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老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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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皮囊

我父亲弟兄姊妹五人,他是老大,老二到老四是三个妹妹。我小姑十多岁的时候,老叔出生了。那时我爸已经上高中了,他和我老叔相差了将近十七八岁。

我爷爷对老叔宠爱有加,把对五个孩子的爱全部给了我老叔。我奶奶对老叔更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吓着,对老叔的要求从来都不说一个“不”字。于是,我老叔在家里呼风唤雨,无人敢惹。但他有一个弱点:就怕读书,看到书本就头疼,拿起书本就睡着。眼看小学都不能毕业,可是人家命好,赶上了文革,不仅拿到了小学毕业证,还名正言顺地不读书了。

老叔语文算术都不好,但是手巧。三年级的时候就敢拆我奶奶的大件——缝纫机,那可是我奶奶家最值钱的物件。在我奶奶的大呼小叫中,他不仅装好了缝纫机,还修好了机器“咯噔”响的毛病。我奶奶转怒为喜,啧啧赞叹:我老儿子就是聪明。

我爷爷的自行车也“在劫难逃”,被我老叔拆了装,装了拆,经过他的反复折腾,车子骑着更轻快了。街坊邻居都知道:缝纫机自行车出了问题,就去找老王家的小五子。于是,王家的小五子成了街道“名人”。 不过,他这个名人在邻居李队长面前,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李队长是一家大企业的小车队队长。他给大领导开车,开一辆上海轿车,在一众家里有一辆“永久”自行车就令人刮目的人的眼中,李队长就是了不起的大人物。小五子把李队长家的缝纫机修好了,他的心灵手巧和能说会道,引起了已过不惑之年的李队长的注意,说在小五子的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小五子经常在李队长身边晃悠,没多久就跟着李队长晃到了小车队。小五子可不是去玩,他的机灵劲在车队得以充分的展示:给师傅们递工具,打热水拧毛巾,打饭买酒跑跑腿;更主要的是他手巧,很快就能跟着师傅修车了,经常弄得一脸油污,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修理工……混了段时间,他成了小车队的临时工,每个月有了固定的工资。二十岁那年,他成为了小车队的正式职工,不是修理工,而是一名司机。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民间流行一句话:听诊器,方向盘,铁路线上的列车员。小五子摇身一变,成了令人羡慕的司机,并且是给领导开车的司机,自然不能再叫他小五子,要叫王师傅。街坊同学们都知道小五子“劣迹斑斑”:不完成作业,逃学旷课,留级打架……也知道现在的王师傅,修车高手,虽然年轻,开车的技术一个字——好。最让人羡慕的是,他时不时地给家里弄回点猪蹄子猪下水,给我爷爷弄瓶白酒,在那个买什么都凭证凭票的年代,他就是能人了。

我奶奶看着老儿子,笑得嘴都合不拢:还是老话说得对,淘小子,出好的,我老儿子不能读书,可是比我能读书的大儿子出息多了。我奶奶没料到的是,她的老儿子追女孩子更有一套。

老叔名义上是初中毕业,其实真实的文化程度是小学未毕业。老婶呢,那可是老三届的初中毕业生,又实实在在地读了卫校的中专生,怎么就嫁给了老叔呢?

老婶初中毕业,大学已经不招生了,老婶也就没有读高中,回家务农。一个“偶然”的机会,她进了公社供销社,除了她是优秀的初中毕业生,还因为老婶的大伯是公社的副书记。那年,公社有两个去卫校读书的名额,老婶的大伯想起了自己那个外表柔弱性格刚烈的侄女,她已经成了自己弟弟的心病:你大侄女,二十好几了,死活不肯去相亲,都成了老姑娘了,在农村待着只能嫁个二婚的。大哥,有机会,想法让她离开农村吧。眼下正是一个好机会。老婶的大伯把一个名额“戴帽”给了自己的亲侄女。

转眼间,老婶从向阳花摇身一变成了市医院卫校的学生。 老婶毕业就分配到了老叔所在的企业医院,老叔那时已经转正,偶然在医院看见老婶,眼睛就直了。直着眼睛跟着她走到了处置室门口,死乞白赖地要老婶给他打针。老婶正眼都不看他,他涎着脸皮跟在老婶屁股后边:你就给我打一针吧,管它什么针都行……无论老婶怎么赶他,他就是不走。一个老护士说:同志,我知道你是车队的。你再不走,我就告诉你们队长。老叔脸上乐开了花:队长是我师傅。他才不会管我看病的事呢。老护士说:那我就叫保卫科的人来。老叔立刻坐在凳子上:哎呀哎呀,我头疼,疼得睁不开眼睛。保卫科的人要是会看病,就让他们快点来。

