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而复得

失而复得

1

      他站在楼顶,望着楼下那一帮黑压压的人群,觉得特别的陌生。他们看起来是那么小,就像蚂蚁一般。一个钟头前,他爬上了这幢大厦,现在大半个城市尽在他的眼皮底下,可是此刻,却一点都没有欣赏的欲望。他站得摇摇欲坠,似乎一个趔趄就会彻底地与这个世界再见。蝼蚁虽小,尚能苟且偷生,何况,他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楼下的人越聚越多,乌泱泱的一大块,从四面八方来,站在一起,仰头望着他。

      “这个人怎么回事?是要跳楼吗?”

      “都站了很长时间了,也没有往下跳。”

      另一个尖锐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你们还不赶紧走开,他跳下来会把你们压死。”

      不说倒也罢,这话题一开,他们津津有味地聊了起来,口水如同城门外的江河滔滔不绝。       

      “这可是真的,我表叔家的侄子的朋友亲眼看到的,一个人跳下来把另外一个人压死了,真是可怜哪,脑浆都被生生地砸了出来,听说家里还有个几岁大的孩子。”

      “真是作孽!要死也找一个没人的地方死去,祸害了自己不说,还祸害了别人。”

      “我最烦的就是这种人,寻死觅活的算什么,你说人活在这个世上,谁都不容易,动不动就寻死,这不就是典型的生活给了你一个巴掌,你便倒地不起,一蹶不振了。”

      “这哪里是一蹶不振,这是放弃生命。要我说,这样的人下辈子就不应该投胎做人。”

      “就是!”有人附和道。

    还有人把脑袋凑了过来,投上一个求知欲十足的眼神,问:”讲什么呢?这么热闹。”

      “去去去!别堵在这,让出一条道,人家还得要铺上气垫救人。”

      被轰的那个人的热脸蛋贴到了别人冰凉的屁股上,心中不免有些不爽,抬头,又见到那男子徘徊不定,犹豫不决的怂包模样,一下子把气撒到他身上。

      “你这个懦夫,跳楼都没有种,你别生活在地球上,污染空气了。”楼下的男子大声嚷嚷道。

      此话一出,引起了一阵哄笑。男子见有人支持,便更加卖力地大声嚷道:“懦夫,老子打赌你不敢跳,不然你就给老子试试看,不敢跳的是龟孙子。”

      顶楼的男子并不搭理他,全然一副没有听到的模样,仍然站在摇摇欲坠的边缘,没有退后,也没有更进一步。不知道是他的模样刺激到了那名男子,还是他的肾上腺素突然飙升影响到了脑神经,男子又大声地骂道。     

      “怂包,软蛋,快跳啊。”男子愈骂愈凶,一张脸也涨得通红。     

      虽然骂来骂去,也就是那么几个词,也骂不出更加新鲜的。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吵架和恋爱有异曲同工之妙,愈是得不到,愈是心痒痒,愈是心痒痒,愈是想得到。吵架也是,逞口舌之快的人,没占到上峰,就像是被人生生地咼去了一块肉,不光肉痛还心痛。况且,他的骂声还得到一阵阵叫好声。如此一来,他也并不觉得这是骂人了,一时之间,感觉自己化身为正义之神,代表的是大义凛然。

      周围的那些看客本来是仰着脑袋看跳楼的男子的,现在倒好了,只需要歪歪脖子,又能欣赏到一出好戏,没有人不乐意的。那些本来就谴责跳楼者的人,更是热情愤慨地讨论起楼上那名男子了。

      “这真是,你说说,站了这好半天了,不跳就回家得了,扰乱社会秩序。”

      “你说,他到底在干什么?喂!你当这是你家阳台啊,你跳啊,你倒是跳啊!”

