后每一年十月都是如此,在只有虫鸣吵闹的乡下小院里,我拿着老殷做的小板凳坐在他旁边吃甜甜的青枣,他闭着眼睛躺在摇椅上缓缓摇着,听着奶奶又在下油锅炸小葱,我和老殷坐在一旁闻着葱油的香气,照着温暖的阳光,迎着舒服的秋风,吃饱了就接着坐,坐困了,就出门找梧桐树的尽头,一直向西走,踏着散落的梧桐叶,去寻找属于我和老殷的秋天。
老殷,今年是没有你的第三个秋天了,今年没在乌鲁木齐看秋天的雪,也没去乡下找咱俩的回忆,今年来到了大连,在很远的东边,距咱西边的梧桐树尽头也远了许多。
老殷,你也不必担心,这里四季分明,我在这里等到了秋天,可 以度过属于我秋天的生日了,可惜的是,没有带你瞧瞧哈密以外的秋天。
老殷,你在那边还会寻秋吗?这里也有很多梧桐树,可以直接看到它们的终点,不必再一路向西走着寻找尽头了。
老殷,四年前你在哈密送给我的那个秋天的生日礼物,是你送给我最后的礼物——一片梧桐叶。你说你想念和我的秋天,但因我学业繁重,不能陪你寻秋,于是你便一个人向西寻到了梧桐树的尽头,拾了一片梧桐叶来送我,说是了结我对秋天的执念。
可偏偏你挑了你最讨厌的冬天离开,我左思右想,许是你想把秋天所有的美好都留给我吧。
老殷,写下这段话时,又是一个十月,又是一个秋天,这里梧桐树满地落叶,我很想念你。
老殷,你那边梧桐树也落叶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