半个下午,老叔软磨硬泡地赖在处置室不走,直到老婶下班,他还跟着老婶去了宿舍,老婶在宿舍门口骂他“流氓”,宿管出来拦住了他。之后,老叔就成了医院处置室的常客,尽管老婶对他视而不见。

机缘巧合,那天老婶下班正赶上下雨。那个年代,别说雨伞,有件雨衣就不错了。老婶虽是企业职工,因为在医院工作,在劳保福利方面却不享受干部甚至工人的待遇,没有雨衣雨靴。她只能把一件外衣举在头顶,赤着脚拎着皮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这皮鞋是她领第一个月的工资后,看了五六次才买的,她舍不得它踏进雨水里。

这时,一辆吉普车停在她身边:陈姐,快上车。老叔早就打听清楚了,老婶比他大三岁。被雨水淋懵了的老婶,在秋风中瑟瑟发抖,顾不得多想就上了老叔的车。老叔把老婶送回宿舍,跟着她上了楼,这次宿管倒没有阻拦他。他进了宿舍拿起暖壶下楼去打热水,还自告奋勇地把老婶脱下来的湿衣服装进盆子里:我给你洗。还没等老婶反应过来,他就端着盆子冲出宿舍。

出了宿舍门他有些发傻,长这么大,不要说洗衣服,就是袜子内裤都是我奶奶洗。他倒也不难为自己,端着盆子径直下楼,开车回家。进了屋门,就大呼小叫:妈,赶紧的,把这些衣服洗了。奶奶正在做饭,说了句:放那吧,吃了饭再说。他跳过去,生拉硬拽地把奶奶拖到水池子边上:你现在就洗,这可是关系到我们王家的大事。奶奶看着脸盆里的衣服愣了一下,叹了口气,撸起袖子开始洗衣服。

奶奶洗完一件就指导老叔漂洗衣服,老叔居然很认真地用清水漂洗衣服,虽然笨手笨脚。奶奶说:瞧你那德行,给女孩子洗衣服?自己的衣服都不洗!老叔说:妈,我就是给你找一个替你洗衣服的人呀。奶奶看看锅里炖的白菜土豆:好,快点找去。一天到晚没个正经儿。

娘俩洗完衣服,锅里的菜也熟了,老叔拿出一个饭盒就去锅里盛菜。奶奶看到了说:小祖宗,就那点菜,你留点晚上吃呢。老叔不理会奶奶的喊叫,又从锅里拿了一个白面多玉米面少的发糕放进饭盒,那是给爷爷准备的晚饭。把饭盒装进网兜,连着衣服脸盆拎起来就冲进雨里,奶奶拿着雨衣追出来,老叔抓过雨衣上了车,一脚油门车轮卷起的泥水差点溅到奶奶身上。

长得瘦瘦高高的老婶被大雨淋了一场,发烧了。这可忙坏了老叔:去医院开药拿药,给老婶买饭买菜,还不时地把爷爷的“小灶”偷出来,要末就是赖着食堂的大师傅给煮碗面,那才是围前跑后,不遗余力,竭尽所能。老婶毕竟是农村来的孩子,虽没那么娇贵,也从未得到过如此的关照,她对老叔的态度略有好转,但是人前人后都是说老叔是“弟弟”,老叔提出和老婶处对象,老婶一口回绝:我有对象了。

老婶的“对象”也在本单位,大学毕业生,在技术科工作,是个南方人,人称熊技术员。他比老婶大一岁,和老婶儿同事的丈夫在一个办公室,这两口子撮合两个人见了面。老婶已经二十四五了,嘴上说不着急找对象,心里也着急。和熊技术员见了两面,觉得他各方面条件还好,不满意的是熊技术员的家庭出身不好。老婶家可绝对是根正苗红,对于男方的家庭出身社会关系还是很在意的。她还处于犹豫期,老叔就在中间横插了一杠子。