      议论者众多,七嘴八舌的。骂人的男子对那三字经的国骂早已疲软,正愁找不到新鲜词,一时之间,这氧分倒是输送得及时。

      “你这是扰乱社会秩序……你这是要……坐牢的……”

      男子说话之间挺直了腰杆,大义凛然的化身并不是那么好做的。

2

      光线很暗,幽幽地照着,不大的房间里堆满了杂物,没有一个下脚的地方。一个三四岁的小孩,一边吃着一块饼,一边在这些杂物中间欢快地跳来跳去,饼的渣渣掉在这里掉在那里,掉得满地都是,小孩仍旧乐在其中,把这些杂物当做玩耍的地方。

      这是一间普通的一居室,不向阳,楼层也不好,只因为价格便宜。房间的门大开着,离这间屋子不远的地方,有一间拥挤的长廊,那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煤气灶,落着或多或少的油渍。一位看上去年纪很轻的女人忙碌着,年纪虽轻,却是被生活苛刻的模样,脸色蜡黄,谨慎,不苟言笑,一头长发随意地捆在脑后。从起床到现在,她甚至都没来得及梳理头发,这对她来说,也是一种奢侈。她把双手在一块围裙上擦了擦,开始快速地切着菜。“咚咚咚”,菜在砧板上快速地变成薄薄的一片片,这对她来说并不难。难的是,她要一边切菜,一边向外张望,看着屋子里的小孩。

      不过,小孩并不知道,他玩得正欢。他喜欢自己和自己玩,无论什么东西,他都能玩得不亦乐乎,有时候还笑出“咯咯”声。女人听见小孩的笑声,一张蜡黄刻板的脸上,算是有了一点暖意。

      “妈妈。”突然,小孩大声地叫了起来,声音里的焦急慌乱冲到了天花板上。女人一边大声地应道,一边迅速地跑了过去。

      “爸爸。”小孩的手指指着电视机里的人说。女人这是第一次从电视里看到自己的男人,她生怕自己看错了,又使劲地揉了揉眼睛。这会,她看得很清楚,是她的男人,站在一个高高的平台上,那个地方离家并不远。他们两个还没有小孩的时候,经常去那平顶上坐着。可他去那里做什么?镜头只是一晃过了,切换到楼下,一群仰望着脑袋的人。话筒对着一个穿着灰黑色条纹的男子,男子留着一撇小胡须,眼珠子极小,稍稍动一动,就淹没在眼皮子底下,不见踪影。虽然看上去小家子气十足,说话却一点也不含糊。

      “我们严重谴责这种极为幼稚,极为冲动的行为,这严重影响社会秩序,扰乱了我们民众的生活。”他把话筒还给了记者,摸着脑袋“嘿嘿”地笑着,有些不好意思地瞧着镜头,看上去,他似乎挺满意刚才说的话。

      镜头又一转,转向旁边的一个建筑工地,这里正在施工,几个硕大的标语挂在还未浇灌好的墙上,标语不过是一些叮嘱注意事项的工作标语。记者把话筒递给一个正在干活的农民工。

        农民工摘下安全帽,抹了一把汗,说道:“俺们也不知道他是咋滴上去的,就晓得闹哄哄的,也不去管他,干活都来不及。”

      农民工的话还没有说完,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闯进镜头里,那男子手指着镜头:“谁允许你们进来的,开什么玩笑,建筑工地里,不戴安全帽可以随意进出吗?你们出事了,谁负责。还有,是谁让你们采访的。”男子应该是个领导,平时颐指气使惯了,对记者和电视台的人也一副领导做派。话还没说几句,就差遣下面的人挡住记者。镜头晃了几晃,从白到黑,又从黑到白。

      “您没有必要这样,我们来问一些情况。您旁边那幢大厦里有一个男子要跳楼,他说他身上的钱被偷走了,他一直追着小偷跑到这里。您知不知道这事?”