老叔专门去了技术科“偷窥”了熊技术员。看了之后,心凉了半截。虽说熊技术员不是美男子,但是皮肤白净,戴着黑框近视眼镜,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让老叔自惭形愧。尽管那是个斯文扫地的年代,但女孩子在择偶上还是倾心于长相好看工作体面的男子。

老叔心里自愧弗如的同时,动了另一番心思。他探听到了老婶要回老家,就提前请李队长喝了酒,借出一辆吉普车,后备箱里放好了两瓶二锅头,那年头他要不是司机,这两瓶酒也是很难搞到的。老天也帮他,借领导的光又弄到了半副猪下水,找李队长借了几块钱,买了二斤槽子糕,真是下足了血本。

老婶提着两个大包裹,穿着厚实的棉袄棉裤,艰难地走出宿舍,准备去长途汽车站坐车。老叔“适时”出现,不由分说地抢过老婶手里的包裹放在车上,说自己办事正好路过长途汽车站。老婶不知他的如意算盘,信以为真地坐上吉普车。吉普车比起四面透风拥挤不堪又慢又颠簸的长途汽车舒服多了。等到老婶明白了老叔的意图时,吉普车已经出了城市,奔向老婶家所在的县城。老婶再想下车已经不可能了。

汽车一路疾驰,过了县城,穿过一个个村庄,在农村的土路上摇晃着。老叔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是这一路嘴没闲着,平时在车队听到的趣闻轶事、看到的林林总总都搬出来了,说得口干舌燥嘴唇发白。老婶很少搭话,负责给他指路。历经三个多小时,车子终于驶进了老婶家的村子。 老婶下了车,只能让小王师傅进家门吃午饭。小王师傅帮着老婶拎着两个包裹进了屋子,又马不停蹄地从后备箱里倒腾出白酒点心猪下水,堆放了一地。老婶的爸妈从未见过这阵势,她爸只会搓着手说:这怎么行?这怎么行?她妈急忙把小王师傅让到炕头上,灶坑了多添几把干柴,给小王师傅烧热水,老婶的小弟弟对着老婶做鬼脸,用手指头在脸上划拉着羞老婶。

老婶在她妈的授意下,极不情愿地给老叔端了一碗热水。多年后老叔还常常说:那碗水全是柴火味儿。不过当时,也许是因为太冷了,也许是他路上说得话太多,他痛快地把那碗水喝了。

老婶的妈在厨房问老婶小王师傅是她对象么?老婶说只是一个单位的,他去办事路过这里,自己就搭车回来了。她妈笑眯眯地说:别骗妈了,不是你对象怎么会拿这么重的礼?老婶说她根本不知道小王师傅准备了这么重的礼。无论老婶怎么否认,她妈就认为王师傅是老婶的对象。老婶的妈说:就是矮了点黑了点,其他都挺好。老婶真想把老叔从家里踢出去。她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纸包,拿出指甲盖大的黑白照片给她妈看,那是熊技术员。她妈撇撇嘴:戴眼镜呀?不好。大学生?吃不开呀。还是南方人?靠不住!南方人心眼多,咱算计不过他。我看王师傅挺好的,人长得挺精神的,最主要是工作好……老婶把照片揣好,心里这个后悔呀,怎么就上了他的车呢?

老婶的爸和老叔坐在炕上喝酒。他哪是老叔的对手?没几个回合,就被老叔灌多了。再被老叔一忽悠,他竟认下了这个女婿。最可恶的是,老叔“喝醉”了,在老婶家的热炕头上美美地睡了一宿,尽管硬炕硌得他浑身酸疼,他的如意算盘还是打对了。老婶从老家回来不久,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和小王师傅“好了”,熊技术员托介绍人要回了自己的一寸照片,结束了这场还未开始的恋爱,而老叔名正言顺堂而皇之地成了老婶的对象。

老婶的父母在老叔的“糖衣炮弹”面前早就卸下武装,紧催慢赶地把让他们发愁的大女儿嫁进了王家。不到三年,老叔就儿女双全。老婶带孩子照顾公婆还要工作,容颜渐老,脾气变坏。老叔的本性早就暴露无遗: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管他孩子哭大人闹,我该干什么干什么。于是,他越活越滋润,越活越年轻,但是有一点没变:怕老婶。

时光荏苒,老婶送走了爷爷奶奶,老叔的儿子在部队考上了军校,女儿也上了师范学院,可以说老叔生活美满,他却开始闹幺蛾子了。

那天晚上,正在读师范学院的表妹突然接到电话:快到医院来,你爸爸出事了。表妹当时就懵了,什么情况,创伤医院?难道爸爸出车祸了?她提心吊胆,冲出楼门时才想起应该给她妈打电话,家里的电话没人接,估计她妈已经去了医院。

表妹到了医院几经询问,终于在骨科病房看到了左腿打着石膏的老叔。表妹悬着的心放下了,只是腿部骨折。问他骨折的原因,老叔支支吾吾含糊其辞,说是摔的,又说不清是怎么摔的,说了半天听得表妹云里雾里,根本没搞清楚原因。

表妹问:我妈呢?老叔说我没告诉你妈。表妹说:那怎么行?我给家里打电话没人接,还以为她已经来了呢。正说话间,一个中年女人拎着暖瓶拿着盆子口杯之类的东西进了房间,看到表妹直呼其名:快去给你爸打热水。接着拉过椅子坐在老叔的病床边,开始削苹果皮。

表妹愣了一下,拎着暖瓶出去后又折回身:阿姨,你是……老叔不等那女人开口就急忙说:我单位的领导……你……你叫她洪姨就行了。洪姨点点头。表妹心里不痛快:领导?怎么感觉不对劲?居然不通知我妈,自己忙前忙后……她心里嘀咕着,借医院的电话打回家,这次老婶接了电话,听说老叔骨折住院了,只说了句“知道了”就放了电话。

表妹回到病房,看到洪姨正用水果刀切了苹果喂老叔呢。看到表妹进来,老叔急忙拿过苹果自己咬了一口,洪姨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指挥表妹洗杯子烫盆子,老叔催促洪姨:你回去吧,时候不早了。洪姨说:不着急,孩子还没放学呢。老叔的脸色不好看了:让你走你就走么。我女儿来了,你就放心吧,我没事。

洪姨看到老叔急了,站起身拿包要走,老婶进来了。洪姨张口叫了声“姐”,老婶就是一愣,老叔的同事呀朋友呀都是称呼老婶“嫂子”,这叫姐的还真是第一个。看到老婶,老叔的表情更不自然了,同病房的病人和家属也朝这边看。洪姨把椅子推到老婶身边:姐,你坐。我哥没什么大事,就是小腿骨折了,老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他就是需要休息。老婶没坐,看着洪姨冷冷地问:你是谁呀?还没等洪姨说话,老婶就转向老叔:你怎么不介绍一下?老叔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幸亏他的肤色黑,若是个小白脸,那脸色就是川剧的变脸。

老婶说:你不是说帮同事送煤气罐,怎么就骨折了呢?老叔的脸上挂着扭曲的笑容,畏惧地看着老婶:就是……就是帮着……洪处长……他把头扭向洪姨,洪姨接过了话茬:姐,我哥是帮我扛煤气罐……老婶不理睬洪姨,盯着老叔:我问你呢!老叔说:上楼时……摔了……他的声音低下去,眼睛不敢看老婶,头也垂下去。老婶提高了声音:你又在撒谎!自己家的油瓶子倒了都不扶,帮着别人扛煤气罐?还摔骨折了?你是泥捏的?

洪姨走过去拽着老婶:姐,我和你说……老婶甩开她的手:你和我说不着……这时门口出现了两个警察:王长柱……老叔举起手:这,我在这……他紧张地看着老婶,老婶看着警察,警察说:做个笔录,说一下你们打架的过程。老婶惊讶地瞪着老叔:你……你……打架?你的腿是……被打断的?