      “真是屁话,记者大白天的脱裤子放屁,人家说小偷在我这里就在我这里,那我说我的钱都被巴菲特给拐走了,你怎么不帮我去查查,真是一天到晚没事干,咸吃萝卜淡操心。”

      “这可是一条人命,您怎么能说这种风凉话。”

      “好,要查也可以,一天24小时的监控录像随便查,但前提是,要由公安机关来,如果要采访也不要找我,找我们的公关部。保安,快点把他们轰走,这点事都做不好。”

      负责人显然不知道镜头虽然被挡住了,可是他的话语却全部收入在全国人民的电视机里,并且还是24小时滚动播出的新闻。如果这位负责人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会不会为自己不配合采访悔青了肠子,这显然是不言而喻的。不过,眼下,悔青了肠子的不止这位负责人,还有这个被吓得不轻的女人。

      直到把新闻全部一字不差地看完,她才想起来要给自己的男人打一个电话。

      她的手指颤抖着,拨了好几遍,才把电话拨出去。等待的这会功夫,她发现自己的上下牙齿开始打架。电话一接通,女人就再也控制不住了,如决堤的洪水飞流直下。

      “喂……你这个杀千刀的,怎么把钱给弄丢了,这可是孩子的救命钱。你说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对不起,您是宋辉的爱人吗?我是派出所的,我们正要通知您,宋辉在我们所里,您过来一趟。”

      女人的情绪立马被突如其来的一句弄得怔住了,随即才后知后觉地把脑袋晃得和拨浪鼓似的,好像对方透过话筒就能看到的一般。

        她匆匆抱上孩子,飞快地下楼梯。

3

        眼前,刚好开过一辆出租车,她想也没有想,挥了挥手,以往的她,只能望及项背,可是现在却是什么也顾不得了。

        车子行驶在川流不息的城市里,小孩趴在车窗上,好奇地望着车外,他一会用小手指指,一会又用嘴巴在玻璃上“呵呵”地哈着气,直到玻璃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又用手一点一点地擦干净。

        女人的心情就像司机不停鸣叫着的喇叭, 一会尖锐嘶吼,一会短促低鸣。她有些手足无措,只能搂紧怀中的孩子。此时的孩子因为母亲不舒服的束缚,大声地啼哭了起来。司机嫌闹得慌,打开广播,自娱自乐起来。

      “欢迎大家收听马路之声,我是大家的好朋友周到。有人说,人的生命里,不做一件惊心动魄的事情等于白来了人间一趟。此前,位于环城南路的鼎好大厦,一名男子就做出了一件惊心动魄的事。他爬到了位于18楼的楼顶,企图轻生。三个消防中队出动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才将这名男子救了下来,该男子说,他因为被人偷走了钱,一时之间想不开。他倒是做了一件挺惊心动魄的事,这件事情带来的直接后果便是,车子将马路围堵得水泄不通。眼下正值高峰时期,请行人车辆尽量避开这个路段。周到想对大家说,不管你出于何种理由,轻生都是一种不负责任的体现。它既不能给你的人生带来浓墨重彩的一笔,也不能解决你所担忧的事,只会给你背上沉重的十字架,让爱你的人饱受疾苦。好了,我们欢迎大家拨打新闻热线,对此事说说自己的看法。我们会从大家的言论中抽选出三位为最佳发言人,将获得xx超市两百元的代金券一张。周到,在这里等着你。”

      女人的脑袋“嗡”地一下子就大了,她没想到自己的男人成了这个城市里的名人,走到哪里都是他的消息。她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一不小心就会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你不知道那哥们,死死地扒在楼顶,好几个小时一动都不动。我看他根本就没有想轻生的意思,那些心灰意冷的人,哪里是像他这样的,早就一个跟头就栽了下去。弄不好,他就是想追回自己的钱。”电话里,有一个男人的声音非常冷酷。

        女人激动起来,大声说道:“这些人真是铁石心肠,他们怎么不想想,一个大男人被逼着要跳楼,不是要紧的事会把他逼成这样吗?”