笔录内容大致如下:8月12日下午六点四十分左右,王长柱帮洪副处长把煤气罐扛到四楼。洪副处长就留他吃晚饭。他还喝了点酒。刚吃完饭,洪副处长的小叔子汪某(洪副处长的丈夫几年前去世了)来了。汪某也喝了酒,先是和老叔发生了口角,之后两个人就打起来,当然,是汪某先动的手,并且踹断了椅子腿,又用椅子腿打断了老叔的胫骨,之后仓皇逃走。老叔签字画押,警察走了。老叔脸上的汗水滚滚而下,洪副处长把毛巾浸在水中,拧干递给老叔。老婶一脸怒气地看着他,老叔看着老婶,不敢接毛巾,老婶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她拉起表妹一句话没说就冲出了病房。

老婶回家做了两件事:先是把老叔的行李衣服扔进了院子,当然,有两套新买的西服没扔出来;之后就给在外地的大哥,就是我爸打电话,告诉他:你弟弟出事住院了,让你回来看看他。

我爸带着我妈坐上火车,老婶将他们接到自己家。进了家门老婶第一句话就是:他不许再回这个家。无论我爸妈怎么劝说都没用。问她原因,她让我爸去问他弟弟。我爸妈去了医院,一阵追问,老叔招了:和洪副处长“好了”几年了。那天,洪副处长的小叔子是来“捉奸”的。两个人“好的”原因很简单:洪副处长一个人拉扯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子,总是需要有个男人帮一把,老叔是个热心人,偶然认识了洪副处长,夏天帮着她换个煤气罐,秋天帮着她买冬菜,一来二去就“好上了”。洪副处长的小叔子常有事求嫂子,遇上老叔几次,起了疑心,加之洪副处长对她小叔子极为冷淡,满脸写的都是厌烦,他咽不下这口气,终于借着酒劲打断了老叔的腿。

我爸听了直摇头,我妈满脸都是对老叔的不屑。我爸说:明天我把淑芝叫来,你认个错吧。老叔点头称是。无论我爸我妈和表妹如何劝说,老婶既不到医院看老叔,更不肯接老叔回家。倒是洪副处长每天忙里偷闲照顾老叔,知道老婶不让老叔回家,在自己的小区租了一户一室一厅的位于一楼的房子,借了个轮椅,找车队出车把老叔接走了。我爸妈惊讶于洪副处长的勇气,又无奈自己弟妹的倔强,想去看老叔又不想遇到洪副处长。表妹带回来的消息:我爸整天有酒有肉,日子过得美着呢。老婶听了,面无表情地说:那就让他美去吧!不过,想和我离婚,没门!她早就把户口本藏好了。

我爸妈不想和洪副处长见面,洪副处长竟然提着烟酒水果找到了我大姑家,我爸妈住在我大姑家,口口声声说是看大哥大嫂。我大姑和我爸都是好脾气,尤其是我爸,心里还是同情小弟的处境,对洪副处长也很客气。只是他的客气还没到位,我妈就直接把洪副处长顶了回去:谁你是大哥大嫂?叫大哥大嫂也轮不到你!弟妹我只认陈淑芝,你算老几?拿着你的东西走人,否则我把东西扔出去!可能是我妈高大壮硕的身材吓到了洪副处长,她急忙告辞。

我妈坚决地站在老婶一边,她对老婶说:对,就是不离婚。为什么要离婚?伺候了老人,带大了孩子,熬老了自己,还要被抛弃?绝不让他们得逞。老婶的眼圈红了,或许我妈的话说出了她的心声?我爸态度暧昧,既无规劝老叔回家的意思,也不敢得罪我妈,只能夹在“是非”之间默不作声。

自从搬到了租住的房子,老叔长脾气了,对表妹说:那个家我早就不想回了,你有时间就来看看爸。你别哭,你看,爸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你需要钱就来找爸,免得和她废话。

老叔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抽烟就抽烟。原来在老婶的看管下,他回了家就不能抽烟,现在不仅可以随便抽烟,而且还抽好烟。他骨折了,去不了单位,工资照拿,只是少了补助。如今在车队,他已经是“老”师傅了,这个老不是指年龄,是他的资历。年轻的司机们轮流提着白酒烧鸡猪头肉花生米之类的下酒菜,到他的住处请他喝几盅。即使没人来看他,洪副处长也给他做两个好菜,买来好酒,他有滋有味地享受着生活。

老叔的腿好了,上班了,但依旧住在洪副处长给他租的房子里,而且是白吃白住。他想回家取户口本,才发现门锁换了;他去找表妹要钥匙,表妹一口咬定自己没有家门钥匙,要回家就去找我妈。老叔不知道是胆怯还是另有原因,总之他没有去找老婶。

转眼十几年过去了。那天,我接到了老爸的电话:你去趟车站,接你老叔和……唉,怎么说呢?你去吧,接到后带到你家吧。我爸压低了声音:他还带着个女的,你妈是不会让他们进门的。你家宽敞,就让他们在你家住几天,他们是路过。这事可千万别让你妈知道。我说:住我这没问题。不让我妈知道我就不敢保证了。我爸说:接到你老叔,就说我跟着你妈回你妈的老家了。

在车站门口,我看到老叔的身边站着一个比他至少年轻十几岁的女人,这应该不是洪副处长,听我爸说,洪副处长只比老叔年轻几岁。我没敢贸然开口,老叔倒不介意:这个叫老婶就行了。又冒出一个“老婶”。怪不得我爸说我妈不会让他们进门。

趁着我媳妇带着“老婶”去逛街,老叔才告诉我:洪副处长三年前退休了,之后跟着儿子移民去了澳洲。老叔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笑眯眯的,但他的眼睛出卖了他,他的眼皮飞快地眨动着。我爸说过,老叔要是撒谎或者得意的时候,眼皮就会眨动,眨动的频率和他的谎话或得意成正比。我说:您也退休了,就一起去澳洲呗。他还是笑眯眯地:我那时还没离婚呢。那逢年过节你回家么?不回,我去我儿子家,她要是在我儿子家,我就去我女儿家。老婶还是一个人住?她?早就搬到我女儿家去了。那这个“老婶”呢?这个么,就是搭伴过日子,合得来就过,合不来就各走各的。我笑了:老叔,你还真是新潮。这个老婶没丈夫吧?他拍了我肩膀一下:你小子!坏!人家没丈夫,三十多岁就离婚了,有一个女儿。女儿有出息,在北京一家什么公司工作,挣得挺多了,还在北京买了房子。

我笑了:我觉得她对你挺好的。老叔的眼睛又眨动起来:你老叔多有女人缘,你都不知道。在老年活动中心,我坐哪儿,哪儿就有一群女人。那你还想洪姨么?他的眼睛不眨动了:唉,说起来,她是真的想和我结婚,但我那时就没想过要和她结婚,她也是伤心了。原来说好的,她先出国看看,如果生活得习惯,就回来把老房子过户给我;如果不习惯,她还回来和我过日子。出去了,她就没再回来,不到半年,她弟弟就拿着委托书让我走人,说她姐委托他把房子卖了,我说让你姐回来和我说,那混蛋说,用不着,给你两天时间搬走,否则我就找人把你的东西扔出去。我是有原则有志气的人,走就走,我在她楼下租了户房子,我还不相信她真的不回来了,看她怎么有脸见我。那她回来过么?老叔摇摇头。

这位老婶怎么认识的?他笑了:跳舞时候认识的。广场舞?老叔站起来:你太小瞧你老叔了,我会去跳广场舞么?我跳的是交际舞。老叔虽然个子不高,但是身材依然挺拔,完全不像一个快六十岁的人。只见他的头高高昂起,一只手拢成弧形,一只手擎起,脚下一个滑步,脸上浮现出自豪的笑容:我们那儿的小媳妇都喜欢和我跳舞,一个晚上我要换七八个舞伴呢。我也笑了:这位老婶就是你众多舞伴中的一个?老叔坐下:她?不是,她是看我们跳舞的。那你们怎么好上的呢?我呀,发现她从不跳舞,但是每天都来看我们跳舞,直到散场。后来我看到她和我走的是一个方向,就和她聊了几句,才知道她家和我家就隔了一个楼门。我约她跳舞,她说不会跳,但是喜欢看。你叔我年轻时就是舞场高手,知道学跳交际舞就是先看后下场。她看这么久了,只要有我这样的高手一带,不出两天就可以满场飞了。

我说:你没有固定的舞伴了?老叔笑了:怎么可能?那么多人等着我呢。不过,教会她跳舞,我还是和她跳的曲子多。大侄子,你不知道,那些小媳妇还吃醋呢。她们就风言风语地说我们,我不在乎,可她受不了。我就开玩笑地说,要不我搬你那去,她们也就说不出什么了,她就同意了。我说:我怎么觉得你不是开玩笑呢?是预谋已久了吧?他板起脸:怎么和你叔说话呢?我还没告诉你们,我离婚了。