      女人说完后,大口大口地呼吸喘气。

      显然,电话里的男子愣了一下,说道:“这是谁,有毛病啊。”

      司机连忙把蓝牙关掉,小声地说道:“我车上的一个乘客。得了,吴哥,咱下次聊。”司机匆匆把电话挂掉,女人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个声音不是电台里传出来的。

      她红着脸,小声地说了一句:“对不住啊。”

      司机转头“嘿嘿”地笑了一两声,便不再吭声。两只手指却不动声色地在手机上按了起来。

    “滴滴”手机震动了两下,信息已经时时传给“浩气回肠”了。

      吴浩在马路上披荆斩棘。他是一名出租车司机,却总是把自己想象成一名仗剑走天涯的大侠,也许只有这样,才能熬过这漫长枯燥的马路生涯。

      趁着等候的空袭,他点了一下微信。

      “不要介意,刚才车上来了一对母子,女的眼睛红红的,估计受了什么刺激。”

      吴浩回道:“我怎么会和一个老娘们计较。老子刚才空车等了好几个小时,就因为那个哥们,交警把路都给封死了。不要说这几个小时一分钱都没有赚到,还让老娘在车站等了我好几个小时。老子都有把那幢大楼炸了的冲动。”

      “吴哥,咱娘在大哥那好好的,大哥有房子,有车子,又有保姆,可以照顾她。你把她接过来,你又是风餐露宿的,咱娘怎么照顾得过来!”

      “唉,不提起这个还好,一提起这个,我就一肚子的气。你说,我大哥是不是读书读傻了,妈这么辛苦地培养他读书,他倒好,娶了一个城市老婆了不起了,三番两次地把妈给气哭。我幸好没有娶老婆,娶到这样的老婆,真是家门不幸。”

      “可是咱嫂子看上去可不像这样的人。”

      “你可拉倒了,谁会把坏人两个字写在脸上啊。”

      “……”

      两人在微信上你来我往了一阵,吴浩一脚油门将车开到了车站。

    “不和你说了,我去接我娘了。”

    吴浩将车停好后,直奔候客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找到了一脸呆滞的吴大娘。

    “妈,我来晚了。咱回家!”

    吴大娘一掌敲在吴浩的后脑勺上:“你是不是和你哥一样,嫌弃你妈。我足足等了你好几个小时,你要是不想让我来,你就早说……”

      “妈,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连饭也顾不得上吃,就赶来了。要不是因为有个哥们想死又不想死的,我早就到了。”吴浩前前后后将他迟到的原因悉数地讲给吴大娘听。吴大娘的神色才和缓了下来。

4

      一路上,吴大娘打开话匣子,絮絮叨叨个不停,大多数时候,她都在谴责吴家的大媳妇。

      “你说这个女人的心肠多歹毒,她挑拨离间,到你哥的面前说我带不好小宝,又说我将细菌传给了小宝。你妈我虽然有高血压,糖尿病,可是除此之外,我身体好得不得了,她竟然说我身上有细菌。从小到大,你们两个不都是我带大,一直都好好的,到了她孩子这里,怎么就过不去了呢。对了,她还说,小宝长得像她,眼睛大,鼻子挺,还数落你大哥,说他细眉细眼,小家子气十足。这话当我听不出来啊,还不是嫌他赚的少啊。你大哥也是挺软的,成天到晚在那个女人面前点头哈腰的,我看了那样子,真想抽他几下子,你是一个男人,又不是哈巴狗,在媳妇面前那么软,媳妇能给我好脸色瞧嘛!要我说,这城市姑娘有什么好的,娇生惯养的,一点小事都做不好。我在你大哥家那么久,就没有见过她烧过一次饭,不是保姆做的,就是你哥做。好不容易有一次做番茄炒蛋,那鸡蛋还没有炒熟……”

      吴大娘一直碎碎念,吴浩一开始还点头应和两句。只不过,他一附和,吴大娘就显得更加气愤,又极其卖力地声讨起吴家媳妇。吴浩见状,立即收声,打开了收音机,想转移开吴大娘的注意力。

      “欢迎大家收听马路之声。我们的讨论已经到了如火如荼的地步,虽然有些观众言辞特别激烈,但也是代表了大家一部分的心声。令我感到意外的是,通过我们的调查,100多位打进热线的听众,竟然只有少数几位听众支持那位男子,更多的观众认为,你有难处,应该采取正当的措施,不应该扰乱社会秩序。在我看来,这是社会的一个伟大的进步,当今社会,不再是你弱就代表了你有理。大家都能更加理性地看待这个问题。现在,离我们的讨论还剩下三十分钟时间,周到依然会在这里恭候大家。现在,我们会滚动播出十名听众精彩的言论,再由大家票选出最佳发言人,请大家记住每一位发言人的序号,以短信的方式发送给我们。重要的事情说三遍,挑选出的三名发言人将获得价值两百元的超市卡!挑选出的三名发言人将获得价值两百元的超市卡!挑选出的三名发言人将获得价值两百元的超市卡!”

    吴浩“呵呵”地笑起来:“这年头除了我们整天在路上跑的司机,谁还会听广播。这些主持人为了提高自己节目的收听率,什么招数都用。我敢打赌,刚才,说有100多位观众打进热线,实际上根本没有。”

      不过,吴大娘关注的点却和吴浩的一点都不相同。

      “浩,你刚才说的有人要跳楼的是不是这个事。”

      在得到吴浩肯定的回答后,吴大娘又一巴掌拍在他的脑门上:“你要是有你哥一半那么会赚钱,不至于现在连个媳妇都娶不上。这绝佳的机会,你怎么能浪费。两百元钱,你要踩多少脚的油门才能赚到这个钱,还不赶紧打电话。”

      “可是,妈……”

      吴大娘的行动永远比自己的孩子要有效,快速。当她又一个巴掌拍在吴浩的后脑勺上时,他毅然决然地播打了热线电话。

      不过,令吴大娘没有想到的是,电话并不是时时的。当吴浩在和导播沟通的时候,她听到电台里传出的是另外一个女人的发言。

      听得出来,这个女人特别激动,她似乎在极力按捺心中的汹涌的愤怒,却又不能做到坦然,这让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奇怪。

    “我第一次打进热线,有点激动,大家请谅解一下。我想说的是,你们为什么说这个男人是在故意扮弱者,又为什么说他想让大家同情他,得到自己失去的那笔钱。你们有过被生活折磨得想要去死,却又因为某种原因不能去死吗?我有过。我有一个孩子,每一次看到他都能让我感觉这个世界是美丽的,所以当医生告诉我,他得了急性肾衰竭时,我恨不得把自己的肾脏割下来给他……不过,这是不可能的,我和他爸爸的肾脏和他的都不能匹配。那个时候,我特别想去死,换肾脏的高昂费用不是我们这个家可以承担得起的。我喝下了整整一瓶安眠药,安静地准备死去。可是,等到最后一刻,我突然不想死了,我知道,如果我死去,我孩子也会像一只被人遗弃的动物一般等死。我们都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人可以预测自己的未来,大家可以做的,就是在被生活打得鼻青脸肿的时候,继续和生活扛下去。我们都一样,没有谁比谁更勇敢,只有谁比谁想得更长远一些。所以,我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恳求大家,放过这个准备轻生却没有勇气轻生的男人。”

      吴大娘的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这倒不是因为她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她只是想到了自己,一个女人带大两个孩子,其中的心酸并不是一两句话就能概括的,个中滋味,只有自己才能体会。

      吴浩打完电话,发现一直呱噪个不停的老母亲突然沉默了下来。

      车子静静地在城市里行驶,路两旁的霓虹闪烁起来,预示着属于这个城市的夜已经到来。

5

      位于市中心的广电大楼,灯火通明,每一个人都行色匆匆,来去一阵风。

      与之遥遥相对的是,对面高楼里的星星之火。这个时候,应该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举家坐在一起,其乐融融地享受晚餐的时候。这里,却像是一个战场。