我有些惊讶:老婶同意离婚了?老叔说:她不同意,有意思么?开始是她不让我回去,后来她让我回去,我不回去。谁让她一直不认错呢?我笑了:老婶有什么错呢?老叔说:我就知道,你爸妈会说是我的错,那是因为我的错是看得见的,她的错是别人看不到的。从结婚那天起,不是嫌我不干净,就是嫌我懒。最主要的是,我一个大男人,身上总是要有点钱吧?我给领导开车,领导让我去买点什么,我都拿不出钱来,让我这脸往哪儿放?她呀,把钱看得比亲妈还重。老叔不笑了,干瘦的脸微微扭曲。

那你和洪处长在一起时,她不限制你花钱吧?当然不了,而且房租水电费都是她给。吃的喝的也是她买,我不花钱的。你留着钱干什么呀?干什么?我有儿子有女儿,有孙子有外孙子呀。那你们现在花钱是各花各的?老叔摸摸衬衣口袋:她花她的,我的钱是不能随便花的。我心中暗笑:你和原配的老婶才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

那她愿意么?不愿意就走人呀。我说:老叔,是你住在她家。对呀,他笑了,她不愿意我就还回去一个人住,挺好的。他笑眯眯地看着我:你爸不敢告诉你妈我来了吧?故意躲出去了吧?我说:他们回我妈的老家了。他笑了。

老叔陪着“老婶”去北京了。进站前他悄悄地对我说:也许我会在北京常住呢。到时候你们来北京玩就方便了。带着你爸妈一起来,我挺想他们的。

不到一个星期,我爸又让我去接老叔,这次他住在我爸家,因为老叔是一个人从北京回来的。他坐在我的车上,还是嘻嘻哈哈的。我问他老婶呢,他的脸色有些难看,鼻子里哼了一声:她女儿怀孕了,留下来照顾她女儿。我说:她照顾她的,你待在北京就是了。

他鼻子里出气,眼睛开始眨动:我才不在那待着呢。那么高的楼,上下要等电梯,半天上不去下不来的。我追问:还有别的原因吧?这次他真的生气了,先说了句脏话:有什么了不起,说好听的是买了北京的房子,说不好听的,那个地方当年就是农村的大菜地。还真的以为自己是北京人了!瞧不起我,说我没见识,我到处跑的时候她还没出生呢。说我游手好闲,老子有资本好闲!不像他们为了挣几个钱起早贪晚,弄得家像旅馆似的。嫌我这嫌我那,轮得到你么?我的儿子女儿还没嫌弃我呢。

我说:也许是因为你们没有结婚……他截断我的话,眼睛眨动得更快了:我就压根没想和谁结婚。要不是她说自己没出过门,火车票都不会买,非要我陪着她,我才不来呢。你回去住哪儿呀?还住她家?他语气缓和了:我给我儿子打电话了,让他给我找房子,找好了我再回去。我试探地问:要么你回去找老婶吧?他立刻瞪着眼睛:我才不呢!我一个人自由惯了。

看到我似笑非笑,他也平和了:我还是回去找我的舞伴去。他拿出手机,翻出照片给我看:这个是我最好的舞伴!照片上老叔穿着白T恤,蓝色西裤,脚上的皮鞋铮亮;他的舞伴看上去也就三十几岁,衣着艳丽。这张照片抓拍得非常好,恰是两个人的脸朝着一个方向的时候,而且两个人的表情真是一个字:美。老叔的脸上又浮现出惯有的笑容:原来我们两个每天至少要跳五首曲子,自从我和这个好上了,她一个曲子都不跟我跳了。我说:吃醋了。老叔的小眼睛又开始眨动了:就是就是。等我回去了,我去找她。说到跳舞,我的脚还真的有点痒了。

送老叔那天,我爸去了车站,我妈是坚决不来的。开始检票了,老叔看着我爸:大哥,多保重。不要总是坐着看电视,出去活动活动。我爸说:唉,你就不要操心我了,管好你自己吧。大半截子入土的人了,还是一个人!老叔的小眼睛眨动着:你不理解一个人的快乐。转头看着我:大侄子,保持联系,说不定哪天我又给你带个新老婶呢。我笑着点点头。

他转身时,脚下一个趔趄,我刚要伸手扶他,他已经站稳了。进了站,他转身冲我们挥手,脸上挂着笑,我怎么觉得他的眼睛里有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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