    大家都说,星火可以燎原。原本,周雨也是这么认为的。可是,他从周雨改成周到,已经五个年头了,他发现,星火燎原的速度比他想得要慢得多。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他站在窗口,看着对面的大楼,似乎他一伸手,就能碰触到大楼里散发的温暖的灯光。可是,那只是海市蜃楼,他花了将近十年的时间,还是没有摘得那颗位于市中心最好地段的星辰。

    “周雨,今天这档节目做得不错。还是你嗅觉敏锐,一下子抓住了今天的热点话题。听说有好几档广告商有意向要投你的节目。”

    “真的假的?”

    “骗你干嘛!老朱今天还夸你了。对了,他找你,听说找了你一下午,你在做节目也就没有打扰你。还有,今天的三位最佳发言人我再和你确认一下,是一位患肾脏病的孩子的妈妈,一位出租车司机,一位……”

      “对,就是他们,麻烦你了,让导播通知他们来领取奖品。”

      “小意思……”

      周雨很少去台长办公室,一年也很少去几次。

      “台长,您找我?”周雨毕恭毕敬地站在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

      “小周啊,快进来,快坐。”台长一脸的笑容,像是洒了一地温暖的春光,让周雨有一种生机盎然的感觉。

    “这档节目做得不错,你是我们台里极少数能沉得下心来的年轻人。十年磨一剑,你的这把剑现在是越来越敏锐了,我很看好你。”老朱一边说一边起身为周雨泡了一杯茶。

      碧绿碧绿的茶叶经热水一冲,香气立即散了开去。

      “我一直都想找你谈话,也是一直都抽不开身。台里最近推出一档重型节目,想找两个有才气,触觉敏锐的主持人。目前看来,你和夏子,袁一的口碑都不错,广告商的反响也不错。”

      周雨小心翼翼地品着茶,苦涩的茶叶在嘴里转了几个圈后,吞落肚子。这时,朱台长的话锋一转:“你知道西宇集团吗?他们的老总想在我们这档节目里推广告。”

      周雨不小心被热水烫了一下,他龇牙咧嘴地抬起头来说道:“西宇集团是全市最好的地产公司,咱们大厦前面的楼盘就是他的。”

    “对,张总有一个弟弟,也开了一家地产公司。今天出事的那家鼎好大厦旁边的楼盘就是他的。”

      “哦。”周雨恍然大悟,他已经明白老朱今天找他谈话的目的了。

    “实话说,张总也没有必要找我们,他在电视台里随便找一个人,也可以出面解决这件事情,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最关键的就是,解铃还需系铃人。我想你小周是一个聪明人,肯定能明白。”老朱的话点到这里,就没有再说下去。

      那段男子轻生的电视采访,周雨看了不止十次,不光是因为采访记者于乐乐是他交往了五年,准备结婚的对象,还因为那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中年男子。他本来想做一期“鹦鹉学舌”,调侃中年男子的“脱裤子放屁”,“咸吃萝卜淡操心”,不仅可以为女友报仇,还能提高自己的收听率。不过,这个计划,眼下是实施不得了。

      他叹了一口气,在电脑面前坐下来。一个活泼跳跃的女孩头像就闪了起来。

      “小猪猪,我今天真是弱爆了。星座大师的预测果然是准的,我最近在走水逆,逆得一塌糊涂。苍天啊,请立马把你赐到我的面前,我只想醉倒在你的温柔乡里。”

      “你为什么不回我,节目做完了吗?我到底走了什么霉运,不过就采访了一个’脱裤子放屁’满嘴冒脏话的无赖,怎么所有领导都找我谈话。这个节目能播出,他们不都审核过的吗?现在出事了,一个个都把我拿出来做替罪羊,什么世道!”

      “小猪猪,我好难过!”

      周雨立马给“乐在其中”回了一条消息:“乐乐,你在哪?我来找你。

6

      女人在镜子面前照了照,又往脸上施了一些粉,看上去干燥又僵硬,活像一个移动的木乃伊。

      她在推杯换盏的宾客之间穿梭,端茶递水,鞍前马后,似乎永不知疲倦。她其实很不喜欢做服务员,她讨厌服务员的那一身衣服,讨厌客人趾高气昂的态度,讨厌那一桌桌的残羹冷炙。但是,她却只能心甘情愿,因为,她家里有一个患了肾脏病的孩子,还有一个刚把筹集到的救命钱给弄丢了的老公。

      “马春花,到包厢来。”她刚收拾好一个餐桌,呼叫器适时地响了起来。

      “来了。”

      “春花,这里的客人很重要,我去一趟前厅。这里交给你了。”领班交代了相关细节后便由马春花服务这一桌的客人。

      她悄悄地往里瞧了瞧,都是一肚子脑满肠肥的中年男人,正一五一十地吃得高兴。

      “服务员。”这时一个男子喊了一声。

      女人一边应着一边跑了过去。

      一张异常熟悉的面孔在她眼前晃了一晃,她的心立即沉了下去。

      “来,给我们换一下骨碟。”

      “好的。”

      马春花不动声色地走着。

      “来,张总。我敬您一杯,如果不是您,我那个项目不可能这么快批下来。张总,您就是我的恩人,如果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吩咐。”

      那个被唤作张总的人,一笑起来,皱纹布满了整张脸,一点也不像电视里推攘记者那般威武。

      马春花当然认得他,即使化成了灰,她也能从灰烬中找到他的残渣,冲入大海,让他永世呆在冰冷的海里,不见天日。

      如果不是他的阻止,也许,他们能追回那笔钱。

      这时,跑菜员把一盆老鸭煲端了上来。

      马春花突然笑了起来,那一刻她笑靥如花。

      半刻钟后,马春花拿着一碗碗已经分好的老鸭煲的汤羹送到了每个人的面前,当然,张总的那碗,她留到了最后。

      因为,那一碗里,马春花加了一点东西。她想,张总应该会喜欢口水加上老鸭煲的滋味。

    下班时候,马春花才看到自己的手机有十多个未接电话,都是宋辉打来的。

      她极其疲惫地打开电话,那一头是十分兴奋的宋辉。

    “春花,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的钱找到了。”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马春花一下子还未清醒过来,只轻轻地重复了一遍,等到回味过来后,她像炸雷一般炸开了。

      “什么?怎么回事?”

      “我和你说,是这样的。我今天不是帮你到电台领取奖品吗?我在走廊上遇到了一个熟人,你记得吗,就是那个小眼睛,你说长得小家子十足的人,他在电视上骂过我。当时,我也没给他好脸色。后来,我遇到了那个男人的妈妈……一个老太太,患有高血压,糖尿病……”

      马春花大吼一声:”宋辉,你能讲重点吗?”

      “重点就是,我和那个老太太在长途汽车上遇到,她因为和孩子吵架气得什么东西都没有吃,一时之间低血糖犯了。我就把我本来留着当晚饭的饼给了她。因为我是逃票上车的,中途趁司机上厕所便溜走了,但是没有留神,把那沓钱也掉了。老太太眼尖,看到了就帮我捡了起来,那上面留着我的手机。这两天不是没有心情充电嘛,手机也一直没有开。老太太也没有找到我。没想到这么巧,老太太一眼就认出了我,并且把那沓钱还给了我。”

      马春花终于听明白了,可是,心下又说不对:“你不是说你见到那个小偷了吗?你还追到了人家的工地上。”

        “其实那次我也不能确定,我在公交车上找不到我的钱,突然之间,有人大喊一声’抓小偷’,就见到有一个男人在我面前快速地下车。你说这样的情况,我能不追吗?”

      马春花突然有一种被人狠狠地扇了一个巴掌,又给了一颗甜枣的感觉。可是,生活不就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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